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马小起(合集)视频编辑 澎湃新闻记者 罗昕 实习生 秦一翔 李行健 (11:47)
“我还是有点紧张。”
我们面对面坐好,马小起看了看镜头,又看了看我,“我能不能先采访你啊,为什么想采访我呢?”
她并不喜欢过多地被人关注。2023年,因为一篇发在《收获》上的《独留明月照江南——怀念我的李文俊老爸爸》,作为“翻译家李文俊的儿媳”的马小起,开始为更多陌生人知晓。
《独留明月照江南——怀念我的李文俊老爸爸》
李文俊是我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获得者,以翻译福克纳小说著称,译有《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去吧,摩西》《押沙龙,押沙龙!》以及卡夫卡、塞林格、门罗等欧美作家作品多种。2023年1月27日凌晨,老先生安详离世,享年93岁。
在李文俊离去后的第七天,马小起独自走进他的小房间里,坐在他的书桌前,用他生前用过的纸笔,写下对他的怀念。她抬头就能望见老爸的遗像,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竟有一道彩色的光晕。
在三天时间里,除了满足基本生活需要,马小起都在那个小房间度过。她只想着,要赶紧用文字记下与老爸一起度过的那段生命,也让人知道老爸走到人生边上,面对生命最后关头的从容与安宁。“这也是我,想念老爸最好的方式。”
马小起(中)与李文俊、张佩芬伉俪
在李文俊生前,马小起极少向外人提及她的婚姻和家庭。在公开场合,她都唤李文俊“老先生”,从不喊“老爸”。
她更少谈论自己,习惯于将自己隐匿起来。因此,即使《独留明月照江南——怀念我的李文俊老爸爸》早已10万+,依然有很多人不知道她写了一手漂亮的字——在“翻译家李文俊的儿媳”之外,她是一个书法家。
今年7月,这篇文章以《我的文俊老爸》为名,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单行本。上海书展期间,马小起鼓起勇气,面对读者,讲起文章背后的故事。
无论去哪一场活动,她都要随身带上一枝笔、一块墨,一方砚。她会现场磨墨,一笔一划地写,再恭恭敬敬地递给对面的每一个读者。当有读者告诉她这篇文章真实得让人落泪,写出来好需要勇气,她也会泪目,不住“谢谢,谢谢”。
“文章的‘火’完全超出我的预料,那些笼统的数据让我不安。还有人说我心灵扭曲,对老爸的感情超越了一个儿媳对公公的感情。但当我切实地面对每一位能读懂这篇文章的读者,我觉得大家都很真诚。面对真诚的心,我也愿意坦诚。”离开上海之前,马小起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独家专访。
她郑重地和我说,有一个词叫“直心酬答”,“看你的眼神,我能感觉出来。你想问什么,我都愿意跟你讲。”
马小起。摄影:李行健
(一)
马小起从不掩饰,她和李文俊一家最初的相识,有着最现实的考虑。
2010年,33岁的她成为“北漂”一员,住进琉璃厂附近胡同里一间厕所旁的小棚子,又在琉璃厂中国书店的四合院里租了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店,主营妹妹马新阳的画作,自己也读读书、写写字。
冬天的小棚子极冷,到了晚上,寂静无声。她没有酒量,但又冷又怕,就喝了点酒,开始背诵鲁迅的《野草》。她觉得里面的每一个句子,都像是在说她自己的话。
最初几年,小店的收入还可以勉强维生,但后来市场不好了,小店随时要被撤掉,她也无法再在北京生活。在至暗时刻里,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流浪狗,在北京的街头惶惶不可终日地张望着。她无比害怕回到山东老家,重过一遍出来之前的日子。
就在这时,一个朋友给她介绍相亲。马小起一口答应。这也是条路吧,哪怕是旁人眼里的“捷径”。
相亲的对象,就是李文俊的儿子,马小起笔下的傻天使。傻天使那时已四十多岁,但因为轻度自闭症,还像一个青涩的大学生,不爱看人,也不爱说话。
