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寒冰著《南征散记》单行本
南 征 散 记(二)
马寒冰
驰骋大平原
渡过了黄河,我们就进入了河南境内的平原地区。当我们踏进了这大平原的时候,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河南人民的强悍和勇敢。差不多每一个小村子,都修建有碉楼,自己备有步枪,听说还有机关枪,甚至有追击炮和山炮。这些武器的来源一部分是历年国内军阀在这平原地区作战时遗留下来的,但绝大部分是一九四四年汤恩伯率领下的几十万人军,见到敌人就吓得屎尿直流,望风而溃,连枪带炮都来不及取出就溜之大吉所遗留下来的。溃兵们不是逃跑回家,就是散为土匪盗贼。河南人民在遭受着散兵游勇的抢劫敲诈——不,应该说是国民党的军队,因为他们即使不是溃兵,也是如此——和敌寇的屠杀奸淫之后,他们不得不拿起这些枪炮,自己来保家保乡。许多英勇的河南人民,给予敌寇的打击,是比汤恩伯的几十万大军还要厉害千百倍——因为汤军根本就没有打过仗哟!
在河南有个很有名的民谣,叫作“河南四荒,水、旱、蝗、汤”。水是水灾,旱是旱灾,蝗是蝗虫为害,汤呢?就是汤恩伯。河南遭受了水灾和旱灾的痛苦,在中国近百年的历史上已不是鲜见了,差不多每年不是水灾,就是旱灾。一九四三年和一九四四年又是遍地蝗虫,把田里的庄稼吃得差不多了,往年可以收石把粮食的土地,仅得到一二斗。这已经够穷苦和没法子过日子的了,怎知道汤恩伯的大军一到,派粮要草,又跟着来了。捐税的名目多得象牛毛。用不着举很多的例子,我只说一个例子,他们在叶县,抽派闺女捐,凡是没有出嫁的女孩子,每月要收三十元的税。如果你抗不缴纳,他们就要“调验”。所谓“调验”,其实就是糟蹋了人家的女子。谁又愿意吝惜这三十元,而遭受到这样的侮辱呢?他们还有一个新“发明”,当春天来的时候,挨家挨户发给一个鸡蛋,当时并不说明这是礼品或者还要收回什么东西,但是秋天到了,他们就要向那些收鸡蛋的人家,每户要一只鸡。说他们春天给的蛋,孵出了鸡,到了秋天当然要长大起来,每只要在两斤重以上。这就是他们喂鸡的新方法。至于他们的军队,所到之处,见了老百姓的什么东西就取什么,带得走就带走,带不走就变卖现款。老百姓被抢得十室十空,家破人亡,沦落异乡。人民遭受到这种摧残和压迫,一些较为懦弱的人,只好忍气吞声地离开了故乡的田园,一些不在这暴力之下低头的,就挺身而起,反抗这种土匪“军队”,到处袭击和杀害他们。难怪汤恩伯自己说:“河南战役失败的原因,乃是军民不合作。既无向导,又无粮食。当军队转移的时候,经常遭受到人民的袭击,以致无法作战。”这虽然是不战而溃的原因之一,但实际上主要的还是对日妥协和恐日病的结果。汤恩伯用这为藉口,来掩饰他失地的大罪。然而,从他这个自供里,也足够使我们看见他的军队遭受人民反对的一幅真实的写照了。
就这样人祸加上了天灾,把这块肥沃的土地变成了一片凄凉。我们曾经进军在确山附近以及信阳和罗山之间的地区,是东西一百五十华里,南北四十五华里的原野。这里渺无人烟,路上也找不到一个人。如果不是那些破墙残瓦和几具已经坏了的石碾子,你一定不会相信这里曾经住过人,而且过去曾经是非常繁华的地方。可以断言,蝗灾虽然是造成河南贫穷的一个原因,但是人祸却是主要的因素。
河南人民过的是什么生活呢?你简直不能相信。叶县王庄的一个农民告诉我,他们去年种的三十亩土地仅收到了三石粮食。全家八口,把这三石粮光是充作一年食用,都还不够,但是地主的地租,就要七石五斗,三石粮食全部交给他,还得记上欠四石五斗的账。这些账不但来年要还,还要利上加利的——因为这是作为地主的贷粮计算的。捐税也不因歉收而减免,还要如往年一样地缴纳。我曾经替他作了一个概括的统计,大概捐税要一石八斗的样子。他没有款子交给官老爷,仅有的一条牛被拉走了。他一年辛苦流汗的代价,完全等于零不说,还欠了满身的账。他们一家八口,只好靠拔野草和剥树皮充饥了。当我访问他家的时候,他的两个小孩子,正拉着母亲的衣角,哭着要东西吃。
