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神勇小豆豆
编辑|旁立
从家后院的多肉群里,我仔细挑选了小巧又花型完整的一朵,小心翼翼地移植到一个玻璃观赏球中,盖上沙土,点缀上好看的五彩小石头。作为一个小礼物,这无疑是恰当的:不会因为花了钱而给自己的工作留下把柄,同时它又能带给收礼人的生活一丝自然气息。
我举起玻璃球端详着,眼前出现了一个白人大男孩的形象。凌乱的金色短发,快一米九的身高,虎背熊腰跟成人无异,可那圆润的鼻子,无辜的眼神,依稀可见青春痘和雀斑,使得那张脸依然充满稚气。
他叫W,是一个被政府从原生家庭“拯救”出来,接管抚养的孩子。今天是他的18岁生日,我在考虑下午去参加儿童福利官员在公园给他举办的小小生日派对,把这个多肉球送给他。
窗外的阳光照在我手中的玻璃球上,折射出几缕闪光。忽然,光影中W的脸变得狂暴,扭曲,他大喊大叫,用脚使劲地踹着铁门。门框剧烈晃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W的母亲在少女时代就生下他,生父不详。母亲饮酒吸毒,后来进了牢狱,很快死去。W小小年纪辗转流连于祖母和亲戚处,却因为童年创伤,有药物成瘾、暴力等严重行为问题。我曾目睹他失控发作两次,砸门、怒吼,狂暴,触目惊心的场面。
其实在大部分时候,W都是一个温顺可爱的大男孩。喜欢眯着眼睛笑,你需要他做什么或者告诉今天的计划是什么,他都会回答“Yes”。我最喜欢问他,W,我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吗?然后他就会笑眯眯地告诉我说是的。
唉,这个憨憨的Yes男孩,我看到他庞大壮实的身体里住着的,仍然是一个未能从童年创伤中得到拯救的两岁儿童,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然而,18岁这一天就这样来到了。从今天起,政府将不对他负责。
我轻轻叹了口气,出门而去,把玻璃球留在了家中。
我是一名青少年社会服务工作者,目前任职于一家青少年紧急庇护所。顾名思义,庇护所为暂时无家可归的10-17岁儿童提供免费的食宿。
能被安排来这里的青少年全都属于儿童保护部门,政府为他们申请了或长或短的儿童保护法令。W就是我们其中一名常客。
在澳洲,这些由儿童保护部门接管的孩子,人称“百万宝贝”——意思是政府在一个孩子身上能花掉纳税人的一百万——想想澳洲高昂的人力、医疗、行政等等成本,这种说法其实毫不夸张。
澳洲作为一个发达国家,在儿童保护法律设置和重视程度上都是比较先进的。凡从事跟儿童相关的工作,例如教育、医护从业者,如果发现和怀疑任何儿童有被虐待的迹象都必须举报,否则视为违法。其他人,比如邻居、亲戚,在日常生活当中,如果发现有可疑的虐待迹象,像是父母一方或双方吸毒、酗酒、家暴、殴打孩子、孩子经常很肮脏、饥饿、没衣服穿等等,也都可以随时向儿童保护热线举报。
调查落实了虐童行为,经过评估该父母或抚养人无能力也无意愿改进,儿童保护部门会向法庭申请把孩子的抚养权拿走。这些孩子的抚养权,有的会交给祖父母或其他有能力的亲属,有的会被别的家庭收养或者寄养。收养与寄养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是确定了法律关系,收养关系在18岁儿童成年之后仍然不会改变。而寄养家庭则是可以随时喊停的合约任务。寄养家庭会从政府那里每周拿到孩子的赡养费一直到孩子年满18岁。
