文 | 杜怀超
我在洪泽湖西岸长大,说起来也算是在运河边上。里运河水位低时,就得靠洪泽湖补水,水位高时,多余的水则流入洪泽湖内。父亲是个老艄公,少年之际就在湖边独当一面。曾经湖里的鱼比地里的庄稼多,人只要站在洪泽湖大堤上,稍等片刻,就会有鱼从湖面上一个甩尾,腾空一跃,落在河堤上。
多年后我抵达了运河边的花巷,准确地说抵达居于淮安河下镇花巷里的姐姐家。那是当年姐姐的婚房,房子简陋,墙壁四围由石块堆砌。院门不远处有一口四季不干的水井,水是活水,因为这口井顺着石板路下去,在若干条石铺垫的尽头,就是浩浩荡荡的运河。横穿整个镇子烟火的河流,就像有人拿一块丝绸披在它的肩头,妖娆而多情。
河下古镇 吴志坚 摄
我喜欢花巷,包括门楣上那个铭牌:花巷58号。当初姐姐出嫁,从洪泽湖大堤搬迁到这里,一定也是被这幢诗意而斑驳的房子所吸引。石头堆砌的房子,稳,再大的风雨也无法撼动它,就像憨厚的姐夫,姐姐找到了属于她的港湾。房子唯一显眼的是木格窗子,雕刻的立体木质窗花,两只喜鹊,在三两笔暗红和水墨的濡染下,显得古朴而又幽深,一下子打动姐姐内心深处的柔软。更重要的是,姐姐在转身的一刹那,和我一样,站在院门口,一眼就望到了那条玉带般的运河,温顺而妩媚的河流。
洪泽湖或河下,其实都不过是运河在漫长旅途里留下的一个个光斑,我们都是活在那个光亮里的人。院门敞开,就是运河。院子里是炊烟、生活,院外面是迤逦的运河、远方和无穷的人们。
居于河下的姐姐,和镇里的人一样,踩着琵琶般的条石,沿着河流一样的街巷,一脚一脚地把日子交出去。我之所以能在花巷住了半年之久,缘于姐姐一家搬至另外的住处,从石屋到宽敞明亮的独栋楼房,留下空寂的房子和静寂的运河。那时姐夫已经从运河边一家水泥制品厂买断工龄出来,随着河流一道去远方。他一个华丽转身,像一朵自由的浪花融入滚滚波涛里,再上岸时,已经拥有了三两套二层小楼和一套商品房。
河下古镇 吴志坚 摄
那段时光里,我时常一个人从院子里出来,走过那口古井,直奔院门外运河而去。我喜欢河流的包容、接纳、静默,似乎它懂我的心思,把我的倒影投在波澜里,不出声,不插话,也不干涉我的散漫。它只管自顾自地,沿着河床向着远方而去。
其时我正处于人生一个关口的艰难抉择时刻,北上还是南下?或者原地不动。原地不动,固然可以抱着小日子百般聊赖地过下去,又不甘心;而北上或南下,就得扔掉来之不易的铁饭碗。前后空茫,这是多么令人惆怅的时刻。
花巷的生活,严格来说是从午后开始的。古井的午后,就是花巷的午后、河下的午后。古井一声喧哗,随着一桶水从井底打上来,午后的册页就散落开了。三三两两的人打开大门,向着古井聚拢来。童叟、壮年男子、中年妇女都有。隔壁不远处卖茶馓的老板,趁着食客还没涌来,丢下擀面杖,走过来加入胡侃神吹的大部队里。而毗邻的卖大鼓书的,则踱着官步,大摇大摆地前来,嘴里小声哼唱着拉魂腔。终日坐在门内的纸坊老板,中年模样,为了不耽误手上的活计,顺势把家伙也拿到了井旁,一边扎着红灯笼,一边见缝插针地说上几句。他的灯笼,给古井的气场增添了不少喜气和吉祥。这也难怪,他的灯笼不仅技艺精湛,而且品种特别多,什么仙鹤灯、孙猴子灯、鲤鱼灯、八仙过海灯、麒麟送子灯、走马灯等等,要不是地方促狭,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古井这儿正举行灯会呢。
河下古镇 吴志坚 摄
在我落寞、苦闷以及无人可解的时候,陪伴我的,只有花巷,包括古井、运河以及花巷里的人们。夜深人静时分,我躺在石屋里,静听着从门缝里传递过来的一切,诸如星光、风声、雨声以及三两声梦呓,还有门旁的井水声。偶有水滴从井壁上饱满之后滴落,像一粒重金属,砸向夜晚的静谧,发出一声清脆的琴声。而我,把这琴声当作是一粒音符,沿着井底潜行,不出一二里,就到了运河。
我常把这条人工的河流,当作一把大地的琴弦。沿途的村庄、城镇以及人间烟火,只不过是它那部大地奏鸣曲中的某个篇章或音符。我不由地对着花巷、河下以及所有居于运河边的人们感喟,一座院落,一座古镇,能终日面对着大河的浩荡和辽阔,那么这里必将成为辽阔的一部分。
结束花巷的短暂居住后,我再也没有回到洪泽湖大堤旁的那座村子,而是掉头北上,从运河石码头一路北上,直抵京城。花巷,应该就是徐则臣小说里的那个花街,他在《花街九故事》中写道:生在花街、长在花街、人在花街、心在花街,这里出走的人、留下的人,他们的足迹都是花街的故事。
吴承恩故居 赵亚玲 摄
花巷巷口不远处就是吴承恩故居,《西游记》这本奇书就是出自他的笔下。如果稍加留意,你会看到西游文化已深嵌在大街小巷中,石柱、雕塑以及其他建筑,总带有美猴王的影子。再往前走,还会看到镇淮楼、中国漕运博物馆,以及周边的梁红玉祠、里运河生态文化长廊,这些运河滋养的景致,都成为历史留下的花束,烙印着淮安昔日的繁荣。我曾站在镇淮楼下,凝视这傲然的建筑,被它磅礴浑厚的气势所折服,也深深体会到这座城市从大水汪洋到淮水安澜的历史过往,我从中国漕运博物馆、运河历史博物馆里,看到了种种木船、帆船以及远洋船在这里停留,沿着运河走向四方。我以为,这里留下的不单单是故事、历史、文化,还有一种类似血脉的东西,生长在芸芸众生里。
即使远离运河、远离花巷,花巷的故事仍在继续,我不断地听到故乡、花巷的人与事。当年岸边的小伙伴虎子、宝珠、六子还有小芳等人,也都相继离开故乡,进城定居在花巷附近,有的干起饭店自己做老板,有的在厂矿企业上班、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还有的大学毕业后考进政府机关。更多的人从岸上走来,他们围着花巷、围着运河打起散零工,搬砖、扛沙、蹬三轮、跑外卖,在城市丛林里辛苦而又踏实地生活着。
我常常想,这是什么原因呢?是人的天性,还是我们骨子里涌动着运河血液,注定漂泊、追逐和远行?每一个生活在运河边的人,生命的纹理中早就烙下运河滚滚的浪花、帆樯和号子。逆流而上或顺河而下,已经成为我们的生活方式。纵然当年洪泽湖大堤下的庵棚不在,花巷58号石屋不在,转而替代它们的是游人如织、古朴迷人的文化老街区,那些留在生命里的水花,大湖边父亲的桨橹,远嫁的姐姐,还有花巷、古井、石码头、河灯,它们将永恒地存在下去。事实上,我们每个人也是一条滚滚向前、奔腾不息的河流,在追逐和奔跑中,走向更加辽阔处——这不正是运河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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