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的年轻人②|当返乡大学生回到“康巴阿勒泰”

七月的川西，依然透着丝丝寒意，驱车从阿坝州马尔康到金川后，沿着省道220线一路向北，透过飘垂的松萝，远方逐渐被青冈树、杜鹃覆盖。

一入甘孜州道孚玉科镇境内，狭长的山谷之间，舒缓开一大片草原，清澈的河流，还有河流两岸突然铺开的花儿，像海子一样繁盛，各种颜色簇拥着，向路上自驾的车辆“打起了招呼”。

快到玉科镇时，一所名为“阿可索朗家”（大意为索朗叔叔家）的民宿出现路边，看起来似是和村里房屋差不多，但一间房间一晚超过三百元的价格，还是彰显着这家川西高原村落民宿的不同。

▲让它吞珠的民宿“阿可索朗家”

民宿的经营者，是30岁的返乡创业大学生让它吞珠，当年，他在满是泥泞的道路上去往县城求学，大学毕业后，他又沿着已经改建为省道的这条路回到家乡创业，开办特产手工作坊和民宿，为村民代销中草药，助力村民增收。

眼下，民宿迎来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那些眼望草原、满心花海的游客们通过社交媒体关注后，纷至沓来。

民宿外的路，除了通往道孚县城，还通往村子里的夏季牧场，让它吞珠致力于让来到民宿的游客们前往夏季牧场，骑马、挤牛奶、采蘑菇，感受不一样的牧区文化。许多游客惊喜感动，甚至落泪。

而牧民们因此获得收益后的喜悦，也让他更加坚定自己的路：发展文旅、做大特产加工厂。

让它吞珠记得，当年读书的时候，坐在教室里，总想走出去，看看山那边路的尽头到底有什么。

现在走回来了，才知道，山这边的路，风景更美。

▲让它吞珠家乡的草原

01/我忘不了上学的那条路

积雪融化后，草原变得温润而丰茂，变成牧民的夏季牧场，牦牛从海拔较低的冬季牧场被牧民们赶了上来，一群一群，伏于山脚，帐篷里，是夏天迁徙而来的牧民。

站在让它吞珠民宿的三楼，抬眼就能看见云影之下的夏季牧场，牧民们在阳光下忙着挤奶、劈柴，甚至能听见小朋友们在草地上欢快捡蘑菇的笑声。

让它吞珠也出生在牧区，但和那些高大、皮肤黝黑的牧民们相比，让它吞珠更像一名大学生：个头不高，身材敦厚，微圆的脸庞上架着一副眼镜，随时挂着笑容。

▲让他吞珠

民宿里的游客们反而觉得让它吞珠更有亲和感，但让它吞珠觉得，这种亲和感，来自于这片家乡。

以前，在维科村的夏天，生活平静中又带着一丝冷清，大人们4月起就外出采挖中草药，小孩子们要么一起，要么和老人守在家里的帐篷里，时刻张望着山脚下的牦牛。

让它吞珠和弟弟自幼在牧区长大，父母收入靠采挖中草药和放牧等。但放牧的生活是艰苦的，冬天白雪皑皑，寒风刺骨，马在路上都要打滑，夏天要去更加偏远的夏季牧场，遇到湿地，不得不步行前往，顶着大风呼哧呼哧地喘气。

这种生活似乎从来没有改变，但正在发生着变化。

从小学开始，让它吞珠就带着父辈期盼，沿着家门口的道路前往百里之外的道孚县城去读书。这条几十公里的道路，单边要3个多小时，路上车辆一过，尘土漫天。

作为村里为数不多从小就能外出读书的学生，一到开学季，亲戚邻居就会前来送行，有人送点土特产，有人塞上几张带着体温的钞票。

放假途中，遇到村里骑摩托车的村民，有时候还没等自己开口，他们就会停下来，让自己坐上去。

维科村海拔3600多米，春天也来得晚，每年春季开学气温很低，有时路上有暗冰，乡政府还会派出唯一的越野车送村上的孩子去上学。

让它吞珠的大学就读于西华师大学前初等教育专业，大学期间，他整天将自己泡在图书馆里，想学习成功经验，反馈家乡。2018年，让它吞珠生了一场病，父母四处筹钱为他治病时，充满血丝的眼睛和疲惫的眼神刻在了让它吞珠心底。自那开始，他想赚更多的钱让父母不再受累，让家乡的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大学毕业时，让它吞珠原本可以在外地当老师，可那段时间，他晚上经常闭上眼，就想起家门前的路，还有牧区那些花儿。

弟弟尚在读高中，父母也在变老，让它吞珠打定主意，从外面的世界，回到这片养育他长大的土地。

02/我想让更多的游客来我们牧场

这个民宿的房屋，属于玉科镇呷科村的村集体所有，2022年12月，得知房屋将对外承租成民宿的消息后，让原本只是销售牦牛肉干和中草药的让它吞珠觉得机会来了：既能有一份实体经营增加收入，又能有载体宣传家乡，带动村民。

他很快找到外地从事旅游行业的老乡，两人对民宿的规划、发展理念也很一致，很快，两人达成一致。

中测院党委办公室党建办主任、甘孜州道孚县玉科镇维科村第一书记李刚记得，在公开征集的方案中，让它吞珠的租金不是最高的，但他的方案里，融合了玉科文化，管理思路和规划都是最优的，最终，村镇两级开会一致通过，选择了让它吞珠。