我很不愿意在“驰骋大平原”这个题目下,播送给亲爱的读者们这样一支悲惨的插曲。但是,事实是我们在这平原上走了一个整月,所闻所见的情景,就是这样的一幅图画。我怎能不把这真实的画面,在读者们的眼前展现出来呢?这也难怪河南老乡们编写了一首很动人的民谣:“天见中央军,日月无光;地见中央军,五谷不生;人见中央军,有死无生。”
让我们转换另一个镜头吧。当我们的队伍在鲁山和五百多日本侵略军和七辆坦克车发生了遭遇战,我们重重地教训了这些侵略军之后,人民欢欣鼓舞,他们自动地跑来替我们送担架,把蒸得热烘烘的、又甜又香的大红薯送给我们吃。他们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英勇打日本的队伍。他们就是穷得三天不吃饭,都愿意挤点粮食给八路军吃。他们替负伤的战士洗去了衣服上的血渍,替战士们缝衣服,他们真正是做到了军民打成一片。这和汤恩伯在河南战役的结论中所说的形成了相反的对照。河南的人民是非常热情的,他们爱护抗日的军队,比爱护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些。
勇士们开辟的道路
一九四四年一月七日的夜晚,河南平原上的天黑得伸手不见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北风吹得刮骨似的发痛,河里的冰结得有尺把厚。我们准备着在这一个夜晚,穿过鲁山附近的公路。根据我们得到的情报,鲁山住着敌人一个联队,并附一个坦克连。我们越过同蒲路和黄河,他们早已知道了这支队伍一定要南下的。三天前他们在沿公路线上,加了不少的工事和岗哨,准备阻挠我们的南进。
王震司令员蹲在一堆炭火的前面,摆开了地图,和几位支队长们,正在布置如何穿过公路。他突然仰起头来向陈支队长说:
“今夜可能遭受到敌人的截击。一支队作后卫要特别留意,二支队前卫也应该注意找路走,要逢水搭桥,排除前进中的一切障碍!”
午夜里,队伍开始出动了。路上的雪有五寸来厚,雪底下又是一层积冰,越发滑得难走。一只脚刚从雪里拔了出来,另一只脚又陷了下去。前卫部队就用着他们的两只脚,把那被雪和冰掩盖得分不出哪是道路、哪是田畦的大地,划开了一条路来。他们往往连人带枪滚到雪堆里去,脚冻得丧失了知觉,但仍然是英勇地前进着,没有一个在这大自然的困难面前低头的。
在游击战中过生活的人都知道:夜行军,尤其是穿过封锁线时,不能使用号音联络,也无法使用旗语。最简单的通讯联络就是传话,一个个地从前面跟着传下去,声音又讲得那么低和快,最初的几个人还不至于发生问题,到后面可就变了。有人从前面传来说:“把枪衣脱下。”到了后面竟变成了“把衬衣脱下”,人们都莫名其妙地想为什么要把衬衣脱下来的道理。还有一次,传来了“不要看书”,天晓得,夜里黑得那么厉害,谁还有本领在战斗中去看书呢?以后弄明白了,才知道是:“不要咳嗽。”
三个支队过了公路,向着森林地带走着的时候,公路的右边,远远地发着白色的亮光。战士们都嚷开了:“才走不上个把钟头,天就发白了,后面还有四个支队怎么办?”人们的心里都在发急,指挥员感觉到不对头:如果天亮了,为什么从西面(部队是由北向南前进,右边就是西方)亮开了?是不是前面带路的人捣鬼,把队伍带到鲁山去了?那是城里的灯光吧?一会几,白的亮光,慢慢地向我们照射过来,隐约地看出是灯光,还在不断地移动。三支队长张仲瀚同志喊了起来:
“不是天亮,也不是城里的灯光,是汽车上的灯!敌人已经出动了呵!”他急忙派遣通信员通知了后卫部队,也报告了王震司令员。他自己带着几个通信员,迅速地离开了行列,走到了公路右方一个排的警戒阵地去。白亮的光更迫近了。严正祥排长用他的左手手指,在计算着:一、二、三、四……十三、十四,“十四盏,最少是七辆汽车。”
张支队长点了点头:“不错!七辆车。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来了就打!”排长卷起了袖子,看他那股神气真是红火得很。是的,我们这支队在后方整训了两年多,这么好机会,谁还不想显显身手?“支队长,你走吧,前面需要你,这里我们有了三十个人,不要说七辆,就再多一点,我们也能够应付!”
