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
姥娘明年一百岁,她的衰老是平静和匀速的。
九十岁的时候她讲故事开始蒙太奇,时空交错,人物常常出现在其实他(她)并不存在的空间;
九十五岁的时候不能够再讲述完整的故事,只是时有吉光片羽;
现在则吉光片羽也很少有,她常常从突如其来的瞌睡中睁开眼睛,发出感叹:俺秀兰也嫁到了刘楼,凤喜去了张庄。秀兰和凤喜都是她做闺女时的闺蜜,不用问,都作古多时了。
好在现在大妗子陪她住,大妗子也八十岁了,十九岁嫁到林庄,和姥娘当邻居。她熟悉林庄和姥娘的娘家郭庄的人物,能给我充当翻译。最近又抢救出几个故事,在此录下。
上世纪40年代的时候,林庄有个土匪,叫大松海。大松海在十里八村有名气,人人害怕,但他对本庄人很好,别的土匪也都不敢到林庄打劫。大松海的妈妈脾气暴躁,又因为儿子的缘故很是撑劲,常常坐在家门口骂人。骂人的开场白是固定的:我大缸里有面,小缸里有鸡蛋。然后正式开骂。新中国成立后,大松海被枪毙,他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有两个兄弟,二兄弟叫二松海,三兄弟好端端的却不知为何叫瞎七。
瞎七没跟着哥哥干,他生了一男一女,老婆有严重的罗锅病,走路时手都垂到地上,拖了多年后死了。大概在上世纪60年代末,瞎七一个人去了陕西。上世纪80年代初他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老婆朵尔(音,大妗子不识字),两个人都六十多岁了。在林庄住了两年多,瞎七家的儿媳妇容不下朵尔,两个人只好再回陕西。那边朵尔的儿子也容不下瞎七,虽然他是瞎七下了苦力帮着朵尔养大的。于是,瞎七七十岁时一个人回了山东。
瞎七和朵尔就分别死在了陕西和山东,没再见过面。
话说我姥爷娶了姥娘,姥娘生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不多久就死了。第二个孩子就是我妈。我妈不到一岁的时候,我姥娘带着她回娘家住。
有一天,我姥爷正跟他爷爷在地里捆草棵,同村的一个人从集上回来说:我给你说个稀罕事儿,恁孩她娘带着小妮儿去十八里铺赶集去了。又没有钱,赶的什么集?我姥爷一听,就把草棵一放,也往集上走。
他爷爷在后面说,你也没钱,去也白搭!
年轻的姥爷心中自有办法。他去了集上,找到我姥娘和我妈,带着她们走到连恩爹的摊上去,赊了一个烧饼。我姥娘带着我妈,拿着一个烧饼回了娘家。我妈还没长牙,拿着烧饼“漱拉”了半天。
我姥娘对和她一起赶集的小姐妹说:咱俩一人一半把烧饼吃了吧?
小姐妹说:我可不吃,你看你家小妮儿口水把烧饼都弄湿了。
还有一个赶集的故事。我姥娘生了我姨之后,又怀了我舅。有一天,我姥娘特别想吃包子,于是我姥爷骑着洋车子,前面坐着我妈和我姨,后面坐着我姥娘,来到集上,买了一笼小包子。还没吃呢,我姥娘的二姨带着孩子来了,说:我听说你们来赶集了,从集头找到集尾,好不容易找到你们了。还说:好不容易碰上好过的主儿。然后坐下就吃。这下我姥爷为难了,他就说自己不饿,去集的另一头买了两个馒头吃。
姥娘的娘家郭庄,离林庄十几里地。姥娘是小脚,不能走长路,好在姥爷家有头牯(牛),所以刚结婚的时候,每次回娘家都是姥爷赶着牛车去。现在几分钟的车程,老黄牛要走两个钟头。
有一年大年初二下雪,按风俗该走娘家,牛不敢走,姥爷不知去哪里借了一头骡子,拉着所有嫁到林庄的郭庄姑娘回娘家,有的都是奶奶辈的了,有的还是刚结婚的闺女。
现在时空里,快一百岁的姥娘问八十岁的大妗子:你啥时候知道郭庄不是家,林庄才是家的?大妗子答:不知道啥时候知道的。没法呀,嫁给人家了。
这些事(一个烧饼、一笼包子、一头骡子)被姥娘念叨了很多遍,有时候是几个词,有时候是几句话,有时候是一个片段,零零碎碎。
一生中那些愉快的事、年轻时候的事,偶尔突破衰老的围追堵截,冒出来一点点,又被衰老淹没。感谢大妗子帮助我复原这些小事,近一百年的时间里不停地遗忘、最后留下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像大部分高龄老人一样,姥娘没有什么基础病,她只是安静而缓慢地衰老,眼睛逐渐看不清,耳朵几乎完全听不见。所有的同龄人都死掉了,她坐在那里像一棵植物,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我不觉得这样的长寿是幸福。
大妗子说,老人就是这样,就像蜡烛,都是慢慢熄掉的。
因为发生过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所以这慢慢的熄灭似乎也就不那么悲哀。
(本文作者为文学博士,山东艺术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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