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上帝信道长？老外怎么都跑武当山来了？

《黑神话：悟空》火了。

自8月20日发售以来，全平台销量突破1500万，Steam同时在线玩家已超240万。

按照高盛预测，该游戏的销量可能达到2000万份，收入预计超过50亿元。

什么概念？今年暑期档播放了将近3700万场电影，累计票房112亿元，一只猴子直接顶半个暑期档了。

作为首款国产3A大作，国内玩家纷纷在第一时间“直面天命”，我们办公室的小伙伴更是连续两天上线，连做梦都是猴子。

对咱们来说，下到3岁娃娃，上到80岁老太都知道《西游记》，甚至不少人的童年偶像就是齐天大圣，所以游戏里头的妖怪、技能也是轻车熟路，诶，就是玩儿。

但对外国玩家来说，"Yaoguai”是个啥？猴子拿的“Hulu”又是个啥？

于是，油管上英文版《西游记》的播放量一夜起飞，推特、Reddit上，也出现了各种有关孙悟空故事背景的讨论和科普。

其中有一条，是关于《西游记》原著中佛教与道教的政治博弈，提到了道教的“天人合一，无欲无为”。

这个ID为“雪帽-1”的老哥，本身是个神经学的博士，经常要用啮齿类动物做实验，看着最后安乐死的小白鼠，他感到非常痛苦，一度想放弃学业。

此处感谢为科学献身的小白鼠，以及各位实验室研究人员。

万般焦虑之中，老哥接触到了“道法自然、无为而治”的老庄哲学，经过一番内心重建，他决定不再做一线科研，转向数据研究。

痛苦减少了，心境平和了。

古老的中国道教，连我们都觉得艰深晦涩的思想，竟然为大洋彼岸的人带去了inner peace。

听起来挺离奇，实际上，《道德经》在海外的发行量仅次于《圣经》。对老外来说，参悟道法只能算萌新，真正懂行的人，已经开始肉身修炼了。

01

湖北十堰，海拔1000米高的白马山顶，有一座五仙庙。

每天早上5:00，庙里会准时响起咚咚的鼓声，开始一天的修道生活。

上午，道士们要练气功、打坐，学习道医、风水、八卦等理论知识；

图源：一条视频号

下午，则要学习刮痧、针灸、点穴、拔罐、采药、制药等实践课程。

图源：一条视频号

他们迎着朝阳打太极、练八段锦，也会在山崖上奏乐，在云雾里站桩，在夜暮中冥想。

这样的画面，总会让人联想到得道的高人，长须飘飘，仙风道骨，等到凑近就会发现，道长原来是国际服。

来自瑞士的针灸治疗师，来这里寻找气功的源头；

来自英国的劳拉，曾是一家国际公司的顾问，后来在伦敦开了家中医馆；

来自爱尔兰的油漆工，成了长住五仙庙的洋道士；

波兰小伙教你分辨草药，已经入乡随俗，解锁了凉拌野菜的吃法。

图源：一条视频号

这些浓眉大眼的老外，都是武当山“道家文化研学营”的一员，该课程始于2005年，每年大约上有百名外国人漂洋过海，来武当山体验道教文化。

习惯了早C（coffee）晚A（alcohol）的老外，现在每天早上只能喝豆浆，想喝酒也有，只不过是比威士忌更烈的药酒。

高山隔绝了工业化带来的快餐速食，曾经的牛排汉堡，变成了如今的素食小菜，一粥一饭都分外珍贵，清汤面吃完，还得添点水，再把涮碗的水也喝下去，是为“回龙汤”。

为了照顾远道而来的朋友，适当的变通也必不可少。

来自冰岛的小伙，就爱上了四川辣子，清口白粥配红油辣子，百般滋味尽在其中。

来自波兰的姑娘，则对豆瓣酱情有独钟，要是上火了，拔个火罐好了喂。

还有一个奥地利的哥们儿，你问他为啥来道观，他说来寻根。寻的是啥根不好说，但他现在沉迷奶茶无法自拔。

除了一日三餐，更重要的是修行，也就是打坐、太极、道医、八卦、易经、风水……

你说“性命双修”“阴阳五行”“道法自然”之类的，咱们都听来都云里雾里，那老外能听懂吗？

别急，研学营里有的老外待了七八年，当个翻译没啥障碍，有的专业名词，像穴位、“气”，就需要全球通用的火柴人插画，哪里需要点哪里。

要是遇上中草药，有的生津，有的去火，有的以毒攻毒，搞混了怎么办？

负责授课的杜道长，从2005年开班起，已经带过了全球48个国家的4000多名学生，他的词汇量，可能比在座的你我都要多。

问题是，听懂不代表学会啊，这群来武当山寻道的外国研学团，要在半个月的时间内，学习太极、打坐、易经、风水、针灸、道医，这就好比你组织了一个夏令营，要让小朋友参观完航天博物馆，就能手搓人造飞船。

