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征地款分配方案

作者：耿志刚

我的三叔，在我们家族里面，是学问最高的人，因为他读过师范，当过老师，后来，还当了穆刀沟小学的校长，而且，一当就当了二十多年。

那时候家里穷，爷爷奶奶生了三个儿子，我的大伯老实巴交，在小队里喂牲口。我的父亲是老二，他和我三叔，都不想在地里干农活，都想出去读书，但家里的条件，只能勉强供一个，最后爷爷拍了板，说让三叔去读吧，因为我的父亲体格壮，跟牛犊似的，就早早辍了学，为这事儿，父亲念叨了大半辈子，埋怨爷爷偏心，而三叔生来多病，又长得文弱，吃不下地的苦，只能让他去念书。

三叔很是争气，考上了县里的师范学校，那一年，全公社十三个自然村，就考上了他一个。那个年代，农村人要想逆天改命，唯一的出路，就是考上学，因为一旦考上了，就会鱼跃龙门，吃上皇粮，所以，当时在穆刀沟两岸，三叔的名字，一度成了传奇。

三叔毕业后，先分到村里教小学，那年正好我上一年级，就在三叔的班里，他对我要求非常严格，上课不听话，那是真打，到我上三年级的时候，他调到穆刀沟中学，去教初中，而我去那里上初中的时候，他又调回了村里，当了校长，一直到退休。

三叔今年七十三岁了，早就退了休，但他一直住在村里，还把祖上的老宅子，翻盖成了四间新房，两间厢房，院里种了两棵石榴和杮子树，他对三婶说，咱们就在村里养老吧。

三婶生了三个儿子后，落下了妇科病，身体一直不大好，全靠三叔抓药伺候，没想到，去年立秋第二天，三婶闹了个快病，走了。

当时，三婶因为病着，躺在客厅的小床上，三叔伺候她吃过饭，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一边吃着西瓜，一边看电视，他们俩这么些年，只看一个频道，就是省农民台的《帮大哥》栏目，里面全是调解家庭矛盾的事情，他们看的总是津津有味，身临其境一般，不时唉声叹气，有时还拍案而起。

这天，三叔正沉浸其中时，突然听到三婶叫了一声，忙转过头去，他看到三婶正捂着胸口，那样子十分的难受，话都说不出口了。

三叔心里大惊，手中的西瓜掉落地上，惊慌过后，他连喊了几声，三婶没有答应，就踉跄着跑出门去，叫来村里的医生。医生来后，先让父亲赶紧打120，接着给三婶喂了六颗急效救心丸，说是急性心肌梗塞。

120来后，三婶的身体已经发了硬，第三天，三婶就入土为了安。

三叔有三个儿子，都早早离开村子，在外面闯荡，也是，谁愿意一辈子在土里刨食呢？三婶走后，儿子们提出让三叔进城，跟着他们过，三叔用力地摇着头，坚决不去，他这一生，几乎没有离开过村子，如果让他进城，离开这熟悉的生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两眼一抹黑，他如何能接受的了？

三叔的三个儿子中，只有老大继承了他的衣钵，考上了大学，后来，分到城里的中学教书，娶妻生子，现在，孙子都有了孩子，上了幼儿园。

二儿子从小就调皮捣蛋，不爱学习，后来就进了城，开始瞎折腾，各种买卖都干过，也许是他的命不好，反正始终没有发过财，到如今，儿子都三十多了，早该娶媳妇了，可是，他们的房贷车贷都没还清，媒人说了好几个，女的一听这条件，扭头就走了，伸出手指一数，交往到一个礼拜的，没超过仨人。

其实，混的最惨的，还是小儿子，他上了个技校，就去了工厂上班，厂子效益不好，半死不活的，只能落个温饱，后来又娶了个农村媳妇，媳妇也没有正经工作，不是到饭店当服务员，就是做钟点工，有时候，还给人家当保姆。媳妇别的本事没有，却一下子生了个双胞胎，都是儿子，学习挺好，两个儿子同时考上了大学那年，他的厂子倒闭了，现在跑快递，两口子供两个儿子上学，把劲儿使绝了。

三叔倒很知足，他最大的愿望就是，逢年过节，三个儿子全都拖家带口，回到他身边，那时候，家里家外全是人，街门口停满了车，他的脸上，是何等的光彩。可是，这也只是愿望而已，儿子们为了生活奔忙，别说是节假日，就是连他的生日，也从来没有凑齐过。

这让他一想起来，心中就充满了遗憾。

三叔退休后，因为老伴身体不好，忙着照顾老伴，不是住院看病，就是在家里熬中药，再后来，老伴躺在了床上，他不离不弃地伺候着，折腾了十来年，老伴突然就走了。

老伴在时，虽然辛苦，但他却活的很充实，每天一睁眼，不用想，就知道这一天要干什么，除了一个菜园需要打理，主要的精力，都在三婶身上，每天安排的满满当当，有时连吃口热乎饭，都成了奢望。

老伴这一走，他的生活突然像是停了摆，好长时间，他都不能适应，三叔岁数也大了，只想有个平静的晚年，他的一生几乎没有离开过村子，他对村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非常熟悉的，也是非常留恋的，但是，一个人的生活，也太冷清了，尤其是到了晚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经常睁着眼睛，望着窗外摇晃的树影儿，一直到天亮，都没有睡意。

有的时候，他会一个人，来到河堤，靠在一棵柳树上，平静地望着流淌的河水，望着水面上飞翔的小鸟出神，尤其是到了黄昏，残阳映照在河面上，把流水涂成五彩的斑澜，这画面让他很着迷，他瞧着瞧着，就睡着了，到了后半夜，露水打湿了衣服，才醒过来，然后爬起身，迎着晨曦，慢慢回到家里，再睡一个回笼觉，一下子就能睡到中午。