张支队长笑了。拍一拍严排长的肩膀:“真是有种。”
嗒嗒嗒……敌人的车上开火了,铁轮带的声音也可以隐约听到。“不是汽车,是坦克车!同志们!开始射击吧!”严排长发着命令说。
“打个卵子枪,还能打穿人家的铁乌龟皮!”战士杨正春咬着牙齿说。他从腰里掏出了手榴弹,去掉了保险盖,把保险线套在右食指上,象狮子样的怒吼了一声:“杀!”他就如一股飓风奔向坦克车,随着响起了“砰砰、砰砰……”的爆炸声。
“一个、两个,三个……”严排长肚子里在计算杨正春投的手榴弹,他转向身旁的机关枪手刘勇辉说:“对着坦克车射击,掩护我们的英雄吧!”
九二式的重机枪吼叫起来,象天崩,象地陷。两只铁乌龟停了下来,再也爬不动了。另一只铁乌龟上的炮响开了,朝着杨正春的身上打,没有打中。他熟练地伏在地上,紧紧地握着手榴弹,铁乌龟的轮子沙沙地向着他的身上辗上来了。
“呀!”刘勇辉惊叫起来,他的手发抖了。杨正春被铁轮子压到轮底下,手榴弹爆炸了,轮子被炸毁了。坦克车象一具大棺材停在那公路的右侧。顽强的敌人用坦克车上的机枪,射击我们的机枪阵地。刘勇辉清醒过来,发狠地紧握着机枪,瞄推目标还击,铁乌龟上的机关枪倾倒下来,停止冒烟了。刘勇辉用他那卷了起来的袖口,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向班长说:“又完了一只了!”
队伍象潮水似的,在敌人密集的火力下穿过,有的人被子弹打中了,哇地叫起来了,立即被另外的人制止下去。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想奔去增援这苦斗的严排,但是他们的任务,不是在这个地区作战,而是过路呵!
张支队长派来一个通信员告诉严排长,要把警戒交给后面的五支队接替,要他带他那排人赶上队伍。严排长摇摇头说:“不,正打得激烈,怎么能交出手呢?”五支队派来了两个班来接替的时候,他告诉他们说:“你们快走,有我们在,怕什么?”他拒绝了。他不愿意使敌人利用我们接替的间隙得到喘息的机会。他命令他的一排人:“坚决地打,为保护全军胜利通过,打到最后一个人,最后一根枪吧!”
天真的亮了,队伍全部进入森林地带。张支队长跑到三营去,问了营长,严排归队了没有?营长摇着头说:“没有,他们将永远不会回来了!严排长就是这样的汉子!”
是的,他们将永远不会回来了。他们开路去了,用他们的血和肉,替这支远征军开出前进的道路,也替中国人民开辟着一条宽阔的、解放的大道。(选自乌鲁木齐部队政治部文化部编《三五九旅南下北返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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