20年租期，每年支付4万元租金外加10%的民宿分红，让它吞珠成了村上开民宿的第一人。

500多平方米、8个房间、随处可见牧区风情……今年4月，让它吞珠的民宿开业。

▲让它吞珠在整理客房

玉科镇维科村位于四川省甘孜州道孚县东北部、距离县城70余公里，这里有着玉科大草原、静谧的雪山，一直便有“康巴阿勒泰”之称。今年年初，电视剧《我的阿勒泰》火了之后，许多重庆、广东、湖南的年轻人慕名而来。

经历开业之初生意低迷后，文化加持、特色服务加上信心和付出，让民宿的生意越来越好，让它吞珠每天也忙了起来：早上七点多就得起床，准备特色美食、收拾房间，陪客人去牧场，常常忙到凌晨一两点才能休息。

虽然民宿里雇了几名当地的年轻村民，但让它吞珠还是坚持接待每一位顾客。

在让它吞珠看来，这就是民宿的核心竞争力：客人来了，和他们聊天，带他们去夏季牧场挤奶、去采蘑菇，去感受牧区日常生活，深度融合民宿和牧区的联系。

今年6月底，两名来自江苏的女游客在民宿住下后，让它吞珠带着她们去牧区骑马，看挤牛奶，回来的路上，两名女游客都哭了。

离开后，游客们留下这样的文字：“这儿能慢下来、静下来，能遇到急急忙忙换掉拖鞋带你采菌子的老板；想办法给你找马骑的老板；开车途中和你聊玉科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发展的老板；包括带着我们体验牧民生活却不求回报的牧民朋友……还有许多人，都在我的脑海里，旅行的意义莫过于此，站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感受这片土地上的人，感受他们的言语、思想和生活，仿佛一个参照面投射了自己的模样，以一种旁观者的方式加厚了自己的人生，直到这片土地上的某一部分成为你人生的一部分……”

▲客人们对让它吞珠民宿留下的评价

收入不如预期，装修未尽人意，让它吞珠也经常感到疲倦，但翻看这些文字，他又有了劲，他觉得，能够为游客带来这样的人生经历，很值得。

03/我见不得我们村比其他村差

这样的生活，是让它吞珠前两年未曾想到的。

刚回家乡时，让它吞珠的生活很简单，复习、考试，考试后，立即投身到采挖虫草、捡菌子和挖贝母中，之后他又开始准备年底的招公考试。

几次失败后，2021年，让它吞珠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不适合考试？如何才能多挣钱，让父母不用那么辛苦，让村民们的土特产能够卖上好价钱？

在弟弟的指点下，让它吞珠开始从牧民手里收购牦牛肉，制作成牦牛肉干对外销售。

▲让它吞珠展示代销的虫草和牦牛肉干

在销售牦牛肉干的过程中，他遇到了前来购买牦牛肉干的李刚 。

一个是刚驻村的外来干部，一个是准备回家乡大展拳脚的返乡大学生，同为年轻人的两人有了许多共同语言。一次，两人聊村上的近况、发展和对未来的规划，从中午开始，不觉抬眼一望，天色已黑，星云密布。

▲让它吞珠（右一）和李刚（左一）相谈甚欢

在一次次的交流中，李刚对维科村更加了解，也帮助让它吞珠，看到更加美好的村庄未来。

维科村属于纯牧业地区，具备一定的牦牛养殖及奶制品加工产业优势、中草药优势和旅游优势，耕地面积为零，群众的主要收入来源为养殖业和采挖中草药。

“在交谈的过程中，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见不得我们村比其他村差，我很想为他们办点事’。”在李刚看来，正是因为这一句话，让自己看到了让它吞珠那份对家乡的质朴——至今对父母和家乡充满感情、充满感动、感激和感恩的心。

随后的日子里，李刚不断和让它吞珠交流，并时时叮嘱让它吞珠：首先要自己一步一步走得踏实，让自己强大起来，才能帮助更多的人，把村庄变得更好。

在李刚等人的帮助下，让它吞珠又开始帮助村民们销售虫草、贝母等中草药。

价格公道，做人实在，随叫随到，在帮助村民销售的过程中，村民们也更加喜欢这个在村里长大的大学生。

如今，让它吞珠的手工牦牛肉干一年可以销售两千斤左右，但苦于缺少相关资质，无法带动更多的人。

村上有个废弃的敬老院，为了增加村集体经济收入，在帮扶单位中测院支持下，村两委决定改建成一个初加工厂，在没有知会让它吞珠的情况下，村两委开会，大家一致投票决定，将这个加工厂改建后，出租给让它吞珠生产牦牛肉干。

虽然让它吞珠成了最后一个知晓这件事的人，但他高兴不已，这或将是他创业规划中的一大步，他粗略盘算了一下：等改建完成，设备到位，一年可以争取实现加工两万斤牦牛肉干，产值近百万，至少可以帮助十几位村民就业。

▲让它吞珠（左）和李刚（右）在维科村农特产品营销中心外

不止是产业，在李刚的帮助下，让它吞珠参加了各类培训，成了村上的储备干部人选。今年6月，让它吞珠正式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员。

这些改变，让它吞珠觉得肩上担子更重了：如果做得不好，没法给村民一个交待。

不过，他坚信，家乡一定会一年比一年好，自己也会一年比一年更好。

有信心的，还有李刚。

2023年，李刚原本的任期已到，但他被村民们热情挽留下来继续担任第一书记，他说，为支持年轻人创业，单位会在政策方面全力支持，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会给予奖补或者启动资金。

自帮扶以来，李刚所在单位中测院直接投入了400多万，用于村上的基础设施提升和产业提升。有了这些提升，加上州县两级大力发展旅游，出台了更多的政策，越来越多在外长了见识的村里的年轻人，都想回来创业。

李刚身上也充满了劲儿：年轻人回来多了，村里的路，就越来越宽了。

红星新闻记者 蒋麟 摄影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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