反正也是一个人，反正岁数也大了，能咋活就咋活吧，他安慰着自己，反正要靠孩子们养老，是指望不上了，他们连自己都顾不过来，满堂的儿孙，不能绕膝，平日里想念他们，也只能盼着过节假日，只要有一家人回来，他就会高兴好几天。

其实，渴望儿孙团聚在身旁，而又不能够实现，这才是他内心最大的忧伤之处。

那天，三叔坐在村里的十字路口，跟街坊大谈着国际风云，台海形势，中东战争，这是三叔最高兴的时刻，因为他见多识广，懂的最多，这一群白头发老头子，全都喜欢听他讲，尤其是国际时势，全都喜欢听，他自然也喜欢讲，讲得兴起，甚至会舞之蹈之。

三叔正讲着，村主任拿着一张通告，贴在了路口的一个公示栏里，那是一个石破天惊的重大好消息：村子的东边，国家要修一条高速公路，而且三叔家的地正好在征收范围内，他们家一共有九亩地，每亩征地款十二万元，共计108万元。

两个多月后，这笔巨额的征地款，打到了三叔的卡上。三叔每个月，还有着六千多元的退休金，他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这么多的钱，在他的手里，似乎已经没有了多少意义。

但他依然很兴奋，凭空掉下这么多钱，那有理由不兴奋呢？

他的三儿子，听闻父亲的征地款到账，在一个不节不假的日子，全部回到了家，望着门口的大车小辆，还有儿孙们热闹的场面，三叔恍惚记得，除了老伴离世的时候，家人从来没有聚的这么齐过。

他自然还是很高兴的，一家人难得这么团圆，不是他日夜盼望的情景吗？

但是那个晚上，三叔的本来高兴的心情，却慢慢沉入了谷底，不用说，也是为了征地款的事情，而他最担心的事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三个亲兄弟，为了能多分到手里些钱，先是摆出各种理由，把自己说的如乞丐一般。

比如老大说，想购置学区房，给孙子一个好前程，首付就得六十万；老二说，我的公司濒临破产，如果没有资金，人就得上吊；老三说，我的两个双胞胎儿子，马上就要毕业，然后就是找工作，或者创业，然后娶媳妇，都需要钱，如果没钱，就得打光棍……

他们刚开始还很客气，后来就争的面红耳赤，再后来火药味越来越足，只要有一根火柴，就能爆炸了。

起先，三叔还笑容满面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讨论分配方案，等听到他们险些吵架时，就起身躲到了里屋里，争吵的声音越来越激烈，他躺在床上，越听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

刚拿到征地款时，他想着啊，这么多钱，反正自己也花不着，就给孩子们分了吧，他们都需要钱，如果按比例分，又怕有的孩子不够花，还是让他们自己商量着来吧，没想到，竟是眼前这个场景。

三叔渐渐有些心凉了，因为他从头听到尾，最想听的，是关于他的养老问题，儿子们怎么解决，毕竟一年不如一年了，到了该养老的年岁了，可儿子们，只顾着能让自己多分一点，吵得不可开交，就连老大这个文化人，也丢掉了斯文，如同泼妇一般。

三叔实在听不下去了，这和他的预期大相径庭，于是便爬起身，悄悄地拉开门，走出了家门，儿子们光顾着争吵呢，谁也没有看见他的离去。

三叔一个人来到村外，走到堤坝上，靠在柳树下，望着黑暗中的河水，又望望满天的繁星，然后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在心里说道，儿子们不惦记自己，只好自己惦记自己了。

他要好好想一想，这笔款项，到底该怎么分才好，他要想出一个最好的方案，既能给儿女们一个交代，也能让自己的晚年，过的幸福美满。

三叔毕业教了一辈子书，是个有头脑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争吵了一宿的三个儿子，都起了床，准备接着再吵，没想到有人喊了一嗓子，你们瞧，院里挂的是什么？

众人都来到了院里，只见院中的那棵石榴树上，挂着一大张红纸，上面的字是用毛笔写的，一看就是父亲的字体，刚毅中带着些许的柔软，遒劲中带着些许的婉约，和父亲的为人一样，从来不争，但也不低头。

老大是个老师，他率先站在最前边，用普通话念道：征地款分配方案：

征地款共计一百零八万，分配方案如下：

一、征地款不做分配，均由为父一个保管，此乃告知，不再另议。

二、杨家三儿，包括妻儿老幼，共计一十六口，从即日起，不论是谁，凡能回老家，陪我一天者（不能低于两个小时），走时可领现金一百元，以此类推，四个小时二百，六个小时三百，夜里仍愿意陪我者，除上述条件外，另补加每夜三百元。

三、每辆车每次可领取加油钱一百元。

四、节假日同上，但根据不同情况，可领取纪念品一份。

五、如果我患病住院，有主动陪床者，白天每小时两百元，夜间每小时三百元，白天封顶一千元，夜里封顶一千五百元，多陪不限。

六、如有特意哄我高兴者，视心情高兴程度，另有封赏一至三百元不等。

七、每月低于两次回家者，酌情扣除一至三百元不等。

八、征地款发完之日，此方案自动作废，如果我死之后，仍有剩余，三子三一三剩一均分。

注：此方案只对我杨家三代一十六口适用。

当三个儿子站在方案前边，七嘴八舌嚷个不停时，三叔正坐在三婶的坟前，边嘟念着方案的内容，边焚烧着写了方案的红纸，火光映红了他的脸，沧桑中带着坚毅，平静里透着笑意。

（本文作者为华文原创小说签约作家、编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