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雪峰 | 如何激活村庄治理资源？

贺雪峰

一、

2023年12月到华北H镇调研，乡镇党委书记F书记是省会城市年轻处级干部调任的，F书记2021年担任乡镇党委书记之后做了三件事情，有效激活了村庄内生治理资源，值得记述。这三件事情分别是孝善饺子宴、升学圆梦座谈和村贤制度。

1、孝善饺子宴。

自2021年开始，H镇推动举办孝善饺子宴活动。活动比较简单，就是集中半天时间，由村庄年轻妇女包饺子，所有村庄老年人都参加吃饺子。饺子宴除吃饺子以外，还会安排地方传统戏曲表演，边吃饺子边观看戏曲表演。在观看表演前，村干部会有一个表彰，具体表彰10个好婆婆，10个好儿媳，受到表彰的婆婆和儿媳上台领取奖状，H镇领导参加颁奖并讲话。

孝善饺子宴每次花费大概6000元左右，H镇各村都是由在外乡贤捐资，乡贤捐资积极性很高，其中捐资最多的一个村共有63位在外乡贤捐了10万多元，远远超过实际花费。捐的少也有1—2万元，足够当年办饺子宴的花费。多余捐款，很多村在经过乡贤同意并公开资金用途后用于其他方面，比如金秋助学，教师节慰问，装路灯以及赞助演地方戏，都是村庄公益事业。有钱好办事，关键是，乡贤捐助的每一分钱都会用到村庄最重要的公益事业中，绝对不会有浪费现象。

孝善饺子宴开展起来很容易，每年评10个好婆婆，10个好媳妇，每年评一次，十年就可以评100个好婆婆，100个好媳妇，这些获评好婆婆和好媳妇农户就会成为村庄正能量，村庄孝亲敬老、家庭和睦就自然而然。F书记期待通过坚持孝善饺子宴，将村庄正能量汇聚放大，就会在村庄产生出治理的力量。

2、金秋助学。

每年八月底，每个村将所有考取二本以上学生召集起来召开“金秋圆梦、送君远航”座谈会，每个考上大学学生和他们的父母都戴上大红花，父母和学生分别发言，既讲对未来的憧憬，又感恩父母、感恩社会、感恩党。村干部一般都会事先向乡贤筹资，在金秋助学座谈会上用信封装上送给考上大学的学生。

按村干部的说法，金秋助学座谈大大提高了子女考上大学农户对集体和国家的认同。有一个老上访户，上访不讲道理，很多时候就是找事。他孙子考了大学参加座谈会，村干部让孙子做爷爷工作，效果特别好。

3、村贤。

为了调动村民参加村庄人居环境整治积极性，H镇自2021年开始推行村贤制度，按H镇的方案，每10户推一个村贤，一个村民小组四五十户，就推四五个村贤，一个行政村有四五百户，就推出四五十个村贤。一般情况下面，每个村民小组组长是当然村贤，一般由村民小组组长兼任村贤理事会会长，这样一来，之前村民小组只有一个村民组长，现在则有了四五位村贤组成的村贤理事会。

村贤是由村民推选出来的，主要是仍然在村庄生活便于参与村庄事务的村民。村贤一般都是有威望、有公心且热心公益的村民，年龄有大有小，身份也大不相同，却都是村庄治理中的积极分子。全镇2021年共推选出551个村贤，由镇政府统一在每个村贤家门口挂“村贤之家”标牌。召开村贤大会时，每位村贤都做了一件写有“村贤”的马甲，授一枚“村贤”胸牌。

“村贤”推选出来了，村贤理事会成立了，第一件事情就是由村贤回到村民组动员村民组织硬化村庄主干道到农户家门口的巷道。为了调动村贤和村民修建巷道积极性，H镇承诺为村民修巷道提供10%的配套补助资金。但实际上，全镇24个行政村，村民投工无数，投资数千万元，在2022年一年时间基本完成了全镇到户巷道硬化，H镇也没有能力提供配套，村贤和村民也没有来向H镇讨要配套补助资金。

F书记说，村贤组织农户修路，自己出工，只需要花钱买混凝土，花费就特别低，用10万元可以修出20万元的效果出来。如果是上级安排下来的政府项目，花费20万元远达不到村贤组织花10万元修建的效果。

H镇G村，全村12个村民小组，2022年有11个村民小组完成了53个巷道开会动员（先易后难），大致计算需要投钱投工数量，然后先筹资（由各户均摊），统一购买材料，再自己出工，不发包，涉及到要清理路基，要砍树拆房，不用做工作，群众都有自觉性。

在村贤动员带动下面，有一个村民组可以修好巷道，就会有第二个村民组学习，最后除特殊情况以外的所有村民组都修好了巷道。既然修好了巷道，村民生产生活中的其他不便利，比如池塘淤积，也就可以想办法清理，巷道路灯也就可以装上，关键是，当这些设施是由村民投资投劳建设出来的，环境是由村民自己打造出来的时候，村民就一定会特别地珍惜，这些设施和环境就容易得到维护。在村贤的引领下面，村民群众终于通过自己努力来建设了自己的美好生活。

