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毛 小遥
编辑|罗西 江岳
01 离场
大学毕业的时候,李诞看了一部美剧——《火线》,里面一个名叫莱斯特·弗瑞蒙的配角令他印象深刻:
作为缉毒专案组中的警察,他不像男主角那般,为了抓捕毒贩不惜动用不符合程序的手段,猛烈地与整个警察系统作斗争,而是时常坐在办公室的角落,戴着老花镜云淡风轻的雕刻木质家具。乍一看,以为他也是腐败系统里尸位素餐的一员。
然而随着剧情的深入,他在办案过程中展现出的专业素养和强烈的把毒贩送进监狱的欲望,让观众意识到,他也曾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只不过在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后,学会了与这个世界斡旋。
《火线》是李诞最爱的一部剧,也是美剧史上的一个神话,某种程度上,这部剧里反映的世界就是李诞理解的世界:不会因为任何人间或的愤怒与挣扎而发生本质改变。就像《火线》的结局,一番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搏斗后,整个城市仍然充满了犯罪和混乱,一切似乎再次回到起点。
但他欣赏莱斯特·弗瑞蒙的处世哲学:
“如果允许我做点好事我就做点好事,不允许呢,我至少就做雕家具这样的事,绝对不要堕落。”并且相比起其他人,莱斯特最后的结局也让李诞欣慰:他成功熬到了退休,最妙的是,他上班雕刻的木质小家具还让他赚了一大笔钱。
“这个世界有一万种方式可以把你推向深渊,但日子还是要好好过嘛。”他说。
所以,在“不被允许”的日子里,李诞“雕刻起了他的小家具”。
2023年5月发生的那场脱口秀大地震之后,李诞离开了大众视野,他不再参与任何综艺节目的录制,也不再表现出任何与脱口秀有关的联系。微博也不再更新,过了半年可见的期限后,只留下置顶的那条“人间不值得”。
再一次引起大众注意时,李诞成为了一名小卖部“老板”,在小红书直播间里卖起了百货,开张3个月,他多次成为买手榜第一名,这意味着在脱口秀之外,他多了一条“谋生”赛道。
成功的路径与董宇辉有些相似。后者曾因赋予消费品优美的文案,以及给消费者传播知识的同时捎带卖货的风格一炮而红;李诞则是把自己的小卖部经营成“解忧杂货店”,直播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读网友来信,偶尔卖卖货。粉丝会把自己在生活中遇到的有趣的、困惑的、或者情感上的纠葛分享给李诞,期待他能给予解答。
他的回答带有一些四两拨千斤的味道:
——“曾经的追求者现在出人头地了,我后悔了怎么办?”
——“即使你们在一起了,人家出人头地也跟你没关系,你最好自己能出人头地。”
——“如何用正确的心态对待老板对优秀同事的夸奖?”
——“等有一天你也做到像你那位同事那么优秀,你老板还看不到,我再教你怎么做。”
当然,读者来信中不乏有一些荒诞的,让见过了世面的李诞也频频抠头,然后给出更荒诞的回答:
——“室友与已婚博导不伦恋,打电话的声音让我生理性厌恶。”
——买一个同款漏音耳机,反复播放他喊“你不要再跟那个50多岁的人谈恋爱了,听到了吗?谈恋爱就谈恋爱,不要再在宿舍打电话了,给我出去!”的音频,当对方问起的时候就说这是电视剧,只是情节巧合。
“同时谈了三个男朋友,但却一起抢了薛之谦同一天的演唱会门票怎么办?”
