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位于陕西南部的关中平原。每年六月一到,当村外那片无边无际的麦田上空响起“算黄算割”的鸟叫声时,那便预示着麦子已经成熟了!
关中有句谚语:“蚕老一时,麦黄一晌”。麦子成熟的速度,就在一眨眼的功夫。
我们家种了十几亩小麦,80年代的时候联合收割机还没有大面积普及,每到麦收时节,父母就为收割小麦而发愁。
1988年的夏天,又到了麦收时节。村里有人说,再过几天要下连阴雨,为了赶在下雨前把十四亩地的麦子抢收回来,父亲一大早就去了镇子里,准备找几个麦客来帮忙收麦。
大约两个多小时之后,父亲带着两个麦客回到了家中。
两位麦客一老一少,年纪大的大约四十出头,小一点的估计也就十七八岁年纪。两人虽说年纪相差较大,但装束却几乎一模一样:脸黑黝黝的,衣服汗渍斑斑,都戴着个草帽,一人手里拿着个蛇皮袋子。
刚进家门,父亲便赶紧招呼起了两人:“柳老哥,还愣着干什么?快进来呀!”
大概是觉得自己身上脏兮兮的满身汗味,柳叔并没有急着进门:“兄弟,你看我们父子俩这身打扮,就和叫花子也差不多,这衣服好多天都没洗了,不要说别人了,就是我自己都能闻到一股酸臭味,还是别进去了。”
“哎呀,都是受苦人,哪有那么多讲究?快进来,洗漱洗漱,咱们吃饭!”说完,父亲便把两人拽进了屋子。
“林子,还愣什么呀?赶紧打盆水!”见我在一旁发愣,母亲便吩咐起了我。
从院子里的水缸里打了半盆水后,我把脸盆端回了屋子里。
就在柳叔父子把手伸进脸盆里的那一刻,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了黑色,看到这一幕,我愣住了!
见我在那里发愣,母亲又说话了:“林子,看什么看?去,再换点水!”
我刚要伸手端盆,柳叔便伸手拦住了我:“别倒,还能洗,在我们老家这点水可金贵着呢!”说完,他就把手伸进了黑水里。
等我把毛巾递过来的时候,那对父子已经在衣服上把手擦干净了。
......
我一边在厨房添柴火一边悄声问母亲:“妈,你可真舍得,今天这顿饭可比咱们家过年还要吃得好!哼!”
“不吃好怎么干活?”母亲白了我一眼。
我还要顶嘴,母亲又说道:“别说那些没用的了,赶紧捞面!”
我先从水里把两指宽的面条捞到碗里后,母亲在面上撒了一些葱花、芝麻、辣椒......随后母亲又往勺子里面倒了多半勺油。
母亲是个节俭的人,我们家平时吃油泼面的时候,用来浇面用的油少得可怜,除了极少数的一两根面条上能带着点油花外,其他的面条就和没用油泼一样。
想到我们平常吃的,再看看今天的这碗面,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油泼面做好之后,母亲便吩咐我端了出去。
大概是因为要急着干活,那对父子俩并没有客气,端起碗就大口大口“咥”(dié)起面来。呲溜呲溜吸面条的声音此起彼伏,听着这声音,我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片刻功夫,两碗面就被吃光了。
“林子,看什么看?快去端面去!”父亲吩咐道。
我回到厨房一边添柴一边问母亲:“妈,他们怎么吃这么多?”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哪能嫌人家吃的多呢?还好你是和我说,你要是敢在你爸跟前这样说,估计早就挨打了!关中人不亏侍下苦人,善待麦客是祖先留下的传统,都是土里刨食的人就得互相敬重!”
停顿了一下,母亲接着说道:“你不是上过学吗?我来考考你。客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客人的意思吗?”我想都没想就随口而出。
“既然是客,那咱们就得好好招待。善待麦客,胜似烧香。咱们这里如果谁家给麦客吃的不好,干拌面里面没子肉,那是会被村里人笑话的。再说了,他们干的都是下体力的活,不吃饱下午哪来的力气干活。”
我们村里有个人名叫大毛,他一顿能吃两海碗,是我们村子里最能吃的人,可等我见到了这对父子俩之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做能吃。
那天中午,这对麦客父子一共吃了六海碗!
吃饱喝足之后,父亲便带着这对父子割麦去了。
麦客能吃,但也能干!
等我中午时分往地里送水的时候,仅仅才过了一个多小时,这对父子已经把四分多地的小麦割完了!