其他的孩子则进入机构寄养。澳洲的机构寄养非常不同于中国和新加坡,他们把孩子放到普通民居里,尽量为孩子打造一个“家”的式样。所以一个“家”(也就是一个机构项目),最多只能住1—4个孩子。机构会租一个民房,雇佣受过训练的、合资格的员工来轮流提供24小时的照料。这样的运作模式,成本是非常大的。就连我们庇护所,也只有区区四张床位,而工作人员多达十几人。
从这样的一个机构之家门前经过,你会看不到任何牌匾。谁也想不到在这样一栋普普通通的民居里住着的,是一个或几个“百万宝贝”。对,澳洲政府煞费苦心,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最好连邻居都不知详情,让这些孩子至少看起来归宿跟普通孩子一样。
然而,踏进房子仔细看,可能你会发现一些特别之处。虽然里面大致也是民居式的厨房、客厅、餐厅,卧室等等,但是厨房里没有刀具,没有明火,通道有安全出口指示灯,主卧改造成工作人员的办公室,办公室的门两重的,外面必定是一道牢固的不会被踹开的铁门。
我们庇护所租的民居,是一栋带巨大花园、泳池,有7个卧室的美丽房子。其中四个卧室是给孩子们住的,里面是整洁的单人床加一个床头柜,一个落地扇。窗户有加固的铁网,衣柜都被拆除了,因为衣柜里的挂衣杆对有自杀倾向的孩子是个潜在危险因素。这也是为什么厨房没有刀具,洗衣房没有清洁剂的原因,这些全都需要锁在办公室里面的小隔间里头。
工作人员是24小时轮班。我们公司的制度是日班上8个小时,夜班是16个小时,其中晚上10点到第二天早上6点是休息时间,睡在办公室里。
我们还需要非常谨慎地保管车钥匙。我上班报到做的第一件事,进入两重带锁的办公室门之后,再走进可以上锁的小隔间,小隔间里有个保险柜,用密码打开保险柜,然后里面还是——好些个带锁的小铁盒, 里面装着各种钥匙:公司的车,员工的车,泳池的门,电表、装化学品的柜子……
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我觉得这些程序简直就是烦不胜烦。然而,所有的儿童福利机构都由政府部门严格监管着,所有的设置都必须遵循这些政府定下来的细则,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官员来做审计。从工作程序、安全设施的设置和使用、食品卫生等等各方面都有非常具体的要求准则。
说是官僚主义也好,科学制度的优越性也好,总之,这种机构养育的方式和设置,直到现在还是能给我带来巨大的震撼。
我是在四年前随先生移民,来到澳洲。在此之前,我在新加坡生活和工作 了十六年之久,先是当了几年新航空姐,后来我去学习心理咨询硕士课程,在社会服务机构实习、兼职,慢慢累积经验,最后成功转型成了一名心理咨询师,重点面向帮助弱势的妇女儿童。
刚来澳洲的时候,我已经43岁了。投过简历去一些心理咨询机构和家庭服务中心,全都石沉大海。毕竟这里的执业资格和学历认证,我都没有取得。
是有不甘心的。好不容易进入了自己喜欢且擅长的行业,却因为文化和资历认证的难关而无法继续做下去。
有一天,一个朋友告诉我她打算去读社区大专的一个幼教文凭,是免费的,因为是属于紧缺的工作。啊,还有这种好事?我将信将疑地上大专学校的网站看了一下,居然有不少政府补贴的免费课程,包括青少年服务业的文凭也是。要求特别特别简单——只要是待业或失业人士就行。
我把这一发现告诉先生。他不相信事情如此容易。我们都在新加坡待得太久,习惯了新加坡政府的严谨和高效,对模棱两可的告示就会比较没有信心。先生说,不可能吧,你怎么证明你待业/失业呢?