李诞的反应是,要把这个女生用的本人头像发给薛之谦团队,让他们用摄像机找到她,他要看看她身边到底坐了几个人。即使故事的主角在传统价值观里道德崩塌,他也很少做出道德审判,而是在调侃和打趣中,跟着网友一起哈哈笑过去。
他的一场直播往往能持续四到六个小时,每场直播观看人数超过20万,最多的时候有60.7万,大部分受众是女性。为此,李诞成为了小红书不少用户的“电子精神男友”。
认识十年的酒吧老板说,李诞在她认识的男性朋友中算得上是最女权的一个。在他本人的叙事里,女性身上的勇气、天真和无所畏惧让他欣赏且羡慕。这些因素是支撑起他成为当下“妇女之友”人设的底色。
互联网记忆总是能在新的叙事议题中达到模糊过去的功效,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3年前,他在微博上曾因一个“躺赢”的内衣广告被指责不尊重女性。
这些变化或许来自于李诞本身的进步。
在那场公关危机中,他向公众道歉称,尽管自己一向尊重女性,但因“考虑不周,措辞不当”引发误会,但在最新的播客中,他跟朋友聊起,语言是不需要训练的,因为“人格的完善,心持续的敞开,大脑对这个世界的开放,对知识的汲取以及对别人理解的愿望”,让他现在能轻而易举地说出能够安慰到他人的话语。
又或许是李诞足够聪明,清楚女性是他直播间的靶向受众。他的知识储备和人生阅历足够令他知道“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无论什么原因,李诞成为小红书直播带货的断崖式第一人。同时,他的直播切片也间接养活了1.2万个传播者。
图:李诞的直播切片
粉丝常常惊叹于他在直播时长上的努力,但李诞说:“如果你做一件事不觉得累,而且你还越干越兴奋,它就不是努力了,而是一种自我奖赏”,小卖部直播在他看来,已经成为一种开心的游戏,陌生人对他无防备的信任让他感动,心也跟着稳当起来。
关于这一年,“除了不抛头露面,没啥好说的,也没啥改变”,但受众能感受到的是,他平淡了很多,包容了很多:
“如果一件事,没有人受到伤害,就不要去说风凉话,而且尽可能地去体会其中好的部分”,这是过去的李诞不曾做到的事情,
直播之外,他的生活也简单了很多,每天都在想哪好吃、哪好喝,天气好的时候,会麻溜的出门溜达,骑车、走路,干什么都无所谓,但收场一定是酒吧。
与莱斯特·弗瑞蒙一样:在允许做的范围里,李诞捎带着“赚了”。
02 掌控
“写毛笔字的时候,稍微地失控才能写出好字。”“人也是这样。你要是都控制住了,就硬了。”
李诞享受略微失控一点的人生,这或许也是他爱喝酒的重要原因。对于成年人而言,适量的酒精可以麻痹神经,继而把人带到放松、甚至失控的边缘。
但很长时间里,公开场合中的李诞,没有“失控”的自由。
尽管脱口秀是门让人发笑的艺术,但“把人逗笑”这件事,本身并不轻松。
这是一项精密度的技术活儿。美国脱口秀大师乔治·卡林分享过专场演出的部分设计:时间不太够的时候选择一个厉害的老段子作为结尾,通常的情况下以一个450个词的脏词段子收场。一场55分钟的演出,他需要18个月或者更久才能创作出来。
《李诞脱口秀工作手册》中也提到,一个段子在真正面向观众前至少需要经历写逐字稿、自己检查、找别人帮自己改稿三个流程。脱口秀演员在创作过程中要大量洞察自己的生活,没有灵感也要想办法逼自己——“创作不能靠雷劈,创作要自己没事就劈自己”。表演的时候,连声音、口音、字词位置和哪里发重音、眼睛看哪儿、肢体如何表现都要考虑到。
而这些工作的压力可能会在增强N倍之后落在李诞身上。
他不仅仅是一位脱口秀演员,还是当下最成功的之一。这让他成为一个公众人物。早在2018年,尚在婚内的李诞就因为被拍到在酒吧与另外一位女性行为亲密而引发争议。
在《脱口秀大会》火热的那几年,李诞的声名更是逐渐高走。一度,他是否参加成为评判一档脱口秀综艺节目规格的重要因素。
脱口秀舞台之外,他也很忙。
2020年,李诞写了中篇小说《候场》和《李诞脱口秀工作手册》,参加了十余档综艺的录制,拍了杂志写真,也接受了几档采访。入局直播带货也是在这一年,他先是在罗永浩的“交个朋友”抖音直播间作为嘉宾,一个月后,他带领王勉开启了自己账号的抖音直播带货首秀,观看人次超过 980万,GMV超过2700万。