老外研究道教，真不是图一乐吗？

02

道教，唯一发源于中国本土的宗教。

但说来惭愧，我对道教的了解几乎全部来自影视剧，而屏幕里的道士，要么是像太上老君一样位列仙班的得道高人，要么就是像林正英一样捉鬼打怪的茅山道士，《道士下山》那种直面红尘俗世的，基本都算离经叛道了。

再加上道家研究修行、阴阳、八卦、风水，致使道教总是徘徊于科学与玄学之中，世俗和超俗之间，好像谁都能掰扯两句，但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就这么“模棱两可”的道教文化，是怎么火到海外去的？

根据香港大学社会学教授宗树人考证，西方对道教的了解最早来自基督教传教士。只不过，在传教士口中，道教是“邪恶”的，不符合基督教精神。

直到19世纪末，一个名叫保罗·迦耳斯（Paul Carus）的美国汉学家和一位禅宗的日本翻译铃木大拙（D. T. Suzuki）一起，合作出版了第一本美英版《道德经》。

《道德经》第一句是啥？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宇宙万物自有其规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大道至简。这一版《道德经》之后，各种译本接踵而出，但基本集中在学术研究的范畴。

图源：小红书

随后是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之后，西方世界遭遇了一场“精神危机”，《圣经》里说“神爱世人”，到头来却是强权、杀戮和无休止的战争。

于是，学界开始向东方寻求良药，借“道”家文化，来拯救西方危机。

一个明显的变化是，在早期的译本中，“道”是“上帝”，是“逻各斯”[1]，到20世纪50年代，“道”易经译成了“Nature”，[2]视角从全知全能的上帝，转为洞悉一切、尊重一切的自然。

同时，华人学者开始登台，为西方的道教文化补上了“中国声音”，道家思想逐渐变得通俗化、个性化。

普通人也能接触到道教理论了。

但道教真正走入美国的寻常百姓家，靠的不是诘屈聱牙的理论，而是一种朴素的好奇心——

太极拳法，好像中国功夫啊。

当时，李小龙勇闯好莱坞，靠一双铁拳改变了世界的偏见，他的功夫哲学，却是“Be water，my friend”，像水一样，无形，无法，无坚不摧。

这边，美国人开始吟唱“快使用双节棍，哼哼哈嘿”，那边，70年代之后，大批华人涌入美国，好比以前出门上学，家里总要给包里揣一把黄土一样，移民出于对故土的依恋，会组织一些宗教文化活动，大家一起祭祀拜神，打坐练功。

一来二去，道教文化，就这么在西方生根发芽，并衍生出了武术、道医、养生等等分支。

挺正常的，毕竟瑜伽、冥想往上追溯，也和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但道教在海外出圈，还有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理由：

武侠小说。

03

90年代末，互联网的蓬勃发展催生了网络文学。

从最初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到后来的《紫川》《诛仙》，网络小说的题材越来越脑洞大开。

2009年，武侠玄幻小说《盘龙》出版，少年林雷·巴鲁克凭一枚魔法戒指焚江煮海，课堂上的武侠梦变成了异世界的超能力，《盘龙》点燃了无数男人的青春热血。

其中有一名美籍华裔，名叫赖静平，他的本职工作是一位外交家，看完《盘龙》之后心潮澎湃，就在业余时间“为爱发电”，将小说翻译成了英文，结果自然大受欢迎。

为啥中国的爽文能激起老外的兴趣？

发起“攻占华尔街”运动的社会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认为，资本主义腐蚀了当代美国，西方传说都是王子配公主；而在中式网络小说里，仍然会相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出现天仙配这样的男频爽文。

《盘龙》之后，赖静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搞了个“武侠世界”网站，专门翻译武侠小说。

但看过影视剧的都知道，中国的武侠世界，总会有各种法器、招式，甚至口诀。

“武侠世界”的翻译力求原汁原味，像《天龙八部》里的“有常无常，双树枯荣；南北西东，非假非空”，就译成了“Eternal yet ephemeral, the twin trees wither and bloom.North and south, east and west, neither false nor empty”。

