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岁月
晋阳之战后,赵氏的势力强于韩、魏两家。终赵襄子之世,赵氏在三晋中的实力一直是最强的。
可是,赵襄子一世英名,毁在了继承人的选择上。
这不是一个通常的剧本,故事里没有美人、小妾,没有让人疼爱的小儿子。赵襄子的父亲赵鞅那代人,因为晋国卿族之间剑拔弩张,一不小心就是灭族之祸,当时几家的家主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立贤不立长”。
赵襄子是胡婢所生,他通过了赵鞅的考核,成为赵氏家主。赵鞅的嫡长子伯鲁(嫡长子称伯、庶长子称孟)因此失去了家主之位。赵襄子一直无法释怀,觉得愧对兄长。在晚年,赵襄子想传位给伯鲁的儿子赵周,谁料想赵周比赵襄子还先走一步。赵襄子只好立赵周的儿子赵浣为接班人。
赵浣年幼,无法掌控局面。赵襄子的儿子赵嘉已经成年,他岂能罢休。赵襄子去世后,赵嘉就把赵浣赶下了台,自己坐了上去。可是,不到一年赵嘉就呜呼哀哉了。赵氏一族的人,认为赵嘉即位不是赵襄子的本意,于是杀了赵嘉的儿子,迎赵浣(赵献侯)复位。
赵浣再次上台,他才能平平,赵氏一族的发展速度开始落后于韩、魏。
赵浣之子赵烈侯任用公仲连进行改革,赵国国力出现了一段上升期。赵烈侯去世时,他的儿子赵章年幼,国人立赵烈侯的弟弟(史未载其名)为国君(赵武侯)。
赵武侯去世后,国人又立赵章为国君(赵敬侯)。赵武侯之子赵朝(一作赵朔)作乱,失败后逃到了魏国。
赵氏内乱频繁,丧失了三晋的领袖地位,排名一路下滑,赵国甚至沦落到被动挨打的地步。
公元前353年至公元前351年,赵国被魏国暴打,国都邯郸沦陷,史称 “邯郸之难”。
赵国向楚国和齐国求援,齐国“围魏救赵”,在桂陵大败魏军。
魏军损失十万之众,又被秦国、楚国趁火打劫,才被迫撤出了邯郸。齐国“围魏救赵”,楚国是“攻魏救赵”。他们的策略出奇的一致,先等赵国被打得半死,再出兵,赚一把渔翁之利,得一个好名声,还得让赵国感恩戴德。谁让你赵国打不过别人呢!
可惜了赵家历代宗主给赵国奠定的基础,赵国浪费了一个良好的开局。魏军撤出邯郸的第二年,赵国第五位国君赵肃侯即位,接手的赵国国都损毁,国力受到重创,国家岌岌可危。
赵肃侯同魏、楚、秦、燕、齐等国连年恶战,才收复了部分丧失的国土。他驱逐晋君,朝拜天子,拔齐之高唐,攻魏之首垣。
公元前332年(赵肃侯十八年、秦惠文王六年),齐威王、魏惠王联合反扑赵国,赵肃侯命人掘开黄河,让齐、魏两国无功而返。
赵肃侯在位二十四年,稳住了赵国的局势,保住了赵国的基业,让赵国有了中兴的可能。
“邯郸之难”让赵国开始反思。赵肃侯痛定思痛,在南部边疆修筑了长城,保护先辈的战斗成果。这也代表着赵国在中原采取战略防守姿态,准备 “北上”。
公元前326年,赵肃侯去世,其子赵雍即位。
赵雍,就是赫赫有名的赵武灵王。《史记》说他即位时“少,未能听政”。他面临的是“今中山在我腹心,北有燕,东有胡,西有林胡、楼烦、秦、韩之边,而无强兵之救”(《史记·赵世家》)的严峻形势。
赵国要如何在恶劣的国际环境中生存发展?
