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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式松弛感:美学的沉思和生存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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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届巴黎奥运会从筹备期间开始,法式松弛感这一话题就不断地冲上热搜,成为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早一点的,在游泳场馆建好开幕当天,法国的跳水运动员当着总统和市长的面表演失误,从跳板上摔下去导致背部擦伤;接下来,奥运会场馆的工期无限延误,直到开幕前几天,网上还有人在担忧巴黎人是不是能够如期完工;开幕式上的康康舞,跳得乱七八糟;开幕之后,不断地有挂错国旗搞错国家译名的事情发生;刚刚闭幕没多久,又传出奥运奖牌开始脱皮……


当地时间2024年7月28日,法国巴黎,杜乐丽花园的奥运主火炬。

因为我自己之前在法国生活了十几年,法国等同于我的第二故乡,所以自然也会关注到这些新闻。除此之外,我的微信朋友圈也有很多在法国生活的朋友。所以不管主动或被动,总是会收到很多跟法国有关的信息。一些不是法国文化圈的朋友,也经常会跟我讨论关于法国文化的各种现象。比较认同法国的文化的,通常都会表达对法式松弛感的羡慕;还有一些不太认同的,就会问我:法国人真的这么不靠谱嘛?

我的法国之旅始于2008年,当时我满怀憧憬地去那里求学,对法国有着一系列浪漫化的想象。然而,十年的留学生活让我从一名外国学生转变为深谙当地文化的研究生。这段时间不仅让我揭开了法国文化的多层面纱幕,也使我能够以更加宽广的视角审视和思考这种文化的独特之处。

因此,结合个人的体验和观察,我认为可以从三个角度来解析这种被外界既羡慕又诟病的“法式松弛感”:

一、真的,一点儿也不松弛!

首先,我并不太赞同将“松弛感”作为描述法国人的标签。一个显而易见的例子是法语本身的复杂性。法语被誉为世界上最严谨的语言之一。举个例子,法语的动词变位,比如说,吃这个动词,你,我,他/她,你们,我们,他们/她们,后面跟的“吃”都是不一样的。每个动词首先有六种变位,这还没完,法语还有法语共有6大语式:直陈式(l'indicatif ),命令式(l'impératif),条件式(le conditionnel ),虚拟式(le subjonctif),不定式(l'infinitif),分词式(le participe)。每个语式还有不同的时态,其中直陈式(l'indicatif )主要时态包括了,直陈式现在时(Indicatif Présent),直陈式复合过去时(Indicatif Passé Composé),直陈式未完成过去时(Indicatif Imparfait),直陈式愈过去时(Indicatif Plus-que-parfait),直陈式简单过去时(Indicatif Passé Simple),直陈式先过去时(Indicatif Passé Antérieur),直陈式简单将来时(Indicatif Future Simple),直陈式先将来时(Indicatif Future Antérieur)。所以,一个法语动词就要背几十种变位形式。

即使我使用法语已有十多年,至今仍然会犯错。完成博士论文后,我请专业法语编辑校对了语法,改完后又让同专业的法国同学审阅,最终导师还能再提出修改意见,每次修订都能发现新的错误。这说明,即使是母语为法语的人,也难免会出错。

除了语法,法语表述也分为三个等级:soutenu(优雅的),standard(标准的),familial(日常的)。在日常的邮件交流中,如何使用恰当的敬语也是一门学问,这需要我们对文化有深刻的了解和准确的判断。例如,初次与人交流时通常使用“cordialement”(有礼地),关系稍微亲近一些则用“bien à vous”(祝您好),朋友间则可能用“amicalement”或“amitié”(友好地),而与非常亲密的人则可能用“je t'embrasse”或“bises”(拥抱,亲吻)……我曾经有一个香港同学,因为不了解这套规则,跟一个初识的教授通信时在信末写了bien à vous, 教授回信:ne soyez pas trop affective(请不要太热情),令我的香港同学受到了语言和情感上的双重打击。而我自己也有过类似经历,曾在晚上回复一位老师的邮件时写上“祝您晚安”,结果被告知这样的表达不适宜,至今想来仍感尴尬。因此,即便现在,每当我给法国人写邮件时,依然感觉非常紧张,从未有过所谓的“松弛感”。