哲学与诗意，一下子就有了。大批外国读者涌入“武侠世界”，网站每天的阅读量都在10万以上。

有人靠武侠小说戒了毒断了欲，有人研究起性命双修，还有人决定背起行囊，亲自来看一看孕育了“气”与“道”的神秘东方。

读武侠小说的，看武侠电影的，最终都在武当山完成了交汇。

2010年，美国“小伙”杰克·平尼克（Jake Lee Pinnick）就因为沉迷中国功夫，来到了武当山上。

之所以说小伙，是因为杰克生于1990年，今年不过34岁。

之所以打引号，是因为杰克黑色长髯，面色从容，身上散发着一种千帆阅尽的成熟和稳重。

恰好在2010年 ，武当山国际武术班正式招生，美国青年杰克师从袁师懋道长，成了武当山三丰派第16代传人。

从练吐纳、调息，到后来的形意拳、八仙棍，杰克的武功见长，2014年，他学成回国，成了一名培训学校的武术老师。

报名的多是短期班，大家随便学两个招式，热闹一番就散去了，啥是虚静，啥是松身，没人关心。

杰克想起自己在五仙庙拜会过的一位老道长，常年按照最传统、最朴素的方式修行，一盏枯灯，半生道法，令他动容。

在世俗的标准里沉浮了4年之后，杰克重返武当山，成了一名标准的洋道士，每天打太极、练武术、吹洞箫。

对他来说，道教文化不再是流于表面的武术，而变成了一种向内的探索，天地之大，得悟道者，常清静矣。

有人入世，也有人出世。

德国小伙Patrick，小时后因为身体不好，老母亲带他去看中医，学会了太极和冥想，从此和道教结下了不解之缘。

2007年，Patrick来到中国，正式拜入龙门派，系统学习了道教的各种道医、拳法、思想、流派，还得了个道名“刘诚勇”。

回到德国之后，刘诚勇致力于将道教文化开枝散叶，创办了武当三丰武馆、武当道教学院、德国道教协会、德国第一道观遇真观，还开设了气功、太极、八卦掌课程。

甚至还售卖道教周边，属实是打通产业链了。

紫袍道长在线作法，白皮老外深山隐居，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寻道东方。

04

宗教的本质，是一种“神权”。

从前，统治者需要借“神权”来巩固“王权”，而“神权”又需要“王权”来扩大影响。

这决定了宗教的排他性。

比如基督教的第一要义是：“你要尽心、 尽性、尽意爱主你的上帝，这是诫命中的第一，且是最大的”。

《西游记》原著，也有在用佛教与道教争夺信徒血食的残酷博弈，来隐射嘉靖年间腐朽黑暗视黎民为草芥的明朝官场。

这种“唯一”的信仰，在大家吃饱喝足，小日子过得不错的时候，“多亏了XX保佑”还是有一定说服力的。

但如果这样的生活失速了，人们往往会陷入自我怀疑，精神世界摇摇欲坠。

这个时候，经过新中国改造的新版道教出现了：

它的太极、养生，有强身健体的功能；
它的打坐、冥想，有放松疗愈的体验；
它没有严格的清规戒律，你可以深山苦修，也可以红尘享受。

世俗，又不那么世俗，刚刚好作为精神寄托。

大部分的宗教，都希望大众相信构建在虚空中的神祇，讲究“信我保平安”，而新道教讲究无为而治，“爱信不信”。

大部分的宗教场所，都希望晨钟暮鼓香火鼎盛，而新道教说，“心存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持身正大，见吾不拜又何妨”。

当所有人都埋头房贷车贷、升职加薪，为世俗标准疲于奔命。

道家告诉你，做自己，做个好人，就够了。

或许，这正是老外爱上道教的原因吧。

注：

[1] 逻各斯，是欧洲古代和中世纪常用的哲学概念。一般指世界的可理解的一切规律，因而也有语言或“理性”的意义。

[2] 新墨西哥大学哲学教授阿奇·巴姆在《老子〈道德经〉：自然与才智》中将“道”译为Nature，在1958—1986年，该书再版达16次之多，并成为美国高校教材。

参考资料：

《外国人对中国文化能痴迷到什么程度？》，《真实的 “修仙”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by 野游记_

《梦道华山:全球道教与现代灵性的困境》宗树人

《在“异托邦”里建构“个人另类选择”幻象空间——网络文学的意识形态功能之一种》邵燕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