他并不知道与眼前这个姑娘认识的目的是什么,问他,只说老爸让他来相亲。那时马小起就想,也好,即使不成,但可以因此认识一下大翻译家李文俊呀。
于是在认识二十天后,马小起来到了傻天使家里,见到了传说中的“李文俊、张佩芬伉俪”。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两个老人家会对她那么友善,那么信任。一顿温馨的晚饭后,老太太甚至直接拿出祖传的翡翠戒指,说“这是我妈妈送给我的,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儿了”。
李文俊、张佩芬伉俪
李文俊与张佩芬的结婚照
更让马小起“措手不及”的是,没多久傻天使就和她提“领证”了,每次见面总是“领证”“结婚”两个词来回轱辘。
“我们才认识一个月,这也太快了。”马小起心事重重,她打好婉拒的腹稿,决定再拜访一次两位老人,给人家一个交代。
但老先生来了一句“不快,他已经找了你四十多年了”,还拍拍她的手臂说,“放心,他不是坏人。”
“那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你能把字写得那么好,就坏不到哪儿去。放心,我会看。”
沉默片刻后,坐在椅子上的老先生转过身来,给马小起鞠了一躬:“让您受委屈了。 ”
语气淡淡的,却一下将马小起击中。“不是我接受了什么,而是那些话,我根本无法拒绝。”
就这样,马小起与傻天使领证了。领证那一天,一家四口去外面吃午饭。李文俊小心翼翼地问马小起嫌不嫌他儿子不说话。马小起举着酒杯说:“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老先生端起酒杯与她碰了一下,悠悠地说:“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二)
婚后,马小起和傻天使有了自己的小屋,每周都会和老爸老妈聚餐,有时也四个人一起下馆子。
马小起开始教傻天使刻章,结果傻天使非常喜欢,学得飞快,没多久就能以此赚钱了,惊叹得老先生直说“还好遇到你,你可真是他的知己”。
而马小起呢,也收获了一个安稳的家。逢年过节,她总能收到老爸老妈的礼物,翡翠耳环、金手链、火油钻……老妈说:“李文俊非让我给你的。”马小起就调皮地回:“老爸做得对,你不给我给谁?”
更幸福的是,她拥有了更多读书、练字的时间,老爸老妈家里的《鲁迅全集》《沈从文别集》都是最早的珍藏版,还有各种名家签名本;她见证了老爸老妈与罗新璋、薛鸿时等好友的相聚,还不时听老爸聊起他与老友们的往事。冯至、钱锺书、杨绛、朱光潜、季羡林、巫宁坤……这些在书上闪闪发光的名字,在老爸的讲述中都是拉家常的样子,朴素又温情。
2015年,李文俊、张佩芬与杨绛合影
李文俊的手抄笔记(部分)
书画市场不好时,马小起也会跟老爸抱怨。“90%的人都会说,反正咱也不指着你养家,既然赔钱干嘛还做?但老爸从不那样说。他知道如果我没有一个自己的小空间写写字,我会很痛苦。”
事实上,从当初那句“你能把字写得那么好,就坏不到哪儿去”开始,马小起的内心就被照亮了。有人明白她,欣赏她,看到了她的倔强,她的骄傲,看到了她的挣扎,她的好。
“你知道我这一生,还没有被人这样尊重过呀。”马小起顿了顿,又说了一遍,“所以不是说我接受了傻天使,接受了他们一家,是我根本无法拒绝。”
“一个单身女性需要谋生,为此会经受各种屈辱。我也总要有点在夹缝中生存下去的智慧。”她轻描淡写地说起此前那么多年,她对人世绝望,对人性也极不信任。
但和傻天使在一起,和老爸老妈在一起,她是放松的,是安全的,是不用绞尽脑汁和强颜欢笑的。
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他们,给予了她从小就缺失的一切。
马小起书法作品
马小起书法作品
(三)
马小起从小就觉得,她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1977年,她在山东一个农村家庭出身。她不爱说话,经常一个人坐在篮球架下面,刚上小学就是同学眼中的“怪物”。当一个转校来的女生想亲近她,会有同学说:“别理马小起,她可怪了。”