数字指向了世俗的商业成功。但从创作者身份和个人喜好的角度出发,李诞不止一次表达过,自己不喜欢过于有掌控的、严丝合缝的生活。
“我对未来有一种盲目的乐观”,他在2021年接受一本时尚杂志采访时说到,我们对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事是缺少把握的。“我不期待自己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但总之都会好的。”
一如往常,他再一次向记者表达了自己关于松弛、自由空间的态度,但同时,他又在拍摄现场表现出对效率的追求,比如,合理利用每一个时间段、避免拍摄拖延影响下一个行程。这让记者在成文时发出感慨:
“和每一个成功的管理者一样,他善于跑赢时间。唯一不同的是他看上去,真的没怎么费劲。”
很多时候,他看起来也没有那么松弛和享受。
他不只一次表达过倦意,称自己经常会想,如果某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不红或者被封杀了,“也挺好”,因为这样会轻松下来。至于录制节目,他早过了会激动的阶段,“但是也没办法”,因为他清楚,这是生意,不能任性。
小说《候场》出版后,李诞在访谈中聊到过绝境,称自己能真切感觉到绝境的存在,从而很难感受到完全的安全和自得。“我总觉得还可以再做点什么,还可以再把一个事情做得更好一点。”
说出这段话的时候,是2020年。人们很难真正理解他所想象的“绝境”是什么模样,直到3年后的5月,黑天鹅事件发生——看起来像是把李诞和他的脱口秀团队推入了某种世俗意义上的绝境。
李诞消失了一段时间。
再出现时,曾经那种既松弛又紧绷、既躺又卷的感觉,似乎与脱口秀舞台一起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他选择只在有限的内容平台活动,比如小红书、播客。他显然对这些平台的用户更加放心。
与王建国录制播客时,后者担心自己的一些表达有无病呻吟之嫌,他笑着宽慰:“你放心,听这个播客的人应该是都能理解的,但是我发到短视频平台上就不一定了。”
内容平台为他先筛选了一遍用户。这让他可以更加放松,允许更多“失控”的发生。
但这种“失控”一定是安全范围之内的。——他在小红书选择了情感赛道,可以自然避开传统脱口秀容易涉及的诸多敏感话题。这本身就是一种求稳之举。
03 大象就是大象
脱口秀摁下暂停键的这一年,有人欢喜有人忧虑。
对于何广智这种已经积攒了部分名气的脱口秀演员来说,行业停滞的这一年,他快乐了很多。
“结结实实地好好生活了一年”,他在豆豆的播客里告诉听众,他找到了爱好,有时间跟朋友踢球打游戏,脱口秀不再是他生活中的唯一选项,在此之前,他们演员大部分的生活,似乎都只有“录节目”这一个中心——
不管是《吐槽大会》还是《脱口秀大会》,从准备录制到处理节目播送结束后产生的舆论影响,整个周期几乎会占据他们一年的时间。周而复始,演员们的疲惫已经在“地震”之前展露出来。
徐志胜在不说脱口秀的日子里,把自己干成了网友心中“CPU顶配”的理想男友;张骏完成了一直以来去日本游玩的梦想;豆豆找回了曾经的“夏天”,有了跟阳光,跟世界,跟大自然亲密相处的闲暇时光,往年的夏天,他们大多是在录影棚里度过的。
但他们都清楚,这些快乐是暂时的。
“害怕大家不让我们干这个,这是我喜欢的事情”,快乐之余,何广智和张骏都曾担心过会不会被迫离开舞台。豆豆眼看着同行在不断进步,害怕自己对于舞台的技术会产生迟滞反应。
只有李诞乐在其中。
事实上,李诞拒绝承认热爱脱口秀——即使在如日中天的时候,他也这么说。
“脱口秀从来没有满足过我的表达欲望”。2018年,李诞这样说过,6年过去了,他还是这么说。“脱口秀只是我语言的一种方式,且排序还是相当靠后的,聊天,写诗,写小说......这些都比表演语言这件事更让我觉得幸福”。
所以,或主动或被动,最近上映的两档综艺节目《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和《喜剧之王单口季》中,李诞的名字都没有出现在上面,在此之前,他的名字与脱口秀之间划着等号。但现在,他说他已经完全不想干这个事了。
