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州城西郊五里铺有个叫于正的乡民,十年前跟随亲戚去苏南做生意。他能吃苦,跑船、倒腾丝绸、贩鱼,只要是能赚钱的事就做。辛苦了十年,终于攒下六十两银子。估摸着这些钱够置几亩地买上两头牛了,他决定回家和老婆孩子团圆。眼看年关将近,他带上银子往家赶。
日夜兼程将近一个月才回到五里铺,却已是半夜时分。临近家门,他突然起了一个念头:自己一去十年,临走的时候妻子桃花正青春年少,这些年她有没有为自己守身如玉呢?如果她不守妇道,自己还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交给她,岂不是冤大头一个?干脆,试探她一下。于是,他转身去了村前土地庙。土地庙周围全是枯干的杂草,看样子平时人迹罕至,把银子藏在这里一定保险。
他摸索着进了庙,把银子藏在土地爷身后,感觉万无一失,才返程回家。
夜深人静,于正望着自己家的院门,想到立刻就能见到日思夜想的老婆孩子,内心实在抑制不住激动。他从周边找了几块石头垫在南墙根下,小心翼翼地踏上去,想从门楼处爬墙进到院里。靠近此处的院内有一个粮囤,是十年前离家时为媳妇砌好的,结结实实,用个一二十年没问题,如今正可以从这儿悄无声息地进入院子,以免动静太大,惊动屋里的人。事情果然如他所料,粮囤还在,他毫不费力地踏着粮囤进入院子,悄悄来到窗前,屋子里面传出了轻微的酣睡声。
他捏着鼻子小声叫道:“桃花,桃花……”
“谁啊?”屋里传出了桃花那熟悉的声音。
“是我。你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我知道你是谁?半夜三更跑我家来干什么?赶紧滚,要不我可喊人了!”屋里的桃花破口大骂。
“赶紧开门!再不开门,我就要砸了!”
“你要是敢砸门,老娘拿菜刀劈了你!我家相公就要回来了,到时候看他怎么收拾你这坏种……”
于正暗暗惊喜,立刻放下心来。他变回声音说:“孩子他娘,是我,于正回来了。”
桃花半信半疑地问:“谁?孩子他爹,是你回来了吗?”
“是我,快开门!”
桃花还是不放心,卷起窗户上的纸帘,仔细辨认了一下,确定外面站着的就是自己牵肠挂肚、日思夜想的男人,急忙爬起来跳下炕,打开房门。夫妻相见,悲喜交加。桃花拉起于正的手,冰凉冰凉的,情不自禁地捧起来放在自己温暖的怀里。于正非常感动,却又冒出一个试探的念头,于是低垂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桃花急切地问:“怎么了相公?身子不舒服?”
于正叹了口气说:“桃花,我一走就是十年,让你一个人在家吃苦受累。可是我在外这些年却没有挣到钱,真是没脸见你啊。”
桃花一下笑了,说:“我还当是怎么了呢!挣没挣到钱有什么要紧,你能平平安安回来比什么都好。这些年你没有拿钱回来,俺和爹娘孩子不是也过来了?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听了这话,于正心里热乎乎的,老婆还是那么善良。
“孩子呢?”于正看到炕上没有孩子,忍不住问。
“在他爷爷奶奶那里,这时早睡了。明早再见他们吧。”
“也好。”
桃花见他浑身哆嗦,嘴唇都冻紫了,心疼地说:“你一定饿了,赶紧到炕上被窝里暖和暖和,我给你做饭去。”她一把将于正推到炕上,然后弯腰把他的破鞋脱了……
于正就势爬上炕,钻进温暖的被窝,感觉非常舒服,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还是在家好啊!”他太累了,躺下没多一会儿,就睡着了。
桃花看看风尘仆仆、沾席就睡的丈夫,心疼地想:这些年他在外面一定吃了很多苦,大冷天的,应该先去胡三孬那里打壶酒,给相公祛祛寒,暖暖身子。
且说这胡三孬,满肚子花花肠子,仗着做小生意手里有几个钱,没少打歪主意。他见桃花长得漂亮,长期独守空房,早就起了贼心,觉得有机可乘。可是,桃花正派本分,平日里没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压根儿不给他机会。偶尔街上碰到,他迎上去轻薄两句,每次都被桃花抢白回去,让他备受煎熬。桃花深更半夜突然叫门打酒,胡三孬以为机会来了,忍不住春心荡漾,调戏她说:“妹子,终于熬不住了吧?来找哥哥解闷?”
桃花听了,正色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酒你卖不卖?不卖我走了。”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胡三孬见状,赶紧说:“别……别,开个玩笑,何必当真?来,我给你打上。”他一边打酒一边还是忍不住问:“半夜三更的打酒干什么?”