G村通过村贤动员村民群众搞人居环境整治，曾代表H镇参加县里的观摩并获得了第一名，按过去做法县里应当奖10万元，结果县里没钱奖励，G村支书讲，就是给2万元也可以做很多事情。G村在乡镇组织的一次观摩中也获得过第一名，乡镇奖励6000元，全部都给到被观摩的村民组，这个村民组的“村贤”受到巨大激励。

H镇24个村，通过村贤来动员群众，激活村庄治理资源，全镇调动的资金达数千万元，村民投入劳动无数（H镇统计了村民筹资，未统计筹劳。确实也不需要统计，因为村民是自己出力来美化自己的生活环境），其中最重要的有三点：第一，村民自己出钱出力搞建设，一定是最能回应村民群众需求的，是最有效最精准地满足了村民群众公共品需求偏好；第二，村民自己美化自己的生活环境，一定是最低成本的，一分钱花出了两分钱的效果。他们投入10万元资金，一定可以做出20万元的公共品效果；第三，村民一定会珍惜自己建设的公共品，因此，这些村民自己美化的环境就可以更加持久地维护好。

遗憾的是，H镇F书记许诺的10%配套经费没有兑现。如果每个村可以获得10%的配套经费，这对村贤该是多么巨大的激励啊。

二、

H镇2021年开始在村庄推动的饺子宴、金秋助学和村贤制度看起来都只是小事情，却都是极为重要的小事情，这样的小事情积累起来，就变成了对群众的动员，就唤醒了群众的主体性，调动起了群众的内在积极性，就可以让群众自己建设自己的美好生活。这三类小事本质上都是群众工作，都是动员群众，发现群众中的积极分子，培育群众中的支持者，孤立群体中的顽固分子。只有找到群众中公道正派、有威信、热爱公益且在家的积极分子，只有将群众唤醒，乡村治理才有了群众基础，才有了内部接应力量，才容易达到治理有效。

以上三类小事情其实都是村庄群众工作，这些群众工作几乎没有国家资源的支持，而是靠在外乡贤的力量与村民自己的筹资筹劳。通过组织群众、发动群众，就形成了村庄治理的巨大正能量。实际上，当前国家正在向农村输入大量资源。如果将国家输入到农村的一小部分资源与村庄群众工作结合起来，那该可以产生多么巨大的力量出来啊。

遗憾的是，我们在全国农村调研看到的普遍情况却是，国家向农村输入资源，想方设法为农民提供更好的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农民却在一边冷眼旁观，甚至成为了钉子户。从中央一直到村庄的资源输入，不仅存在资源错配和资源落地低效的问题，而且村民群众对国家免费提供的资源并不珍惜，资源输入的建设成果因为得不到维护，很快就毁损了。

三、

F书记大学毕业分配到省会城市机关工作，真正接触群众是不多的，或者即使接触也只是一触即跳。到H镇当党委书记后再接触群众，是与过去完全不同的，因为党委书记必须要真正面对群众，群众的复杂性就出来了。F书记说，他当了三年乡镇党委书记，最大的感触之一就是之前的抽象群众变成了具体群众。在知识分子那里，因为很少真正面对群众，知识分子眼中的群众就往往是抽象的且往往是道德化的，知识分子悲天悯人的群众观，与具体真实的群众，是有巨大落差的。

现实中的群众远比抽象群众复杂。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在农村经常来乡镇直接找党委书记的群众大多不是一般群众。因此就必须要对群众进行分析。群众中有积极分子、中间群众和落后分子，中间群众占多数，群众工作的核心是通过动员积极分子，争取中间群众，孤立落后分子，才能做好工作。而只有长期接触群众，了解群众，与群众有感情，做群体工作才能有针对性，也才能具有力量。

当前基层治理中存在的严重问题是，根本不去了解群众，做群众工作，更不去动员群众唤起群众主体性，而是包办代替，直接替群众做事情，且这个替群众做事情并非是从实际出发，而是从上级要求出发的，或当前基层干部工作主要是回应上级的体制要求而非社会的群众诉求，这样的工作方式方法，到基层就会遇到落后群众，就有落后群众想搭便车，想占便宜，想不劳而获。在没有动员群众做群众工作的情况下面，乡村干部接触到的落后群众就有力量，他们往往还可以得逞，一旦落后群众得了好处，中间群众马上效仿，群众中的积极分子反而边缘化了，这样的基层治理就必然是低效的，是高成本的，甚至是难以持续的。

在当前国家大量向农村输入资源的背景下面，离开了基层群众工作，资源输入效果就不可能好，基层治理就难有效。这个意义上讲，H镇饺子宴、金秋助学和村贤制度，是特别值得总结推广的群众工作好经验。全国农村还有很多这样的群众工作的好经验。将这些群众工作的好经验与国家下乡资源结合起来，就一定可以解决当前农村基层治理中存在的诸多问题。

2023年12月30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