法语之所以显得如此严谨复杂,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解析。首先,从历史背景来看,早在1635年,法国红衣主教黎塞留便成立了法兰西学术院(Académie française),这是法兰西学会下属五大学术院中历史最悠久、最有影响力的机构。法兰西学术院担负着规范法语和保护艺术的双重使命,虽然他们的决策对政府和公众并无强制力,更多起到咨询和指导的作用,但无疑极大地影响了法语的发展方向和形态。

其次,从使用层面来看,法语不仅是约30个国家的官方或共同官方语言,而且还是多个国际组织的工作语言,故而被誉为“外交语言”。自18世纪以来,法语逐渐取代拉丁语成为起草国际条约的首选语言。例如,1714年的《拉什塔特和约》就是第一份完全使用法语起草的国际条约。此外,法语在历史上曾是欧洲多个法庭的交流语言,如维也纳会议和《凡尔赛条约》的谈判均使用法语进行。如今,法语仍然是欧盟委员会的工作语言之一,也是联合国和国际法院的官方语言之一。它的精确性使得法语成为国际谈判中避免歧义、确保表达精准的理想选择。


因此,法语的严谨和精确不仅是它的历史遗产,更是其国际地位的体现。这种历史和地位又反过来要求法语必须保持其准确性和规范性。法语已不仅是一种交流工具,更成为法国人的文化遗产和身份认同的重要部分。

除了法语本身的严谨性,法国人的不松弛还体现在社会阶层的划分上。尽管法国历经大革命,并将其视为珍贵的文化遗产,今年奥运会的开幕与闭幕仪式都不忘对这段历史表达敬意,但阶层问题依旧是文学、学术、艺术创作乃至日常生活中的重要议题。

以巴黎为例,我们常说的“小巴黎”指的是主城区,包含20个区;而“大巴黎”则涵盖了周边的卫星城市和更广的区域,也被称作法兰西岛。这20个区的划分不仅反映了地理区域,更体现了明显的社会阶层和种族划分。例如,第一区是巴黎最古老的区域,拥有巴黎圣母院、卢浮宫等名胜古迹;拉丁区则位于五区和六区,因中世纪时期使用拉丁语作为教学语言而得名,这里汇集了众多高校和研究机构。七区有总理府和外交部,八区则有总统府和著名的香榭丽舍大街。而九区是著名的商业区,拥有巴黎春天和老佛爷等大型购物中心。同时,十六区则以使馆区和高级住宅区著称,住在这些区域的基本上都是富裕或中产阶级。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十三区,这里是巴黎的华人区,不仅聚集了大量华人和东南亚移民,还有众多的中餐馆、越南餐馆和亚洲超市。十八区以北非移民聚居区著称,治安情况较差。十九区和二十区的情况也类似,位于这两个区之间的美丽城也是巴黎的另一个华人聚居区。

讲到阶层的具体故事,我曾在一个具有精英倾向的私立学校就读。虽然这所学校并非历史悠久,但它的创始人是Denis HUISMAN,其父Georges HUISMAN是戛纳电影节的创始人。该校的校友遍布法国各大文化机构,如博物馆和剧院,这从侧面反映了教育背景在社会阶层中的重要影响力。

这所学校坐落在香榭丽舍大街附近的一条街上,同学们多数居住在著名的拉丁区,即巴黎的五区和六区。他们对出身和形象都极为看重,这从日常的着装中就可以看出。学校里的女生几乎没有人会穿牛仔裤和羽绒服——法国人大多不穿羽绒服,我和一些留法的朋友们曾开玩笑说,不穿羽绒服是巴黎人的最后骄傲(毕竟巴黎的冬天也没有那么冷)。她们常常梳着公主头,扎上蝴蝶结,身穿连衣裙,春秋时节外搭开衫,而到了冬天则是大衣和围巾——法国人特别爱围巾,甚至男性比女性更为喜爱。鞋子多为Repetto品牌的芭蕾舞鞋。


当地时间2024年5月17日,法国巴黎拉丁区,“小王子”商店。

在我求学期间,有两件事让我印象深刻。因为那时候大家年纪比较小,班里同学还是会有一些小团体。我们班上的女生分成了两个阵营,互相看不顺眼,而我作为唯一的外国人,她们都试图拉拢我加入她们的阵营。其中一个阵营的女生经常在我面前说另一个阵营的坏话。有一次,我问其中一个女孩:“你是不是很讨厌她们?”她回答:“哦,不不不,‘讨厌’这个词太重了,她们只是离做我的朋友的标准远了一些。”这种说话的艺术,让人感受到法国精英阶层的表达从不直接,尤其是对于像“讨厌”这样的负面情绪,他们认为直接表达非常粗鄙。

