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海航行,用心讲述每一个故事。科幻小说《海洋之歌》,作者陈梓钧,选自星云志系列。以下内容是教授在新科学系列讲座的发言稿。
各位,我没料到自己能活着,站在这里向各位讲述我的故事。两个月前,我身处北大西洋上空,目睹着天崩地裂的可怕景象。数百亿吨海水从太空落下,数百亿吨熔岩从地幔涌出。若九原来迟一点,我便不可能在这里与大家共同见证人类文明转折的时刻。
现在已有超过2亿人死于海啸、地震与火山爆发,上千座城市惨遭毁灭,近11亿人流离失所,人类文明遭遇前所未有的浩劫。可为何我还会说这是人类的黎明呢?请允许我先谈谈我的母亲。
我出生在一个单亲家庭。两岁那年,父亲离家而去,母亲独自抚养我长大。和现在的我一样,母亲也是一个海洋学家。每年冬天,她总会跟着考察船出海,回家时为我带来各种奇妙的海洋生物,还有一些黑色石头。那些石头在磕碰时可以发出奇特的声音。天长日久,那些黑色石头在狭窄的屋里堆积如山。后来母亲索性把它们按大小堆在一个木架子上,做成了架子鼓,让我敲着玩。
母亲是个有才华的人,她用这些石头专门自编了不少曲子,其中我最熟悉的便是《海洋之歌》。在这悠扬的音乐中,我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直到我六岁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跟着母亲出海。在海洋考察船的一个船舱中,我坐在桌旁准备过六岁生日,但我身边的叔叔们却面色凝重。母亲下前考察,突然失去了联系。我望向大海,焦急地等待着,等待她回航时溅起的浪花。
大海沉默着,一天两天没有任何消息。她消失在2000米深的大西洋底,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这是莫大的悲痛。厄运降临后,我的世界天崩地裂。从那时起,我知道我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孩了。我开始思考,思考生命的奥秘:生命是什么?死亡是什么?生命存在于宇宙中,意义又是什么?这些问题伴随着我长大,引领我走进实验室,走向那片海洋,最后把我带到这里。
5年前,当我与矿业集团合作参与研究深海猛结合时,猛结合是一种储藏量很大的金属矿藏。早在19世纪末就被发现,但它们都沉积在几千米深的海底,勘探困难,成本高昂。为了解决这个难题,集团希望能借助浮游生物来定位猛结合。当时人们普遍认为,猛结合起源于一种特殊的浮游生物。我此前一直在海洋浮游生物领域工作,从未研究过猛结合,更没有见过猛结合的样本。
所以当我第一次见到那些从海底捞上来的黑疙瘩时,我的震惊溢于言表。那就是母亲带回来的黑石头。那时我们采集了数十吨样本,经过粗略统计后,我们发现在2万多个样本中,猛结合的大小呈现出奇特的等比数列形式的分布规律。我们称之为直径量子。这些猛结合的直径均取了若干分裂的纸,而这些指尖近四成以六为倍数的等比数列关系,如3.3cm、19.8cm。我们只发现了这些尺寸的结合块,而如果猛结合是由浮游生物吸附形成,不可能只出现这种离散化的值,何况是等比数列。
这是我研究生涯的转折点。为何恰好是六倍?起初没有任何理论能解释,我们只能天马行空地想象,寻找一切若隐若现的联系,同时还要避免陷入玄学的陷阱。雪花的六角米粒,组织的六边形,巨人之路的六棱柱。这不是胡思乱想,我们知道自然界的一切都遵循能量最低原理。如果我们承认猛结合的这种比例关系是自然形成的话,那六这个比例一定来自于某种能量最低的几何形状。
于是我们想到了瑞利-本纳德对流,这是一种生活中常见的现象,而在大洋深处,类似的过程也在进行着。洋中脊裂谷底部来自地幔的炽热熔岩涌出,地壳与冰冷的海水接触,形成热对流。在我们此后的实验中,就是复杂的化学过程了。当年我们用格子波尔兹曼方法对此模型进行了仿真,并在海洋地质中心进行了缩比实验,首次获得了人工猛结合。结果是令人惊喜的。
我们连夜撰写论文,题目叫《本纳德对流被周期分叉在海底扩张过程中的电化学作用》,在杂志2022年第37期刊发。至此,我们揭开了猛结合的直径量子倍数之谜,鲜花与掌声接踵而至。但是对我而言,这其中还有什么深刻的东西呢?没错,是生命,一种新形态的生命。
让我们重新回顾一下本纳德对流,这是流体力学中的经典问题,却能体现出生命的本质:低熵体。我不由想起阿西莫夫的一篇文章,里面描述了一种硅基生命。它呼吸氧气,一面吐出石块般的二氧化硅。我们所见到的那铺满海底的猛结合,是否是某种硅基生命的排泄物呢?这个图景实在太惊人。在命运的眷顾下,我们有幸成为这种新生命的见证者。
两个月前,我和同事乘坐达尔文号深潜器,潜入了我母亲葬身的大西洋中央海里,实地考察猛结合的形成过程。在那里,我们看到了比梦境里更加疯狂的东西。这次考察中,我的目的地是一片海底扩张带,它于1989年被首次发现,被称为“海洋之猴”。在那里,熔岩从海岭中央的裂隙中涌出,冷却凝固为新的海底猛结合,只不过是这个过程的副产物。
几分钟后,深潜器已经位于海面下1200米,黑暗更浓,浮游生物的威力也看不到了。我感到彻骨的寒冷。坦率而言,我发抖并不仅仅是因为寒冷。曾经我已经对母亲罹难的过程略有耳闻,有人告诉我,她当时似乎有了一个发现,但对此守口如瓶。事到如今,已经没人知道她下潜的目的,唯一的线索是当年她的奇怪举动。在失踪前的半小时里,她一直在用超大功率声纳扫描海底,声纳信号的内容是一段她自创的音乐,向海底播放。音乐播给谁听呢?