可怪了的马小起对村里的一切言说漠然,但她对文字敏感。父亲四处游走,以刻字为生,又喜欢中医,所以家里尽管穷,倒还有些中药插图和旧字帖。马小起从5、6岁开始练字。那些文章往往只教了两三遍,她就能很精确地用小孩子的语言,描述出里面每个字的意思。
但父母告诉他,字画文章这些,都“没用”,不如学个医术,到哪里都能吃一碗饭。于是中学毕业后,她先去职业学校读了五年中医专科,又被父母劝说着回村开了个诊所。
接下来,早点结婚、赶紧生子……家里把她的每一步规划得严丝合缝,只有她痛苦不堪地游走于只有她能看见的钢丝之上,在夜深人静时,幻想着一跃而下。
村里一个读书人告诉她,之所以痛苦,是因为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你看村子里的其他女人,谁不是这么过日子的?你就把自己当成一头猪,就不会痛苦了。”
一度,马小起自虐一般地找各种繁重家务来做,“把自己当猪试试”。但小她三岁的妹妹马新阳考上了天津美院。马新阳寒暑假回家后的种种讲述,以及从天津寄来的各种字帖、画册、小说,一下就把马小起的心理建设击得粉碎。
“我一看那些东西,我怎么那么喜欢,那么爱看,那才是我灵魂深处渴望的东西啊。”
马小起书法作品
马小起书法作品
一天,马小起在厨房做饭,电视机里传来一部北京琉璃厂纪录片的声音。她忘记手里的厨具,直接冲到电视机前。看着屏幕里的各种古籍画册与文房四宝,马小起就想,这辈子要是可以去琉璃厂看一看,死而无憾了。
她和妹妹说,你就当我得了精神病,病得很重,我要去北京!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她带上自己所有的积蓄——5万块,找到了琉璃厂中国书店的四合院。
“那时琉璃厂很火,四合院里的小店几乎是不可能租到的,可它那阵正好就空出来了。它好像冥冥之中已经在等我了,就不是我选择命运,是命运选择了我。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雨雪霏霏,我走到门口一看,非常熟悉,非常笃定,我到家了。”
马小起9平米的“小桃居”
就这样,马小起开启了她的“北漂”生活。不卖书画时,她就自己练字,不时再去书店里翻翻沈尹默、周汝昌、启功等大师的作品。
“你知道吗,刚从村里出来的时候,我完全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心态。我那时候就想,大不了死了,也无所谓。但是我出来了,我看到了那么多我喜欢的东西,我不想死了。我想好好活着。”
(四)
在认识了李文俊后,对于生命,马小起有了更深,更浓的体会。
“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但是跟老爸一起生活的这8年弥补了我这个遗憾。他给了我最好的教育。”
对于过往岁月中的灰暗与苦涩,李文俊一向很少讲起。但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他会不时想起那段经历。多数时的讲述是平淡的,但每每讲到师友们的蒙难,他也会笨拙地骂“害死多少人!害死多少人!”甚至越说越激动,从椅子上站起来,像个被惹急了的小孩。
青年时期的李文俊
李文俊在上海锦江饭店前
李文俊
在河南干校的李文俊
是的,他越来越像一个可爱的小孩,每天还坚持自己洗澡,身上没有一丁点儿老年人身体的腐朽气味。马小起带他去医院,排队时其他病人就说,这位老先生啊,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
老人家的动作也越来越迟缓,因此总能被抓拍到好看的照片。有一次,马小起吃好了饭,给李文俊看她拍的照片,李文俊看到照片说:“哎哟,我竟然这样老了啊!我自己都不知道。”
“至于生死的问题,我之前没有跟他深聊过,但他会不经意地提这个事。用他的话说,就是够本了,随时都可以走。”马小起感叹,“老爸经历了太多。他觉得生命就像一件衣服,穿旧了,该脱了,该放下了,他就走了,没有什么可以安排的。”
李文俊、张佩芬伉俪