对啊,我们家不符合吃福利的条件,所以我什么证明都没有。
为这个问题苦恼了一阵之后,我决定老老实实去告知校方。我打电话给招生处,说我拿不出待业的证明。对方问,那你是不是待业呢?我说是啊,我现在是没有工作。他说,那就可以了,你就报名就行了,在待业那里打钩。
我一阵沉默。 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淳朴的土澳人民。
就这样,我几乎不用花钱就读完了一年半的课程,而且在课程上到一半的时候就找到了现在这个对口的工作。
通过面试的兴奋还没有过去,我就马上开始了线上培训和实地跟班培训。与我同一天报道的有一个社会服务本科刚毕业的年轻女孩。闲聊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做这份工作,她告诉我,社会服务这一行普遍有个共识,青少年工作是最有挑战性,也就是说,是最难做。
“只要你能熬得过为青少年工作,你就能胜任所有的社会服务领域。我已经做过医院和养老院的实习了,现在我要挑战青少年服务。”她说,明亮的眼睛里写满了骄傲和野心。
反观我自己,好像对这个国家和这里的社会文化都不太深入了解,只是觉得这是我能找到的比较喜欢的工作,就这样懵懵懂懂地来了。听了年轻同事的话,我顿时有点忐忑。
果然我差点就熬不过第一天独立上岗。
至今回想起来,都仍然是噩梦一般的回忆。
那是我们机构的另一个项目,住着两个固定的十一二岁的男孩。被诊断患有多动症、自闭症,学习障碍等问题,不上学,经常偷溜出去夜不归宿,去火车站地上捡烟屁股,或者逃票乘坐火车去城里跟流浪汉(包括跟他们一样的流浪青少年)厮混。
我第一天上班,他们对我不熟悉,也根本不听指令。晚饭时间不顾劝告,不吃我辛苦做的健康晚餐,要出去外面“走走”。其实就是想去火车站捡烟头。
澳洲机构的设置其中有一条,根据法律,绝对不允许对孩子采取任何强硬的关闭和禁锢手段。我根本无法阻止他俩“出去走走”。
整个晚上,我疲于跟在他俩后头苦口婆心地劝告他们回家。
好不容易回到房子里,他俩开始琢磨抽烟。这时其实已经快到了我的休息时间(晚10点到早6点),奈何这俩家伙根本不消停。先是拧开了厨房的电炉点烟头,我一看他们点烟头,大惊失色,慌里慌张地阻止他们。结果他们觉得好玩,等我走开,拿了装早餐玉米片的袋子搁在烧热发红的电炉上。塑料袋很快融化了,厨房里冒出浓烟。
我第一反应是跑去拿了灭火器,到了厨房又犹豫了,虽然袋子冒着浓烟,但只有一点点的火星在扑腾。我把灭火器放在地上,冲上去把塑料袋拿掉,用毛巾扑灭火星子。手忙脚乱中,烟雾报警器忽然启动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两个坏小子哈哈大笑起来。
在报警器那尖锐刺耳的鸣叫中,我觉得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慌乱和窒息过。脑袋里充满尖锐的警报声,一秒都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我决定拨紧急消防电话。活了几十年,住过好几个国家,我生平第一次,拨打了紧急电话。
这时,坏小子们发现了我搁在一旁的灭火器,一边嘎嘎大笑,一边拔掉了灭火器的栓,居然对着我喷起来。我狼狈得像一只笨拙的熊一样逃出门外,同时手里还拿着电话跟紧急热线那边报告着我这边的情况。转眼就被喷了一头一脸的灭火剂,急火攻心。
等到消防车来,都快午夜了,报警器也自动停止了鸣叫。消防人员四处查看了一下,告诉我没发现火灾隐患,然后走了。
然而我当晚的苦难还没结束。三更半夜,两人还在作妖,同时进了浴室,把浴缸灌满,然后把全屋所有的洗洁精、沐浴露、洗发水、护发素统统倒进浴缸,并疯狂地搅动。很快浴缸冒出了山一样的泡沫。他们尖叫嬉笑着,打开门,让所有的泡泡流出来。等我从办公室开门一看,整个房子,整个快200平方米的房子,包括大厅厨房偏厅,全部堆起了膝盖高的泡沫!那一刻,我觉得我被彻底打败了,连一丝动手收拾的力气都没有了。
