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制在前,意中人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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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两场气氛差别巨大的婚礼,在东北老家的同一时间举办——一场的新人在体制内工作,另一场则在体制外。

体制内的那场婚礼明显要热闹得多。男方在北京的央企工作,婚礼场子很大,吃食和酒店档次也颇为高级,现场还有乐队驻唱,气氛喜庆。

而体制外的那对新人,双双缺席了晚上的答谢宴,只有两家的父母拘谨地站在舞台上。当现场宾客们举杯祝福时,新人却不在,有人开玩笑说,到底是祝谁新婚快乐呢?

作为宾客之一,坐在酒桌上的赵丹感到五味杂陈。体制外的那对新人,女方考了好几年公务员也没有考上,婚礼前夕,赵丹和女方妈妈聊天,感觉阿姨的声音总是蔫蔫儿的,很没有底气,似乎害怕被问及女儿的工作。答谢宴结束得很快,宾客也都心照不宣,不谈新人的职业。

赵丹是南京大学社会学系的一名博士生,90后,出生成长于东北地区,直到大学时期才离开长久生活的家乡。

起初,由编制引发的区别对待,是她的个人困扰——硕士毕业后,赵丹曾在东北老家从事体制外工作,亲朋好友的询问和审视的目光时常让她尴尬难受。后来她逐渐发现,体制分割成为一个越来越凸显的社会问题。

婚礼是个导火索,她决心写篇论文,好好聊聊编制这件事。

她的调研始于2017年,在6年里,围绕体制分割这一现象进行深度访谈,直至“数据饱和”。赵丹先后追踪了16个受访者的情感变动和人生选择。这期间见证了一些人编制“上岸”、结婚生子,也有人单身至今。

赵丹的感受是,如今编制的权重变得越来越高,不只东北,体制分割的现象在全国各地都有出现。她并非反对体制内就业,而是抗拒一种单向度的社会评价体系。

在这个评价标准之下,非体制内青年受到无形的歧视和排斥。而那些曾经被边缘的考公年轻人,一旦上岸进入体制内,通常也会找另一个体制内的成为结婚对象——残酷的鄙视链由此复制循环。

留在此地的青年,通常只能选择一种趋同的活法:从就业到婚恋的选择,都框定在体制之中;不认同这一标准的人,则用逃离东北来换取有限度的自由。

也是在研究期间,赵丹本人完成了一场自我和解,她离开东北又重新回来。于她自己而言,地域上的逃离是不够的,人总是需要持续与无形的社会评价体系抗争。

在赵丹与《凤凰周刊》的这场长谈中,我们试图厘清一个人关于价值评价焦虑的症结所在:

在当下,选择体制内就业和结婚,被视作抵御风险的一把安全锁,那么它究竟锁住了什么?而当一个年轻人的社会坐标,仅剩下就业和婚恋两个维度,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以下是赵丹的口述,结合了她的论文——

一“编”之隔

在东北地区,平日交谈里若被问及“有没有工作”,对方通常想打听的其实是“你有没有体制内的工作”。这个语境下,“有工作”一般指的是拥有体制内的工作,包括央国企、党政机关和事业单位等在编人员的工作职位。任何体制外的工作都被叫做“没工作”,包括在学、自由职业、待业等状态。

换句话说,只有收入来源,却不在体制内就职,在东北地区相当于“没有工作”或“没有正式工作”。体制内工作,代表了较体面的薪酬待遇,以及一种社会兜底——这在疫情期间体现得尤为明显,而在少子化时代,有退休金更是优势突显,意味着老有所依。去年的那两场婚礼,我至今记忆犹新。导致两场婚礼气氛存在这么大的差别,原因有很多,有没有体制内的工作应该是最主要的。毕竟在当地,两家的父母经济实力都差不多。

我当时突然有了一种为体制外就业青年打抱不平的心情,去不了体制内并不是那对新人的错,每个人都应该有平等的机会站出来接受大家的婚礼祝福。我也很感同身受,围绕编制有关的择业和婚恋困扰,发生在我身边的每一个年轻人身上,也是多年来我脑袋上的一道“紧箍咒”。