彻底放下也不容易。最近更新的一期视频中,徐志胜给李诞打来电话,向他传达呼兰和Kid对他的谢意,因为他们录制脱口秀综艺的稿子是李诞帮忙改的。不过李诞说,这完全是冲着友谊。
“不热爱脱口秀”的李诞,早早开始了转型。
早在2022年,李诞就自称“生活方式博主”。他会在小红书上发布一些日常片段、探店和旅行等内容。事情发生后,他停更了将近两个月,再开始持续更新时,观众才知道,他在那段时间里已经去过了新疆、贵阳、成都等多个城市,并且他的旅行体验完全的沉浸式:从学习当地语言开始。这让他觉得能体验到另一种人生。
吵闹的似乎只有围观者,李诞仍旧在过自己的生活。
公开场合下,他接受别人对自己所有的解读,即使有些解读错误的十分明显也不去纠正,最多会建议别人在批评他的时候不要抨击的太具体,这样会给他留下反击的突破口——
“不如直接骂我傻X”。
另一方面,他也拒绝用“人有很多面”来为自己辩驳,“看见大海,靠近大海,爱上大海,厌弃大海,离开大海,忘掉大海,但海还是海,你非要那样说的话,那我也只能说我就是这样的”——
一如既往的“摆烂”。
但等一等,如果你还认为李诞是颓丧文化的代表那真的就大错特错了。
脱口秀演员思文就曾在节目中吐槽:李诞假装不努力的样子真的好努力。她不理解为什么李诞能在拍广告、录综艺,做节目,并且每天呼朋喝友喝大酒的同时,还能保持大量阅读并持续推出新书。
酒吧老板也曾问过李诞,她记得有一次朋友们聚在一起喝酒,所有人都酩酊大醉,但第二天大家醒来时,发现李诞已经学了两个小时英语了。
“我就是特别要求进步的人,每天比前一天不管哪个方面,有点进步,不然你每天干嘛呢?”在一个探讨人生幸福要素的视频片段里,他把每天都有进步列入到他的幸福来源之一。
在努力逐渐失效的当下,李诞的“卷”令朋友有些无所适从,但同时又都感叹道:就该他挣钱。
但相比于从前,如今他在坦然接受自己不进步这一方面有了进步。“我以前真的会吾日三省吾身,睡前复盘一下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明天能不能做的更好,只不过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工作中”,随着工作量的减少,他的反省也渐渐减少。
李诞今年35岁了,在中文互联网语境里,这是人生的一条枯荣线。但对于李诞,年龄在他身上的刻画似乎不明显,只是“人到中年”的身份让他觉得自己可以给年轻人一些意见了。
很多时候,他的意见是反潮流的,比如:
他不提倡年轻人过早体验人间至味是清欢,在给人生做减法之前,建议他们先努力,得不到了再清欢。“先争权夺利再讲安贫乐道,因为安贫乐道应该是人生其中的一个选项,而不应该是一个不得不的结果”。
在为自己而活的论调掌握话语权的当下,李诞却认为:我们就是为了别人而活的。“他人不是地狱,他人是一切。只有与人相处,你才知道你是谁。”在他看来,人和人之间的力量是有超越性的,这种力量很多时候将他从虚无之中解救出来。
这是他经历过的真实人生,大概体会还不错,于是就把经验讲给后来者听。
在漂亮与真实之间,李诞愈发地迷恋后者,无论是语言,还是生活。某种程度上,他生活在前者里。“名利、成就,有了我当然很开心,没有的话,也行”——一般能说出这种话的,往往意味着名利已经被他收入囊中了。
所以当短视频上“风吹草低”成为内蒙的传播主情绪时,他有些不适。作为土生土长的内蒙人,他经历的内蒙充满着麻烦与危险,可是这部分内容在短视频平台是缺失的。直到他刷到有博主将真实的草原生活拍下来后跑去围观,却发现这条视频数据惨淡,无法越过那个繁荣的流量池抵达下一个人群。
“大家还是愿意看粉饰过的”。
其实,人总是会选择自己缺失的部分。李诞需要“真实”来让自己对“漂亮”的人生保持警惕,而大部分人,需要用远方的“漂亮”来粉饰眼前的“真实”,让生活充满希望。
李诞说他从不给生活定目标,听天由命,生活给他安排了什么他就做什么,最近身体报警了,他就把异常的部分想办法恢复正常,在这个过程中,他也能找到乐趣。
“我是真的喜欢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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