另一个印象深刻的事情是关于我的一位老师,他曾是法国文化部的特使。他来中国与国家博物馆商讨合作,并顺便访问了一些艺术基金会。在一次访问结束后,他对我说:“你看那人的穿着,我很难相信一个拥有这样审美的人能有什么艺术品味。”这些经历让我意识到,尽管常说法国人有一种松弛感的美,但实际上他们对日常的穿搭有着极高的要求。走在街上,你会发现,许多人的装扮都与即将参加的活动相符,无论是上班、运动、观看画展还是听音乐会,他们总是穿着得体,显示出对场合的尊重和对自身形象的重视。这与那些穿着冲锋衣随意出门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因此,在巴黎街头,每一位行人几乎都在用服装表达着自己的社会地位和生活态度。

法国的餐饮文化非常讲究,餐桌礼仪也极其复杂。在外用餐时,餐厅的服务员分分钟都能教你做人。圣热尔曼大街上的任意一间咖啡馆,可能曾是萨特和波伏娃约会的地方,或海明威吃早餐的场所。我记得一次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名为 Le Sélect 的餐厅用餐,据说海明威曾住在对面,每天早上都会从这里的一杯咖啡和一块羊角面包开始他的一天。这里的服务员多为年纪较大的白人男性。那次我和朋友点了一个火腿拼盘作为前菜,由于前菜的分量相当大,我们没有吃完。我告诉服务员可以开始上主菜了,他却反驳道:“可是您的前菜还没吃完。”我回答:“没关系,可以上主菜了。”他再次质问:“您确定要这样做?”我坚定地回答:“对,我确定。”他显得很无奈,耸耸肩说:“您非要这样吗?那好吧,随您的便。”此时,这位服务生是在鄙视我是一个粗鲁的中国人,还是在羡慕我这种看似松弛的态度呢?

我想表达的是,这些事情都是体现了法国阶层的一种严格的区分。区分(Distinction)这个词,来源是皮埃尔 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的一本书的名字《区分:品味判断的社会批判》。布尔迪厄(1930年生于法国,2002年去世)是一位杰出的社会学者、人类学家和哲学家。这本书被认为是20世纪最重要的社会学著作之一。

在书中,布尔迪厄探讨了法国不同阶层在文化品味上的差异。他认为,我们对美学、文化,特别是体育的品味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在整个教育过程中以及更广泛的生活中逐渐渗透的惯习(Habitus)。惯习强调的是一种延续性,“惯习[……]是整个个人历史的产物,但也通过童年早期的形成经验,以及家庭和阶级的整个集体历史。”他认为:一个人如何做出选择以便向世人呈现他个人的社会空间——换言之,一个人的审美意向——描绘了这个人的地位,并让他与更低层的群体产生距离。具体来说,布尔迪厄推测,这些意向是在个人童年时代所内化的,并引导年轻人朝向他们适当的社会地位,朝向适合于他们的行为,以及对其他行为的厌恶。审美意向的发展,绝大程度上取决于社会出身,而不是随着时间推移而产生的积累资本和经验。文化资本的取得大多取决于“全面、早期及潜移默化的学习,这是从人们生命最早阶段就在家庭内进行的。”布尔迪厄相信“最显著的”阶级区别和偏好是“在平日的各种选择,例如家具、服装,或煮食,这特别揭示了深植人心和长期维持的偏好,这是由于这些偏好位于教育体系的范围以外,人们必须用最纯真的品味去面对”。

既然我们今天的主题涉及到奥运会,那么关于体育运动,早在1978年,布尔迪厄就在《如何成为运动员》一书中分析了体育实践如何反映出阶层化的差异。他指出,精英阶层和中产阶层的体育活动往往强调优雅、美学和控制,倾向于非接触性、设备化且成本较高的运动,这些活动很少以教育为目的。而在大众阶层,体育则更多融入了力量和男性气质,强调身体的牺牲、竞争精神和职业化。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法国足球队中,大多数队员都是移民后代,而非本土精英阶层,因为这种对抗性和竞争性强的运动更受大众阶层青睐。