2017年硕士毕业后,我回东北待了两年,先后在体制外的教培和公益行业工作,即本地人眼里的“没工作”。在老家,街坊邻居总会第一时间知晓各家的情况,谁找了什么工作和对象,都能引发一波热议,这让我承受了很多压力。出于好奇,我开始访谈身边的朋友或同事,想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是否困惑。

这算是机缘巧合之下,一项更接近真实的访谈。因为话题涉及隐私,有时候需要人直面婚恋选择的真实动机,而聊天对象是我的熟人,我们的对话通常发生在公司茶水间或者街头巷尾,一些非正式的场合,他们在放松和信任的状态下聊,能更坦诚地表达想法。

通常来讲,家境好、地位高的人,他们可能并不受文中讨论的社会评价体系所限制。我的研究集中在工薪阶层的普通人士,我更希望关注他们的生活际遇。有一个采访对象叫凌红,她大专毕业后,在一家本地公立医院当护士,她渴望婚姻,却一直没有找到理想人选。

去年凌红考上编制后,原单位的同事们忽然态度转变,纷纷帮她介绍起对象,新单位的同事对此也无比热情,凌红感觉身边的异性资源一下就多起来,“很快遇上合适的”——据说男方在国企“有点权力”,能给凌红一些事业上的助力。

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凌红完成了从考编、入职、相亲、恋爱到结婚的一系列“人生大事”。我去凌红家,她和父母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其实不难得出,凌红没考上编制之前,她前单位的同事手上,是有“优质单身男生资源”的,只不过大家都在心里掂量着“她配不配得上”,是否符合潜在的“体制内与体制内联姻”的婚恋匹配规则。

婚恋通行证

在东北婚恋的规则体系中,体制内单身女青年,可以说是竞争链条的顶端。她们是体制内男青年的择偶首选,也被体制外的单身男青年青睐——调研中,有收入颇高的经商男表示,“因为我可以赚钱,她只需要工作稳定、能照顾家就行。”据一位采访对象的说法,体制内通婚还有更细分的潜在规律,“党政机关的不找国企的,国企的又互相看不上。”当然,这条经验并非绝对,但确实反映了一部分人的择偶取向。

我观察下来,东北青年谈婚恋,收入、学历、样貌、户籍,甚至爱情,都不如编制重要。获得体制内工作,是顺利迈向婚恋大门的通行证;而那些非体制内青年,脱单机会则大幅度降低。比如我,由于“没有工作”,在东北几乎没人给我介绍对象。我有个受访对象热衷于给体制内单身女青年说媒,受挫了又来找我吐槽,但是从来不提给我介绍的事。2017年,我的好朋友也是受访者小竹,邀请我去参加X市的一场线下相亲活动。出于好奇和体验的想法,我满口答应。可小竹又立刻用很自然的语气和我说,“但你没工作,所以不能提交材料,也不能参与相亲互动,只能在一旁围观。”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相亲会设置“编制”作为门槛。我原先以为,小竹是出于热心想让我一起和她参加相亲会,但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好像离我有点远,而且不仅仅差在职业方面。到了会场,我被安排坐在角落。主办方先把每个人像简历一样的材料,摆成一排在桌子上。当天来参会的有大约30人,几乎都是国企职工,男女人数基本相同。

看完材料后,是自由聊天环节。大家的聊天内容多是围绕爱好和家务水平。聊深了,也会问对方父母是做什么的,有人会主动提及“我爸妈也都是体制内职工”——这在婚恋市场是加分项,意味着结婚后不会有太大的抚养老人的压力。我没有任何值得别人去关注和互动的点,那天的活动我只发言了一次,是替小竹“宣传”,告诉大家“她人很好很孝顺,在家会替妈妈做饭,个子高人长得漂亮,工作还稳定”——这也是她提前嘱咐我这么说的。那场相亲会堪称无聊。每个人好像都在绷着自己“走流程”,和求职的气氛差不多,你很难感受到彼此之间有感情的火花产生。这也合理,大家几乎都是同行,早就祛魅了,也缺乏对他人的好奇。(花上3块钱,尽情阅读精彩内容,你必将受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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