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刘立功(一)
我的父亲刘立功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六年。每当思念父亲,我都会泪流满眶,父亲的音容相貌犹在眼前。父亲是个平凡的人,也没有惊天动地的举措可以追忆,但父亲的一生是坎坷的一生,也是善施善为的一生,更是奋斗的一生。
父亲刘立功
在讲述父亲的故事前,我先把洪湖的一些地方方言简单介绍一下,以免引起误会。洪湖人对父亲的称谓喊“爷”,记住不是“爷爷”而是单字一个“爷”,由此引申到父母辈的称呼中都有一个“爷”字。比喻排行老二的称为“二爷”,排行老三的称为“三爷”,排行老幺的称为“幺爷”。这种称谓甚至不分男女,不分姑舅。我的姑妈在父辈中排行老幺,我一直称姑妈为“幺爷”,我的舅舅在母亲的姊妹中也是排行最后一个,我也喊作“幺爷”。
由于从小父母教会我们对长辈的称呼,有些亲戚长辈一直到去世,我也搞不清楚是父亲还是母亲这边的亲戚。洪湖人对母亲的称谓喊“姆妈”,由此引申把伯母也喊姆妈,只是为了区分不同的伯母和母亲,有时会在姆妈前加一个字,比喻我喊“大伯母”为“大姆妈”。洪湖人把祖辈称为“爹爹”,“爹爹”这个称呼也不分祖父或者外祖父。洪湖人把“杨树”说成“柳树”,把“柳树”称作“杨树”。比喻我家门前有一棵老枫杨树,我们从小喊作“柳树”。而沿东荆河护堤栽种的一排排垂柳,我们喊作“杨树”。洪湖人“牛”、“油”统称为“you”。比喻说“放牛”我们说成“放you”。但是刘、留、流等字还是念“liu”。
父亲的童年
1937年,一个小生命诞生在沔阳县铜盆垸三间茅草屋里,这便是我的父亲。我的爹爹(我的祖父)抱着哭闹的婴儿,苦笑着摇摇头,轻声说了句“又是一个带巴的”,可我的婆婆(我的祖母)却挺欢喜,一把要过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轻轻抱在怀里,用她那略显清瘦的脸紧贴着婴儿的脸蛋,一边轻晃一边拍打着包衣,“五娃!乖!五娃不哭!”……也许是听到母亲的呼唤,躺在母亲怀抱的婴儿慢慢停止了哭闹,睁开大大的眼睛,盯着母亲的脸庞,不时会蹬蹬脚,全身一阵抽动。父亲的出生,为什么爹爹(我的祖父)没有喜悦而是满脸愁容?!这还要从祖父当时的家境说起。
我的曾祖父在世时,家里条件还不错,曾祖父在乡间行医,家里开着诊所,也有少许自己的田地,还兼做一点小本生意,家里盖着大瓦房,一家人共同劳作,生活也还过得去。曾祖父也算是一方乡绅。乡绅自有乡绅的好处,在一定范围内受到十里八村乡邻的尊敬。乡邻家办大事,乡绅也是每场必到,除了充当知事(也称知客先生,主持、管事的人),也时常被办事的乡邻奉承为座上宾,这时真是风光无限。但做乡绅也有做乡绅的难处,如果地方上有事,不管是和政府之间,还是乡村之间,乡绅都要出面调停。
大革命时期,铜盆垸位于红区,成立了农会,建立了赤卫队,曾祖父因为是有点名望的乡绅,也变成了共产党外围组织的成员。革命处于低潮时,红军主力撤离了这一地区,共产党地方组织转入地下活动。因为害怕国民党白匪军(那时沔阳洪湖地区成立的反动组织叫北极会,以道教信仰和国民党统治为基础鱼肉百姓)前来报复,乡邻们推举我的曾祖父等三人到沔阳县沙湖镇与北极会讲和,保下了一方的平安。但是在1932年革命发生变化后,曾祖父却被错误地认定为投降派、改组派,在随后的“肃反”运动中被冤杀。(这段历史在《沙湖革命斗争史》中有记载,只是因为时间久远,没有留下姓名)。