在地里简单吃喝了点之后,他们又继续干了起来,直到天黑之后他们才回了家。
但即便是这样辛辛苦苦的忙了两天之后,我们家还有将近一半的小麦没有收回来。
就在第三天的上午,雨下起来了。
因为下了雨不能割麦,这天中午的时候,柳叔便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炒面准备开吃。
“柳老哥,你这是干什么?”就在柳叔去厨房里倒开水的时候,父亲看到了。
“没出去干活,怎么好意思吃饭呢?”
“哎呀,看你这话说的,天下雨又不是你老哥的错。快把你那东西收起来,桂香(我母亲的小名)她有点事出去了,待会儿就回来了。”
说心里话,因为下了雨,不光是父亲着急,柳叔也同样很着急。父亲着急的是地里黄了的麦子收不回来,而柳树着急的是不能割麦赚钱,但天意如此,他们又能如何?
雨一直下了三天,这三天里,柳叔好几次提出要吃他带来的炒面,但都被父亲挡了回去。第二天下午,父亲还把柳叔的炒面给藏了起来。
柳叔父子俩在家闲了三天,但我们家的伙食却一点也没有变!
柳叔来到我们家的第五天,天终于晴了。等地里的麦子稍微干了一些之后,柳叔便又去了地里。又忙活了几天,我们家的麦子终于全部割完了。
直到此时,父亲才长长的出了口气。
割完麦子之后的当天夜里,母亲特意多炒了几个菜。吃完饭之后,父亲便和柳叔结算起了工钱。
“柳老哥,村子里的行情是割一亩地6块钱,我们家一共是15亩半地,这里是100块钱,你拿着。”父亲拿出十张大团结递给了柳叔。
不对吧?我们家明明是14亩多一点,父亲为什么要说成15亩半?难道是他记错了吗?不可能呀,精明了一辈子的父亲怎么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
就在我看着父亲发呆的时候,柳叔却做出了一个令我们都没有想到的举动。
他并没有伸手去接父亲递过来的钱,而是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看得出来,他生气了。
麦客们的脚步就是尺子,谁家多少地他们的心里都有谱,难道柳叔觉得我们家的地不止15亩半吗?
怎么还能这样得寸进尺?父亲已经把亩数说多了,你还要怎么样?再说了,因为下雨歇下的那几天你们父子俩不就一直在我们家白吃白住吗?那笔钱又该怎么算?
就在我以为柳叔和父亲会吵起来的时候,画风突然变了。
“赵老弟,你这是干什么?你们家多少亩地我心里能没有数吗?告诉你,你们家的地顶多也就十四亩,你说十五亩半是什么意思?还有,我们父子俩在你们白吃白喝了三天,你必须得把那些钱刨出来!70块钱!”
听了柳树的话,我不由得愣住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两人确实吵了架,不过吵架的原因却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一番纠缠之后,赵叔最终收下了八十块钱。
因为第二天还要急着赶路,拿了钱之后,赵叔便早早地休息了下来。
赵叔父子俩休息了之后,母亲却并没有闲着,这时又在厨房里忙了起来。
“妈,都十一点多了,你怎么还不睡?”
“你先睡吧,我给你赵叔他们准备点东西。”母亲一边说,一边将前几天已经晒好的干膜片装进了一个布袋中。
“妈,我爸已经多给他们钱了,你怎么还要给他们带干粮?”我疑惑地问道。
“出门在外不容易,多准备点没坏处,万一要是再遇上连阴天呢?他们赚钱不容易,咱们能帮一点是一点。林子,这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别人好,人家心里可都记着呢!”
真的是这样吗?我有点不愿相信。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起床来到院子里一看,说话的人正是父亲和柳叔。
“柳老哥,你这是干什么呀?那点活计我趁着空闲的功夫顺手就做完了,哪用得着你半夜三更起来忙活?”
听父亲这样说,我不由得朝着院墙看了过去。
我们家的院墙是用烂砖头垒起来的,前几天因为下雨,院墙塌了。因为忙着收麦,父亲就没来得及处理。谁知道,柳叔昨天夜里竟然偷偷起来把院墙垒起来了。
“告诉你吧,我是个泥瓦匠,这点活计还叫事吗?”
听了柳树的话,我不由得愣住了,看来母亲说的一点也没错,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别人好,别人也会拿出真心对你!
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柳叔父子俩每年都会像候鸟一般又一次来我们这里收麦。每年来的时候,柳叔都会给我们带一些当地的土特产。
一年又一年的双向奔赴,我们两家慢慢处成了亲戚。
进入九十年代后期,随着联合收割机的逐渐普及,麦客逐渐退出了市场。
麦客虽然不见了,但作为亲戚的我们却没有断了联系。
麦客可以消失,但感情必须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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