桃花没好气地说:“喝。”然后,把钱扔在酒案上,提着酒壶就走。
酒打回来后,她又赶紧烧水馏煎饼,用铁勺煎了两个鸡蛋。一切准备就绪,将饭桌放在炕上,端上酒饭,喊于正起来吃喝。
于正二两酒喝下,身子暖和了,话也多起来。看着善良的媳妇,实在不忍心继续隐瞒,就拉起她的手笑着说:“桃花,刚才我是试探你的。这几年我攒了六十两银子,放在土地庙土地爷神像后面了,故意来试探你变没变心。咱这就去把银子拿回来。”
桃花一听很开心,却说:“急什么,吃饱了再去也不晚。”
于正很快就吃饱喝足,两口子手拉着手一起到庙里取银子。可是,那六十两银子却不见了!两口子如遭雷击,抱头痛哭。怎么办?十年的辛苦血汗钱就这么丢了!
还是桃花有主意,说:“听说苏轼大人断案如神,咱去报案,说不定银子还能找回来。”
于正早已心疼得没了力气,听老婆一说,就如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急忙说:“那还等什么?赶紧去啊。”
于是,两口子连夜动身,心急火燎地去衙门击鼓告状……
知州苏轼听罢于正的诉说,思考了一下,问道:“你回村时碰到过什么人没有?”
于正回答:“报告大老爷,深更半夜,天寒地冻,哪里还能碰到人。”
苏轼点了一下头,又问:“你媳妇出去打酒时知不知道银子的事?”
于正肯定地说:“不知道。那时,我还瞒着她呢。”苏轼又问桃花去买酒的事。桃花把买酒的过程说了一遍。苏轼听后,点了点头,说:“暂且回去,有消息就告知你们。”
第二天,有个消息在街上风传:于正把银子放在土地爷身后丢了,知州苏老爷昨晚梦中拜会土地爷,询问银子的去向。你猜怎么着?土地爷竟然说,看到是谁拿了,就是不告诉他。理由是自从苏老爷上任以来,把密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老百姓安居乐业,就没人供奉土地爷了。他缺吃少喝,日子过得还不如叫花子。知州大人只知道关心凡人,让他们过舒心日子,对这小庙小神不管不问,如今出了事倒想起问他来了,他才不管呢!苏老爷对神仙也不敢强迫,好言好语地问他怎样才肯说出盗贼是谁。土地爷说,从明天起,连续三天,多多给他上供,打发他满意了,自然就告诉了。知州老爷不信邪,和土地爷杠上了,限期三天,让土地爷考虑。三天后再不指认盗贼,就去公审土地爷。到时还要请众乡亲到场,做个见证……
其间,有好事之人发现,连续三天半夜三更,竟然都有人偷偷到土地爷像前烧纸焚香,难道真的是……
三天后一大早,苏老爷传下话来,五里铺所有村民无论男女老少,岁数大小,上午辰时都到土地庙前集合,参加公审土地爷。
苏知州要审土地爷,不但本村人好奇,就是附近村庄的人闻听此事,也都纷纷跑来看稀奇。
辰时已到,苏知州的大轿落在了土地庙前。众衙役将案牍摆放整齐,又把土地爷神像抬出庙门,置于案牍的前面。一切准备就绪,苏知州端坐案后,大声喊道:“升堂——”
众衙役手持杀威棍、鞭,排列两边齐喊:“威武——”
苏知州一拍惊堂木,喊道:“土地,你身为一方神灵,就该保一方平安。于正信任你,把六十两银子托付你看着,你眼睁睁看着银子被盗,不但不阻止,不指证,反而借机敲诈本官,让本官出钱你才肯说出贼人来。我堂堂一个朝廷命官,岂能容你作奸犯科?你一计不成便接受贼人香火贿赂,继续替他隐瞒。其实,我已经知道贼人是谁了,今天就是借此考验你一下。你要知错就改,指认贼人,可以既往不咎;你若还执迷不悟,不但要受皮肉之苦,我还要下令砸了你这小庙,让你无处安身,并且禀报天庭,将你革职查办。说吧,贼人是谁?”他一连问了几遍,土地神依旧木呆呆的,毫无反应。
围观众人不禁嬉笑起来。烧酒铺的胡三孬也在人群里看热闹,见此情景,忍不住对身边的人说:“都说苏大老爷断案如神,这次算是让咱开了眼了!谁不知道泥胎不能说话?哼,瞧好吧!”
苏知州并不理会别人的态度,接着又是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土地,你不要以为自己是神我就不敢怎么着你!你不说话就是藐视公堂,那就休怪我无礼了!衙役们,上鞭刑!”
两个衙役应声过来,你一鞭,我一鞭,啪啪啪……各打了五鞭。
苏知州说:“好,土地,你终于开口了。你大声说,我没听清。”
一个执鞭的衙役一愣,说:“老爷,我没听到他说话。”
围观的人不禁哄堂大笑。
另一个衙役却说:“不,我听到了。土地爷让老爷您近前说话。”
闹哄哄的众人一听说土地爷真说话了,立刻安静下来。
苏知州走下堂,来到土地爷跟前,俯下身来,将耳朵附在土地爷的嘴边,一边静听,一边不住地点头。然后他抬起头,直起身,对大家说:“众位乡亲,土地知错了。他说盗贼就在人群当中。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本着教人向善的原则,作为一方土地,他想给这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让他出来自首,争取宽大处理。土地爷还说,刚才他替小偷挨了十鞭子,就是想让小偷良心发现,自己招供。如果此人马上出来自首,把银子原封不动地交出来,就罚他十鞭算了。”
此刻,土地庙前鸦雀无声,众人都在纳闷,会是谁呢?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没人招供。苏知州再次附耳在土地神像前,静听了一会儿,然后对大家说:“土地又说了,既然小偷不识时务,他也不必替贼隐瞒受过。他要分三次提醒六个字。说出前两个字后,偷盗者招了,罚两倍的鞭数,也就是二十鞭;说出中间两个字后,偷盗者招了,罚三倍鞭数,也就是三十鞭;等说出最后两个字后,偷盗者还不招,不仅罚打五十鞭,还要关监坐牢。还是没人招供是不是?那我就按土地爷的口谕办。先说前两个字——三酉!”