讽刺的是,布尔迪厄虽是批判社会阶层的社会学家,却在自己的生活和作品中不断强化这种阶层划分。他虽然出身于外省的非精英家庭,凭借努力考入了巴黎高等师范学院这所精英学府,但他的书写风格却极具精英主义色彩,喜欢使用冗长的句子和混杂的拉丁语词汇,以展示自己作为精英知识分子的身份。 “Habitus” 这个词便是拉丁语。我读书时,还专门背过布尔迪厄的拉丁语词汇表。法国文人对拉丁语的追求,类似于我们写作时掺杂文言文或引用古诗词,以彰显自己的文化素养。因此,从阶层划分来看,法国人表现得非常严谨,这种严谨性不仅体现在语言上,也体现在文化和体育品味上。

二、松弛感=对于环境的放心

我之前讲了很多,主要是为了反驳一个观点:即法国人就是松弛感的代表。那么,为什么大家普遍觉得法国人松弛呢?

在奥运会之前,我曾在微博热搜上看到过关于法国或巴黎女孩松弛感的讨论。那时热搜里有很多巴黎女生在塞纳河边或卢森堡公园的草地上席地而坐的照片,她们的包随意放在身边的地上。这些场景在我初到法国读书时就已经发现了。例如,上课时,大家习惯把包放在座位旁边的地上,下课时则在教室外的阶梯上随意坐下。他们还会随手掏出一个水果来吃,不洗也不削皮。而在餐厅用餐时,法国人通常没有饭前洗手的习惯,如果食物掉在桌子上,他们也会直接拿起来吃。


当地时间2021年10月27日,法国巴黎,人们在卢森堡公园中休憩晒太阳。

作为人类学研究者,我们主要研究异文化现象,人往往对跟自己不同的才会产生意识。我初到法国时,对这些现象很不解。但随着我对人类学的深入学习,我开始思考这些现象背后的原因。我认为,这种松弛感体现了人们对于环境的安全感。他们预设的环境本身是安全的,干净的。

我记得硕士时参与一个团队调研,和几位法国老师和同学一起外出时,他们早上发信息问我什么时候下楼吃早餐。我说我还在洗脸,他们居然不理解“洗脸”是什么意思。后来聊开了才知道,法国人通常没有“洗脸”或“洗脚”这样的概念,对他们而言,就是“洗澡”,要么晚上洗,要么早上洗(大部分人选择早上洗,晚上直接睡觉)。

而在我们的文化中,从小就被教育要饭前洗手,掉在地上的食物不能吃,水果要洗净削皮。如果在公园广场的地上坐下,我们会铺一张纸或垫些东西,因为我们的预设是环境是脏的。这种文化差异让人对“松弛感”有了更多的思考和理解。

总之,这些行为并非真正的松弛感,而是一种文化习惯的体现。这种习惯源于对环境的不同认识和对安全感的不同预设。因此,法国人看似的“松弛”,实际上反映了他们对自身生活环境的独特理解和适应。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区分呢?

从我们的角度看,法国人的“松弛感”是否可以理解为不讲卫生呢?我曾与一位公共卫生领域的学者朋友讨论过这个问题。她告诉我,如果婴幼儿从出生开始就接触各种环境,包括宠物,未来的过敏反应会减少,免疫力和抵抗力也会更强。因此,法国人一些看似不讲卫生的习惯实际上帮助他们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免疫系统菌群,使他们的身体与环境更加和谐。如果我们尝试采用他们的方式,可能会因无法适应而生病。

那么,为什么我们的文化环境没有塑造出类似的“松弛”卫生习惯呢?朋友告诉我,新中国成立后的很多年里,鼠疫依然存在。我国现有38种甲乙类传染病,这与公共卫生习惯息息相关。卫健委宣传和科普提醒大家做好自我防护,特别是在流感季节和冬季,要注意个人卫生,如勤洗手、戴口罩等。这些习惯背后有一个根本原因,就是我们的人口密度极高。流行病在我们这样的人口密度环境中传播速度和影响,与法国自然是不同的。另外,我认为欧洲公民相较于亚洲公民,比较少受到公共卫生的规训。因为公共卫生也是国家构建(State building)的一部分,国家可以利用公共卫生加强社会管控,强化统治的合法性和正当性。例如一些东亚国家的医疗体系事实上都是前殖民宗主国留下的统治机制被现政府延续利用,继而让民众继续将维护卫生的价值内化,在心态上服从体制的管制。宋怡明(Michael Szonyi)的书Cold War Island: Quemoy on the Front Line中有一个章节叫作“老鼠尾巴与公共卫生”,里面就谈过这个问题。