更可悲的就是此前的1930年6月,北极会曾展开疯狂报复,认为我的祖屋是“赤匪”的窝点,一把火烧毁了我的祖屋,据说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父亲出生时的茅草屋是在乡邻帮助下,在祖屋的地基上重新搭建的。也就是说,在父亲出生时,家境已经败落。祖母在生养我父亲之前,已经连续生养了我的四个伯父,一家人生活很不容易。祖父、祖母一心想要生养一个女儿,可是第五个还是一个男婴,祖父未免有些失望。好在二年后,祖父、祖母终于实现了愿望,生下了我的姑妈。姑妈在他们六姊妹中排行老幺,所以我们一直都喊姑妈为“幺爷”。
幺爷(姑妈)刘立兰
父亲慢慢长大,祖父、祖母专门请附近的乡绅为父亲取名,父亲是“立”字辈,前面四个伯父分别取名立元、立政、立松、立文,所以给父亲取名立功。虽然父亲有了大名,但祖父、祖母始终喊父亲为 “五娃”。因为祖父四十岁左右得了哮喘病,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一家人的生活负担全部压在了祖母肩上。父亲从小就跟在伯父们后面帮祖母种田、刨地、挑水、拾柴,过着清贫、艰苦、自由自在的生活。
铜盆垸地处湖区,虽然有个垸字,实际上不是垸子,而是湖区中的一处高台,四周都是河、沟、湖、叉,在这些河、沟、湖、叉之间长满了芦苇和岗柴(湖区中长得像芦苇,又像竹子的植物)。湖区就像是一片沼泽地,出行主要靠驾船,因此湖区的家庭基本上家家都有木船,只是大小和用途不同。祖母家有一条船,而且是能在江河中行驶的稍大一点的木船。
父亲从小在湖区长大,自然学会了湖区生活的一些本领。比如玩水(游泳),父亲从小就在水中泡大,四五岁时就能一个猛子扎下去,潜游十几米。即使在流速很快的河水中,他也毫不畏惧,喜欢在激流中穿行。打鱼摸虾更是父亲的绝活。父亲最擅长的抓鱼方式是徒手抓鱼、用鱼叉捣鱼、用罩(用竹篾制作的上下开口的圆柱型捕鱼工具,主要是在平水滩面用这种工具限制鱼的活动范围,用手在罩里摸鱼)闶(kàng)鱼。只要背上一个鱼篓,或徒手、或使鱼叉、或扛上鱼罩,回家肯定是满篓子的河鲜。
湖区人除了以打鱼为生,贩鱼卖也是一种谋生计的办法。祖母经常驾着渔船,从洪湖的肖家湖、熊家湖、彻斗湖等地贩鱼到汉口去卖,当地人称为跑船。每当哪个湖将要起鱼时,父亲的主要任务就是站档,也就是排队。站档也是很辛苦的事,不分昼夜,不管天晴下雨,有时一站就是几天几夜,直到自己家的渔船开始装鱼时,站档才结束。
贩鱼的途中也是百般的艰辛,还有很多风险。小船在长江的大风大浪中前行,随时都有船翻人亡的可能。当时父亲和姑妈尚且年幼,每次跑船,祖母都会带上父亲和姑妈。因为祖父失去了劳动能力,不能为祖母分担跑船的辛劳。祖母双腿夹着船舵,双手荡起双桨,与河流、长江里的急流险滩搏击。在跑船的过程中,父亲学会了撑篙、荡桨。祖母还专门为父亲制作了一副小腰桨(船中间划船用的桨),跑船时父亲成为祖母的好帮手。
从洪湖往汉口贩鱼,是顺水行船,相对来说轻松一些。遇到河流浅水滩,父亲会用撑篙帮助祖母,在长江中行进时,父亲会荡起腰桨帮助祖母。但从汉口返回洪湖是逆水行舟,父亲撑篙的作用才真正显现出来。过激流险滩时,父亲用竹篙上的钩子钩住石壁上的铁环,使尽全身力气配合祖母驾船逆水行进,父亲紧握着竹篙从船头走到船尾,称为跑篙,父亲尤其擅长跑篙。正是因为有跑船的经历,父亲锻炼了体魄,磨砺了心智。这种跑船生涯一直伴随父亲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
祖母解翠英