人们皱紧了眉头,面面相觑,三酉是什么意思?谁叫三酉?
苏东坡见人们疑惑不解,便解释道:“三酉嘛,就是个酒字。偷银子的人肯定与酒有关系。”
此话一出,有一个人吓坏了,就是开烧酒铺的胡三孬。他惊慌失措,低垂着头,一个劲地往人群后面退……
又过了半个时辰,还是没人招供。苏知州又说了两个字:“不好。”他又解释说:“不好嘛,就是个孬字。咱们这村里可有名字叫什么孬的人吗?”
“胡三孬!”
“开烧酒铺的胡三孬!”
众人七嘴八舌地喊道。同时,将目光纷纷投向正往人群外挤的胡三孬。胡三孬一下吓傻了,他两眼发直,浑身哆嗦,瘫倒在地。
苏知州紧接着又道:“还是没有人招供吗?”
胡三孬立刻连滚带爬地来到苏知州面前,一边叩头,一边叫道:“大老爷啊,您不要再说了。小的该死,银子是我偷的。我就是胡三孬……”
且说当晚桃花打酒让胡三孬心猿意马,挑逗不成,便恼羞成怒。望着桃花离去的背影,他想:于正不在家,一个妇道人家,这时候打酒,一定是家里养着野汉子。既然你不理我,我偏要跟着去看看。要是被我捉奸在床,哼,还愁你不顺服?嘿嘿,说不定还能得到一笔封口费……想到这里,他就悄悄跟在桃花的身后。
桃花毫无察觉,回到家后,将大门锁上,就进屋忙活着做饭。
胡三孬站在于家大门外,等了一会儿,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见猪圈围墙外有堆土杂肥,正好方便踏着翻墙入院。
屋里灯光依然亮着,窗纸上,有两个人影在晃动,并且传出男人说话的声音。
胡三孬心里暗喜:果然如我所料。这个小贱人,在我面前装什么贞洁,呸!背地里还不是照样偷人养汉!活该你倒霉,今天算是栽到我手里了。他刚要破门而入,却又停了下来,心说等一会儿,他们睡着了再下手也不迟。好奇心使他忍不住要先看看里面的野汉子是谁,就蹑手蹑脚来到窗前,用手指蘸着唾沫将窗纸洇湿一个小孔,单眼往里瞧。我的妈呀,亏着没有莽撞造次,原来是于正回来了。他正要离开,却听到于正把藏银子的事告诉老婆。他心里一阵狂喜,总算没白来,立刻悄悄退出,翻出墙外,直奔土地庙而去……
看到这里,大家一定还在疑惑,这土地爷还真的会说话?原来这胡三孬的为人极坏,仗着自己开烧酒铺赚了几个臭钱,在村里勾引人家的大闺女小媳妇,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早已经有不少人反映到苏轼的耳朵里。只是受害人惧怕胡三孬的淫威,没人敢站出来揭发。当苏轼听了于正两口子的诉说后,就断定,嫌犯非胡三孬莫属。可是,这全是推断,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
苏轼亲自到庙上和于正家里外查看了一番,发现于正家院墙有两处被人爬过的痕迹。其中一处靠近大门楼子的是于正自己爬的,南墙靠近牲口棚的一处墙头脱落了泥皮,是窃贼爬的。再看于正家窗外墙根,有大小不一两个人的脚印,一个是于正的,另一个经过测量,与院墙外土杂肥上面留下的鞋印相吻合,同时还发现了窗户纸上指头肚大小的洞,更加证实了苏轼的推断。这也还是没法指证事情就是胡三孬干的。苏轼灵机一动,计上心来。首先利用人们迷信的心理,散布出梦中拜会土地爷,土地爷索要钱财一事,让盗贼知道土地爷爱财。做贼心虚的小偷为了堵住土地爷的嘴,一定会偷偷到庙里上供。苏轼事先让人躲在庙里,要是盗贼上供的同时嘴里祷告出要求,事关盗银秘密,可以当场抓捕。果然,胡三孬连续三天半夜里都到土地庙烧香焚纸叩头祷告,但是,嘴里却没出一点儿声音。
虽然种种迹象再次验证了胡三孬一定是嫌疑人,但是仅凭给土地爷上供就判定人家是盗贼,也没说服力啊。于是苏轼大人才进行了第二套方案——公审土地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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