此外,还有几个典型的“松弛感”案例,例如法国警察抓贼的慢悠悠态度,贼通常很难被抓到。我们曾经历过被偷的情况,报警也只是自我安慰,找回来的可能性很小。去年夏天,我在阔别法国三年后,又去巴黎访学了三个月。那段时间,我感到非常紧张,一点也不放松。因为小偷太多了,我和同学们在地铁上都被偷过,甚至有同学经历了入室盗窃和抢劫。每次出门前,我都会纠结于贵重物品应该带在身上还是留在家中,因为都可能被偷。那几个月在巴黎,我完全不松弛,因为我对环境不信任。回国后,我感觉放松多了,不再担心街上的小偷,即使外地出差到凌晨下飞机打车回家也不会有安全顾虑。然而在巴黎时,我住在市中心,楼下的车因为一些庆祝活动被烧掉了。而本届奥运会期间,也有不少人嘲讽说小偷的盛宴,新闻上报道了许多权贵在观赛时被偷,甚至有阿拉伯贵族丢失了十几只爱马仕。

法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小偷?这主要与移民政策有关。例如,自上世纪九十年代罗马尼亚四分之一的人口迁移到了西欧。2007年罗马尼亚加入欧盟后,移民人数进一步增加。根据外交部的数据,很多移民选择了拉丁国家。意大利接纳了1137000名罗马尼亚人,西班牙1087000人,英国950000人,德国接纳了826000人,而法国接纳了106000人,位居第十。人类学家米里亚姆·蒂克廷(Miriam Ticktin)指出,尽管人道主义是出于减轻痛苦的道德需求,但在缺乏政治原则和实际指导的情况下,人道主义可能带来歧视甚至暴力的后果。她的研究表明,处理移民问题时,很多时候遵循的是“人道主义”逻辑,而非司法逻辑。由于缺乏制度和司法保障,罗姆人来到西欧后并未很好融入当地生活,反而将巴黎变成了罗姆少年扒手的天堂。由于他们未成年,即使被抓,也往往当天就会被释放,等于白费力气。


两个警察抓住了一个小偷

此外,小偷的目标通常是身上带现金的外国游客。法国的支付方式也值得一提。我初到法国时,现金、银行卡和支票是主要的支付方式。现金和银行卡用于小额消费,比如超市购物、餐厅就餐等。大额交易如交房租和学费则需通过银行转账或支票支付,以避免偷税漏税和贪污腐败。若有不明的大额进账或出账,银行会打电话询问原因,解释清楚后钱才会到账。法国的移动支付不像我们这么发达,因此现金使用仍然很普遍。当地华人开餐厅较多,收入大部分以现金支付,因此身上常有现金。旅行的华人通常没有当地银行卡和支票,往往会携带大量欧元,因此也成为小偷的目标。

除了罗姆人,非洲移民后裔也是小偷的来源之一。二战后,西欧国家为解决劳动力短缺,广泛引入非洲移民,加快西欧建设。然而,这些非洲族裔还构成了另一个暴力行动的来源:法国每当有大型活动时,无论是庆祝还是抗议,车被烧毁似乎成了新兴传统。许多留学生在法国经历过被催泪瓦斯误伤的情况。去年夏天我在巴黎访学,国庆节第二天,我出门坐公交车时,就看到住处附近有辆车被烧得只剩下车壳。

当然,网上有些帖子说法国人的“松弛感”表现得很极端,比如即使在打砸抢或者烧车时,仍然有人悠然自得地坐在路边喝咖啡、品红酒。虽然法国人确实很重视享受生活,但这种极端画面其实相对较少。法国的游行通常都会提前报备,警察会全程跟随,失控的情况并不常见。前几年黄马甲运动引发了一些暴力冲突,但这种情况毕竟较少,正常人往往会远离这些混乱。网络上流传的那些画面和图片,往往是偶然事件,因其冲突感较强而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心,从而被广泛传播,形成了刻板印象。这就像外国电影对中国的偏见一样。比如我刚去法国的时候,社交网络还不如现在发达,有法国同学竟然问我家里是否有电视,还问我是否会武功,因为他对中国的印象主要来自张艺谋的电影和成龙、李小龙的武打片。