内政上,赵武灵王重用赵肃侯留下的贵臣肥义。他还设置了博闻师三人,左、右司过三人。博闻师学问广博,负责君王的学习。司过负责指出君王的过错。知识不够,就多学习;犯了错,就改;不会做的,就咨询老臣。赵武灵王迅速成长。
外交上,赵武灵王积极寻找盟友,同韩国、魏国实现了外交关系正常 化。当时,齐、秦、楚三大强国相继称王,剩下魏、韩、赵、燕没人理会。于是,他们拉上中山国,在公元前323年(赵武灵王三年),互相承认对方的王号,史称“五国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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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318年(赵武灵王八年),赵国同楚、魏、韩、燕共同出兵攻打函谷关,讨伐秦国。结果,秦军一反击“五国之师皆败走”。
第二年,秦国将领樗里疾又在脩鱼(韩邑)大败三晋联军,斩首八万,俘虏韩国大将和申差,令“诸侯振恐”。
我们看一下《史记·秦本纪》中记载的后续事件:
秦惠文王更元九年(前316),秦国占领了赵国的中都、西阳。同年,秦国还灭了蜀国。
秦惠文王更元十年(前315),秦占领韩国的石章。同年,秦国还占领了义渠二十五座城池。
秦惠文王更元十一年(前314),秦樗里疾东征三晋,在岸门大败韩军,斩首一万。
秦惠文王更元十二年(前313),秦樗里疾攻占赵国的蔺,俘虏赵将庄。秦惠文王更元十三年(前312),秦庶长章在丹阳大败楚军,俘虏楚国大将屈匄,斩首八万。接着秦军又攻打楚国的汉中,夺取了六百里土地,设置汉中郡。
秦惠文王更元十四年(311),秦国再次伐楚,占领召陵。
韩国、魏国被秦国打怕了,让张仪连哄带骗地改认秦国做大哥,离开了合纵队伍。韩国送太子苍入秦国为质,魏国割地求和。这样卑躬屈膝,还是改变不了被动挨打的局面,公元前308年(秦武王三年),秦国又攻取了韩国的宜阳。
五根筷子捆在一起确实更难折断。而五个软柿子放在一起,只能变成一堆软柿子,最后还会变成一堆烂柿子。攻打秦国时,合纵的几个国家,没人愿意真出力,大家都希望别人顶上,控制住局面,自己在空隙中踹上两脚。
柿子和菜刀厮杀,受伤的只能是柿子。国家没有实力,国君就不可能有“王”的事实。“五国相王”后,赵武灵王在国内使用“君”的称号,不称王。他说:“没有王的实力,怎敢用王的虚名呢?”
赵武灵王意识到谁都靠不住,唯有自身强大才是硬道理。他要让赵国成为一把利刃。
赵国东、南、西三面被中原列国包围。中原对土地的争夺已经白热化,没有实力盲目参战,会死得很惨。相对于在中原你死我活地抢地盘,北方的蛮夷部落相对好打。
因为游牧部落一般不会拼命。
游牧部落作战擅长利用骑兵搞快速突袭,抢了东西就跑。他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遇到强大的敌人,他们骑着马就跑了。他们不种地,对土地兴趣不大,没必要留下来拼命。
他们还有一个特点:“散装”。
游牧民族内部组织很松散,遇到威胁先各自保命。从上述角度看,北方的游牧民族甚至比当时的中原好打。
而打他们需要骑兵,一支强大的骑兵。
因为,没有骑兵,追不上他们。
游牧部落没有固定的住所,遇到危险卷起帐篷、骑着马就搬家了。他想打你时,骑着马就来了。你想反击,靠腿和战车是追不上的。这就是中原农耕民族长期受到北方游牧部落袭扰,却束手无策的重要原因。
赵国只要建立一支强大的骑兵队伍,就能解决“速度不对等”的问题。
当时,中原各国的主力部队都是步兵,骑兵主要承担辅助任务。
孙膑论述过“骑战十利”:“一曰迎敌始至;二曰乘敌虚背;三曰追散乱击;四曰迎敌击后,使敌奔走;五曰遮其粮食,绝其军道;六曰败其津关,发其桥梁;七曰掩其不备,卒击其未整旅;八曰攻其懈怠,出其不意;九曰烧其积聚,虚其市里;十曰掠其田野,系累其子弟。”(《通典·兵二》)
可见,当时骑兵主要承担快速出击、追击,侧翼包抄,断敌粮道等任务。中原骑兵无法成为主力,有非常现实的原因。
一是战马不行。
中原马相对低矮,不适合骑兵使用,更适合拉车。所以一直到汉唐,优良马匹仍需从外部引进,再精心饲养,成本非常高。
二是骑兵不易培养。
当时骑兵的装备非常简陋。没有高马鞍,也没有马镫。战士骑在马上,先得保证自己不会摔下来,难度非常高。
反观游牧民族,他们的战士在马背上长大,平时骑马打猎、放牧,战时骑马作战,不需要特殊培养。
农耕民族,没有适合作战的马,也没有培养优秀骑兵的土壤。骑兵只能利用灵活机动和速度优势,辅助作战。
赵武灵王想要早日实现“胡地,中山,吾必有之”(《史记·赵世家》),就要组建一支能打胜仗的骑兵主力部队。所以,他需要优良的战马,还需要成熟的骑兵。
他该去哪里寻找呢?