在兴奋之外,我也感觉到了一种隐隐的恐惧。3分钟后,在2200米深度上,我看到了海床,来到了海洋之猴的正上方。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20年前母亲失踪的地方。当年她也是这样,为了看清谷底的景象而毅然下潜吗?我启动了推进器,调整好相机,连续拍摄了数百张照片。上面就是那些照片中的一张,也是目前为止唯一拍摄到海洋之猴核心区容颜的照片。
显然,那是一种类似于新陈代谢的过程,数以万计的窝包如齿轮般互相嵌套,精密地旋转着,头部啃噬着岩石,而尾部化为无数在海底铺陈的猛结合。那起伏的暗红色辉光,仿佛一颗律动的心脏,亘古不息,有着一种催眠般的力量。面对此景,我几乎忘记了思考,忘记了呼吸。不知是不是幻觉,我还听到一种声音从那里传来,是一种低沉的嗡嗡声,穿过海水,握住深潜器,又好像妈妈的手在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颅,哄我入眠。
20年前,我母亲目睹这奇景,是否在震惊中忘记了离开,以至于被突如其来的爆发吞噬了呢?我低声默念:“妈妈,我来看你了。”话音刚落,在那个瞬间,我竟然真切无比地听到了她的回答:“阿哲,你终于来了。”骤然间,孤独风云变色,容颜突然变亮了,短短几秒内便由暗红转为耀眼的白炽。无数六角形窝包好像活了似的,急剧分裂并四散游动开来。
我心中大海,望着扑面而来的活物,一时忘记了思考。“你终于来了。”那声音回荡在舱室中,分明是母亲的声音。我来不及多想,猛然按下按钮,深潜器猛然上窜十几米。“怎么了?阿哲,别走!你不想见妈妈吗?”声音飘忽不定,吓得我冷汗直冒。冷静,必须要冷静下来。就算是鬼魂,也会有办法找出一个解释的。
我扫了一眼仪表,显示的波形让我确信那声音不是幻觉,它来自船壳,肯定是某种定向的声源,把话音传到了船壳上。但那声源在哪儿呢?也许唯一的选择就是继续与他交流了。“你是谁?”我用颤抖的声音问。那声音回来了:“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妈妈呀。”
不,不,这不可能。或许我应该问你是什么,是机器、鬼魂还是外星人?“我是妈妈呀,听妈妈给你讲个故事。”话音刚落,在全景摄像头的画面里,舱外的气泡突然有了变化。在我眼前,无数气泡凭空生成,瞬间又消失湮灭。在这由生到死的短暂时间里,他们在我前方的海水中汇聚,变幻出许多栩栩如生的立体图形:太阳,还有一颗行星。
我目瞪口呆,望着这奇迹出神。这时舱内突然响起了一种音乐,那正是小时候母亲用黑色石头发出的声音。我心底埋藏多年的记忆,忽如洪水一般喷涌而出。行星迅速拉近变大,充满了视野。我能清晰地看到它的表面、大陆、云层,还有海洋。云层从耳畔飞掠,海洋迎面扑来。我穿过海面,俯瞰海底,海底熔岩431流扑展,发出光芒,板块在激烈的运动。
突然,海底猛然下陷,好像大洋底下坍塌了一座直径数千米的囚笼,海水汹涌地灌入炽热的地幔,沸腾,然后剧烈的爆炸,整片大陆被撕成碎片,射入太空。他们飞出了行星的引力圈,有的甚至飞出太阳系,宛如一场宇宙尺度的焰火,又像风中的蒲公英,将种子飘散向无尽的虚空。
半小时后,我浮出海面,被考察船捞了上来。后来我听说,当打开舱门时,我正呆呆地蜷缩在舱里,嘴里还念念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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