关于法国人的“松弛感”,我记得几年前法国国庆阅兵时,曾有两个骑兵骑着摩托车在凯旋门前相撞,战斗机喷国旗颜色也搞错了,大家都说这很“松弛”。对此,我持保留意见。因为经常往返中法之间,我自然会担心法国的航班安全。最近我看到新闻,法国两架军机在练习时相撞了。因此,我出行时倾向选择国内航空公司,特别是川航。2018年川航事件中,一位曾驾驶战斗机的机长在面对飞机风挡破损的情况下,凭借毅力成功将128名乘客安全送回地面。这一事件还被改编成电影《中国机长》,让我对川航的安全性有了更高的信任。

和法国文化不同的是,我们的文化强调从小培养集体荣誉感和集体责任心。个人的差错和失误不仅影响自己,还可能影响到整个集体,因此个人的表现代表着整个集体。

三、紧绷感:个人主义的缺席

奥运会上那些被称为“松弛感”的场景,我认为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的对立。例如,康康舞表演的舞步显得乱七八糟,但大家依然展现出开心的态度。其实,松弛感背后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个人主义的盛行——即个体不必与他人相同,也不需要集体主义来提供安全感。在我们看来,和别人一样通常代表安全,而不一样则被视为离经叛道。舞步不整齐可能会被认为是没有认真练习,从而影响整体的整齐度。我们的集体活动总是追求一致性。我们小时候都穿校服,而在法国,校服几乎没有,只有少数有军事背景的学校才会有制服。而且,法国的学校没有运动会,很多法国人认为:“我们已经一起学习(工作),为什么还要一起娱乐或运动?”他们认为一旦有集体活动,就会有对个体的束缚。现在我们也经常看到一些工作的人在网络上抱怨团建这件事,而团建这个文化现象我也是在回国之后才开始了解到的。我们也常说,这个人不合群,但是在法国文化的评价体系里,不太会有这样的评价。

事实上,“个人主义”这个术语最早源自法语 的“individualisme”,来自欧洲人对法国大革命及其根源——启蒙运动思想的普遍反应。康德在其出版著作《实用主义人类学》中首先使用个人主义概念:“个人主义包括三种不同的狂妄:理性的狂妄、鉴赏的狂妄和实际利益的狂妄。《新大英百科全书》给“个人主义”的定义是: “一种政治和社会哲学,高度重视个人自由,广泛强调自我支配、自我控制、不受外来约束的个人或自我......个人主义的价值体系可以表述为以下三种主张:一切价值均以人为中心,即一切价值都是由人体验着的(但不一定是由人创造的);个人本身就是目的,具有最高价值,社会只是达到个人目的的手段;一切个人在某种意义上说道义上是平等的。”这种价值观在西方文化中被倡导,但它有时也会显得自私和冷漠。例如,当我们在法国的行政机构办事时,即使我们再着急,对方也可能冷漠地说:“ce n'est pas mon souci.”(这不是我关心的事儿。)

说了这么多,好像对“松弛感”一直是持否定态度的。其实我的目的并不是要否定或者批判松弛感本身,而是希望能用一种人类学的反思精神,带大家去看法国文化的另一面。这种松弛感背后的个人主义,确实很多时候会让人觉得不靠谱,但是它其实也有积极的一面。比如,我读书的时候, 我的很多同学,可能读着书就突然终止学业去干别的事情。也有很多人是工作着,突然就辞职来读书了。教室里从20岁到80岁的人都有。我在法国读了十多年书,我中间也gap过,也去实习过,短暂地工作过,然后30多岁博士毕业回国工作,面试的时候,有老师就问我:“你怎么这把年纪才博士毕业啊,你这些年都干嘛去了?” 之前我一直引以为豪的丰富的人生经历,在这一刻却变成了让我尴尬的来源。在面试的那段日子里,我思考过:如果让我跟一个一直在校园里乖乖读书26岁就直博毕业的人交换人生,我愿意吗?答案是否定的。