马小起一直记得2023年新春的那个下午,她在厨房做晚饭,老爸在客厅听音乐,老妈在旁边看报,傻天使静静陪伴。那天唱机放的是邓丽君。锅里炖汤飘出了香味,邓丽君温婉甜美的歌声也传到厨房,她一边切菜一边想,这样的好时光要长一些,再长一些。
然而告别终究还是来了。
尽管挺过了2019年的腹腔肿瘤,挺过了2022年年底的“阳关”,告别还是来了。
在李文俊弥留之际,张佩芬、傻天使和马小起都守在他的身边。三人达成默契:不插管子,不打扰老爸;他们把李文俊翻译的第一版《喧哗与骚动》拿来,当傻天使随手翻到一页大声地磕磕绊绊地读到第三句的时候,李文俊的眉毛很明显地连续动了三下。
后来傻天使为“老爸没留下遗言”难过,马小起就让他找出家里的《圣经》。她双手捧着《圣经》对傻天使讲,现在随手翻到一页,闭上眼睛用手指按在哪句上,就是老爸留给我们的话。结果她睁开眼睛一看,一下热泪盈眶。
那句话是:
“我儿,不要忘记我的法则,你心要谨守我的诚命;因为他必将长久的日子,生命的年数与平安,加给你。不可使慈爱诚实离开你,要系在你颈项上,刻在你心版上,这样,你必在神和世人眼前蒙恩宠,有聪明。”
晚年时期的李文俊
(五)
李文俊的离开,让马小起感到一种平静的、无边无际的悲伤,像一场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大雪。“老爸这一走,好像我们仨都又变成孤儿了。”
直到今天,她都不敢再读一遍《独留明月照江南——怀念我的李文俊老爸爸》。
她也根本没想到会有那么多读者。一开始,她只是想写出来,让喜欢老爸的人知道老爸最后的人生状态。
但文章在“收获”公众号上发出后,当晚阅读5千,第二天上午2万,下午3万,第三天直接10万+了。
马小起慌了。“我感到有一种莫名的,说不上来的感觉。我感到不安,毕竟这些文字对我来说还是很私人化的。我想或许没有几个人能理解。我好像捅娄子了。”
《独留明月照江南——怀念我的李文俊老爸爸》首发于《收获》2023年第二期,获得2023收获文学榜长篇非虚构榜第二名
再后来,上海文艺出版社找到她,想把这篇文章出成书,马小起的第一反应是:“不要”。
“就好像一个歌星,唱了一首歌,红了,然后就到处巡演。最重要的是,我这个文章是悲伤的,痛苦的。过多地渲染,它就俗了,背离我的初衷了。但是策划编辑说了一句很打动我的话,他说他想做一本纪念李文俊先生的书,让所有尊敬和怀念李文俊先生的人人手一本。”
“你知道吗,那句话,又是我无法拒绝的。”
今年7月,《我的文俊老爸》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单行本
她也知道,文章的出版,会引来更多陌生人的揣测、评价和曲解。
有人说,她的接近一开始就目的不纯。有人说,怎么会有儿媳那么喜欢公公?
“听到这些反馈,我一点都不愤怒,我觉得人性之恶都到了搞笑的程度,他们体会不到那么美好的感情。”马小起笑了,“我可以很勇敢地说,是的,我对我老爸的感情就是超越了普通儿媳对公公的感情。有老爸之后的我,和没老爸之前的我,就不是一个人,是这样的关系。我想那是两颗灵魂的关系,是一颗灵魂对另一颗灵魂的追随,它超越了一切能够被定义的关系。”
“这些年,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我知道傻天使就是我最好的选择,甚至我觉得,我们越来越不可分离。”
马小起在上海书展。摄影:张诗扬
那么,以后呢?
马小起说,她最敬最爱的人走了,但还有两个最值得她心疼的人需要她照顾,需要她爱。
“老爸走了,我在精神上又有了一种飘零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内心变强了。以前忧患意识很强,总怕这个怕那个。现在,我对自己有安全感了。”
更重要的是,曾经绝望的她,开始相信人性之美好。
她想起老爸翻译的《群星在紫光中旋转》:“而是显得清醒,矜持、冷峻,/当所有别的星摇摇欲坠,忽明急灭/你的星却钢铸般一动不动,独自赴约/去会见货船,当它们在风浪中航向不明。”
她知道,她再也不是村里篮球架下的那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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