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前夕,祖父、祖母驾船从洪湖装鱼到汉口贩卖,准备返回洪湖时,渔船被日本人强行征用,船上堆满盐包,两个日本兵荷枪实弹负责押送,从汉口运往洪湖。那时日本人已经处于全面失败的边缘,兵员严重不足,很多士兵也是被强行征兵才来到中国战场。负责押送的日本兵中就有一个是被日本军国主义强征的士兵,他看到祖母的船上两个小孩害怕地躲在船舱的一角,主动掏出口袋里的饼干给父亲和姑妈,并用不太流利的中国话对父亲和姑妈说“害怕的不要,好吃的饼干。”父亲和姑妈没有祖母的发话,只能害怕地瞪大眼睛看着日本兵摇头。日本兵又转头对祖母说,他家里也有两个孩子,他不愿来当兵,他思念他的孩子,所以见到小孩他特别喜欢。祖母见这个日本兵没有那么凶残,才同意父亲和姑妈接过日本兵递过来的饼干。
夜深人静时,父亲和姑妈借助黑夜的掩护,悄悄接近堆放在船舱的盐包。姑妈有点害怕,但非常警觉地为父亲放哨。父亲用竹筷在装满盐的麻袋上钻了一个窟窿,拿起瓦罐,让麻袋里的盐顺着窟窿流进瓦罐中,如此这般装了满满两瓦罐。为了不让日本兵察觉,父亲还把有窟窿的麻袋用手慢慢合拢,一切都做的天衣无缝。(这段经历姑妈至今记忆犹新,每当给我们讲故事时,总会津津乐道。)
父亲也间断地上过两年私塾。祖母看父亲聪敏机智,也很想让父亲学一点知识,可是苦于家中太贫穷。父亲的上学过程只能是间断的,但父亲还是很珍惜上学的时光。那时在私塾学的主要是《百家姓》和《三字经》等旧式课本,父亲很努力地背诵课文,《百家姓》《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但父亲真正学习还是解放后上新学。在新学堂上,父亲学会了读书写字,而且父亲的字写得端正有力。
父亲读三年级时,因为上学晚,父亲在班级里是年龄较大的。当时的老师是刘众厚(读音,具体是哪几个字已经记不清楚)老先生。可能是解放不久,虽然是新学堂,但老师还是延续着过去教书的那些做法,体罚学生是经常的事。当父亲与其他学生发生争吵时,对方不管对错都会哭闹着向老师告状,这样父亲就会受到老师的处罚,或竹竿敲打手板,或顶着板凳站在墙角晒太阳。开始父亲还能忍受,可是当有一次一名学生再次哭诉说父亲欺负了他,刘老先生也不了解清楚情况,再次处罚父亲顶着板凳站在墙角边晒太阳。那时天气炎热,太阳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汗水顺着父亲的脸匣不停的流下,而父亲心中的委屈迅速转换成怒火,一把甩掉了顶在头上的板凳,骂骂咧咧地大声吼到“老子再也不上你这个学了!”从此,父亲中断了学业。
母亲肖作香
父亲自幼就由远房的姑婆为其订了娃娃亲,那便是我的母亲。当时母亲家里也算是大户,我的外祖父曾是民国时期的保长,母亲也算是大家闺秀。十一岁那年,父亲划着小船从铜盆垸到浮沟台行程十几里前去认亲,那是父亲、母亲的第一次见面,祖母还专门为父亲认亲准备了礼物。外祖母(那时外祖父已经离世)看到父亲一表人才,还很有礼数,心中喜欢。母亲躲在墙角边上悄悄打量着父亲,也很有眼缘,一切全凭长辈做主,也是暗自欢喜。父亲和母亲算是一见钟情,从此就定下了这门亲事。(待续)
2024年8月24日于恩施
作者刘建华
【作者简介】刘建华,大学本科毕业,恩施州人民银行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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