似乎,我们的文化体系里就默认什么年纪该做什么事儿,如果你的人生轨迹不是这样就会引来许多的质疑和评价。而法国文化里,大家对于生活方式的选择比较多元,整个社会对于个人的选择也比较包容。我们的主流标准,就是人要上进,要勤奋,但是巴黎街头到处都是流浪汉,大家也不会对他们的生活方式做价值判断。因为个人主义的盛行,你个人就只代表你个人。在中国,个人很容易把家庭和集体绑定起来。比如,你如果没考上好的大学,父母就会觉得丢人,在亲戚和单位的同事们面前抬不起头。在我们的评价体系里有很多诸如家门不幸/家风不正这样的词。一个人出现的问题,就是父母家族的问题。不仅是家庭,还会扩及到读书时所在的学校,工作后所在的单位等。我记得我小时候总听老师说:成绩不好拖班级后腿。那个时候韩寒的书开始流行,他有一句话就是:班级又不是一条狗,怎么还有后腿。


2024年7月12日,法国,巴黎街头咖啡馆。

现在都在谈松弛感,但是我觉得对松弛感的追求还是非常表面化的,因为我们对人生的定义还是非常的狭窄和单一,就是你要成功。成功是什么?进名校,进体制内或者大厂,30岁的时候要成家还要立业,40岁的时候功成名就,然后持续到死切忌晚节不保……要达到这个标准,每一步都不能出错。而且你个人的成功和失败都不仅是你自己,年轻的时候要思考怎么跟父母怎么交代,老了还不能丢儿女的脸。

人类学家阎云翔写过一本书叫做《中国社会的个人主义》,书中提到:一,人们常常很难将他人当作平等者加以对待,从而会忽视他人的同等尊严和同等需求;二,不能将自己的精神自我改善纳入对个性的追求,从而会忽视个体性和公共性两层次的“灵魂自由”。近年来他谈到现在“鸡娃”这个现象时,认为鸡娃的背后就是那些紧绷的家长,他说:“大家都用单一化的生活理想来界定成功标准,只有一个赛道,也因此加剧了竞争。这背后的原因还是回到了个人主义缺席的问题。而我们整个社会对个人主义的理解有偏差,只强调自我中心和自私自利,完全忽视了个体的自主、自立、尊严和与他人的平等关系等等。所以,我认为古典个人主义从来没有在中国社会得到正确理解和传播。”

结语

讲了这么多,我想表达的是,那些让我们羡慕的“松弛感”背后,往往也隐藏着不靠谱和冷漠;而让我们感到沉重的“紧绷感”背后,也包含着责任和关怀。在一些关乎大是大非、涉及生命财产安全的领域,我们一定不能松弛。正因为我们的公共交通系统和安保系统有严格的管理和高效的运行,才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安全的环境,从而使我们能够享受日常的松弛生活。

另一方面,在个体人生选择和幸福定义方面,我们应当减少对他人的评价和干涉,增加对他人的尊重和理解,这样才能真正营造出宽松的氛围。

回归到我的学科,人类学一直都致力于打破偏见,认为每一种文化都是其特有的环境造就的相对的实践。文化之间也没有可比性,更不应当去做价值判断,我们其实没有必要去羡慕他们那种松弛感。因为我们看到的都是表象,当我们从外部视角去审视一种文化现象,那么看到的必然都是残缺的。

列维-斯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这本书有一组概念我很喜欢,美学的沉思和生存的焦虑。我觉得,对待一种文化,我们不参与其中的时候,总是能够以一种审美的目光去看待,可是当我们生活在其中的时候,很多时候就变成了切实的生存焦虑。列维-斯特劳斯还说:没有完美的社会。

参考文献:

BOURDIEU Pierre, La distinction : critique sociale du jugement. Paris : Éditions de Minuit, 1979

BOURDIEU, Pierre. Comment peut-on être sportif?. Revue française du marketing, 1992, no 138, p. 7-17.

YAN Yunxiang. The individualization of Chinese society. Routledge, 2020.

TICKTIN, Miriam I. Casualties of care: Immigration and the politics of humanitarianism in France. Univ of California Press, 2011.

LÉVI-STRAUSS, Claude. Tristes tropiques. 1955. Trans. John and Doreen Weightman.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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