胡服骑射
公元前307年(秦武王四年、赵武灵王十九年),赵武灵王实行“胡服 骑射”。
这是一个非常著名,却让人感到疑惑的改革。
很多人的印象中“胡服骑射”就是赵国士兵不再穿长袍宽袖,改穿胡服。因为胡服是“上褶下袴”,紧身窄袖方便骑射。按这个说法,“胡服骑射”改革的重点应当在于方便骑马、射箭,目的是提高军队作战能力,手段是改变军队制式服装。
让人疑惑的是当时的士卒难道都是穿着宽袍大袖在战场上厮杀吗?袍袖翻飞,兜着风,挥着戈,舞着剑,像武侠小说描写的大侠那样对战。
据《通典》记载,秦国灭赵后,获得了赵王的“惠文冠”,冠下垂着两条“貂尾”作为装饰。《后汉书》则记载了赵国还有用“双鹖(鹖,一种像雉而善斗的鸟)尾”装饰的冠。用动物尾巴、鸟类羽毛装饰和方便骑射之间明显无关。
《史记》中有赵武灵王赐胡服给贵族,贵族着胡服上朝的记录。这同样让人感到疑惑不解,如果穿胡服是为提高作战能力,那穿胡服办公是什么目的?秦始皇陵兵马俑中的步兵、车兵、骑兵全部着窄袖短袍的戎服,各种兵俑穿着的区别在甲胄上,车士俑与步兵俑穿重甲,骑士俑穿齐腰轻甲。秦始皇生活的年代同赵武灵王相距不远,可以作为战国末期各国戎服形制的参考。而这些兵马俑非常直观地告诉我们,当时的士兵不是穿宽袍大袖。
那赵武灵王到底改了什么?
对“胡服骑射”中戎服的改革内容,大家看法不一。
在古代宽袍大袖是贵族的服装,平民一般穿窄袖短袍,农民种地、工人做工、渔民捕鱼,紧身窄袖才方便劳作。既然平民的穿衣习惯都是根据日常需要,那士兵这个关乎生死的职业却穿着宽袍大袖,显然不合常理。
在这一前提下,有些人认为改革的重点在于制作戎服的材质。
因为中原的戎服因材质问题容易被荆棘划破,所以学习胡人改用兽皮做戎服。当时士兵的披甲率不高,如果能提高戎服的防护功能,那是非常重大的进步。
有些人认为改革的重点在裤子。
华夏的服饰中,裤子很早就已经存在。通过考古发现,我们知道战国后期的裤子由裤腰、裤腿和口缘三部分组成。裤腰的前腰中缝拼接在一起,把裤子连接成了一个整体。但是这时的裤子仍为开裆裤。沈从文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中介绍了江陵马山楚墓出土的棉袴(腿衣)形制:“(棉袴)乃是一个整体,但前后裆不合拢,后腰阙断为敞口。”
穿开裆裤骑马作战,对人类的生殖部位,还有突出的尾椎骨都极不友好。所以,“胡服骑射”改为穿满裆裤。裤子有裆之后,不仅能起到保护作用,“上衣下裳”中的外裳(裙)也就可以略去不穿,非常方便。
改变材质,能提高防护能力。改穿满档裤,不穿裳,可以方便作战。两种观点都非常合理,二者也可同时进行。但仍解释不了赵武灵王和贵族为什么穿胡服上朝。
事实上,王和贵族穿胡服可以达到两个目的。
一是起带头作用。
“胡服”是蛮夷的服饰,被华夏族鄙视,如果国君和贵族都穿胡服,可以减少赵国士兵对“胡服”的鄙视心理,起到引领作用。
二是招募骑兵。
上一节结尾我们提到,赵武灵王需要优良战马,还需要成熟的骑兵。哪里的战马好呢?北方的战马好!哪里的骑兵强呢?胡人的骑兵强。培养好的骑兵需要非常长的时间。如果能直接招募北方的胡人为赵国所用,就可以省掉培养骑兵的时间。
问题的症结在于胡人凭什么为赵国打仗。
春秋战国时期,区分华夏和夷狄,看文化不看血缘。怎么吃饭,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帽子,怎么梳头发,都是判断文明与否的标准,也是判断是否属于同一文化体系的标准。赵武灵王要求贵族改穿胡服,士兵改穿胡人军装,然后“招骑射”,“以教百姓”(《史记·赵世家》)。
也就是改穿胡服,然后招募骑兵,同时教赵人学习骑射。
这是反向同化。
赵武灵王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从华夏同化蛮夷的思维中跳脱出来,降低姿态,向蛮夷学习。穿胡人的衣服,可以消除华夷之间的心理隔阂,增强彼此的认同感,达到反向同化、合为一体的目的。在以“贵华夏,贱夷狄”为主流思想的战国,赵武灵王要突破夷夏之防,把自己塑造成部落联盟首领的形象,也要把赵国变成一个胡汉文化融合的国家。
凡事改革必有阻力。
穿胡服技术上好操作,心理关实在难过,没有人会愿意向比自己落后的文化学习。而且,招募胡人为骑兵,国家军队被掺了沙子,本来属于赵人的位置被外族人挤占。不仅“群臣皆不欲”(《史记·赵世家》),而且“国人皆不欲”(《资治通鉴》卷三),赵国从上到下都反对改革。文化改革难,涉及利益的文化改革更难。
赵武灵王需要有人支持他,帮他破除阻力。他先找到了肥义,阐述改革的目的,也说了自己担心被国人非议。
肥义说:“成就大事的人,不同一般人去讨论商量。”
肥义还鼓励赵武灵王说:“愚蠢的人,事情来了都看不见;聪明的人,事情尚未成形,他就能看出萌芽。大王还有什么迟疑的呢?”
肥义辅佐了赵肃侯、赵武灵王两位国君,是两朝元老。他对赵武灵王的支持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