后来怎么度过那一晚我已经忘记了。唯一肯定的是我丝毫没有合过眼。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我发现泡泡阵消下去了,大部分地面已经看不到泡沫。两个男孩折腾了一晚,在快天亮的时候终于到了他们睡觉的时间。我想,我必须得去收拾打扫一下。我拿着拖布,开始清理地面。地上实在太滑,一不留神我脚一滑,屁股重重摔在地上,后来疼了整整一两个月才好。
下班后,我魂不守舍地开车回家,十字路口超速冲了红灯都没有察觉。一个月后收到罚单的那一刻,我真的想哭。我切身体验到了,什么叫做“如果你能熬得过青少年工作,你就能胜任所有其他社会服务。”
实在拉不下脸干一天就辞职,我决定再熬一熬。这时公司领导也给予了我一些必要的支持,比如开了督导会议,重新给我配置了同事一起上班,让我去看医生和心理辅导等等。
然后很快那个项目就被关了,因为邻居投诉太多,房东收回了房子,两个男孩去了别的机构之家。
同时,我们机构新开了庇护所项目,由我原来的经理管理,我也跟着来到了这里。
原以为那两小男孩已经够让人头疼,没想到来庇护所的青少年们那更是有过之而不及。他们大部分都是因为违法违纪,比如因为偷车贩毒蹲进了看守所,或者在寄养之家打人、砸坏房屋等危及他人安全,而被寄养的机构退还给政府部门。一小部分是死活不愿意待在寄养机构,而跑去流浪街头或者又回到自己不靠谱的父母家,然后被警察带到我们这里。还有一种情形是新案子,家庭调查刚刚完成,儿童保护部官员突击把他们从家里或者学校里带走,暂时留宿在我们这里等待其他法律手续的完成。
有时候当我想起来庇护所的这群百万宝贝们,一句广东俗话就从我脑海跳出来——“箩底橙”。没人要的,挑剩了的,沉到底的。
他们可怜又可恨。翻开每个百万宝贝的人生命运之书,第一页就写满了悲惨两个字。像W那样的父母,普遍得不能再普遍。很多孩子们的姓氏,上过新闻报纸,强奸犯,杀人犯,毒贩,诈骗犯。有些孩子出生前就在娘胎里受到酒精和毒品的影响,大脑发育不全,无法学习,甚至自带药瘾。有些孩子被自己的至亲性侵。
更让人心里发凉的是,尽管被送进了福利之家,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逃不出家庭的轮回。成年过程中,不断染毒,犯罪,家暴伴侣和孩子,然后孩子又被政府收走。
庇护所的少女们也让人一言难尽。不学无术,热衷于在网络社交平台交友,对成为网络性犯罪者的猎物毫不在乎。线下则只剩下约会、分手、发疯、约会。早孕少女的孩子也被政府收走。
根据我自己这两年多的个人观察,来庇护所的孩子,99%接触过大麻、尼古丁、酒精等成瘾物质。90%被诊断患有多动症,自闭症,百分之八九十患有某种学习障碍,人格障碍。99%满口粗言秽语。
每一个孩子的疗愈之路都漫长而崎岖,所需要的社会支持匪夷所思,不是一百万就能解决的问题。
能够从这种轮回中脱身而出的幸运儿们,是中了基因+运气的头奖。运气是他们遇到了好的机构,好的工作人员,得到了他们无条件的关爱和滋养;运气是他们回到了向上的社会环境;运气是在需要的时候得到了药物、环境、医疗的加持和配合;运气是没有遇到拉着Ta一起沉沦的同伴。
庇护所里的孩子们,在第一次碰面的时候,会相互试探,看对方是否跟自己是一路人,比如有没有进过看守所,有没有共同认识的大麻贩子等等。像两只小狗,相互嗅嗅,互龇一泡尿。
在踏入这一行之前,这些新闻话题只会让我感觉厌烦和憎恶,作为纳税人感到愤愤不平。真正每天接触这些孩子,建立关系,和他们聊天,开玩笑,送他们去看医生,去图书馆,去公园,去看电影……尝试在每一个时刻努力让他们过上健康有序的生活。
他们的生命有一部分与我重合了。他们不只是教科书上的案例,他们不只是新闻里可恶的犯罪少年,他们是跟我说早安晚安,和我分享心事,在我眼前吃饭看电视,在我驾驶盘后面哼歌的生命。
我们每天都要写工作报告。出了事故,还要写给政府部门过目的事故报告。
我写过的事故报告包括但不限于:某某声称要自杀自残,工作人员为ta叫了救护车;某某在室内窝藏自制吸入成瘾物质装置;某某窝藏喷雾剂用于致幻性吸入(Chroming, 这个词我也是来到这里第一次认识);某某伙同外面的青少年爬上屋顶,试图敲窗进入;某某跟某某打架;某某跟某某有发生性关系的可能;某某砸烂了墙;某某踹坏了门; 某某砸了电视;某某威胁员工…… 报告之多,我已经记不清写了多少。
我也曾目睹庇护所里工作人员士气低下,为领导层不愿意拒绝某些特别顽劣的青少年入住而抗议。
正如生命里有春夏秋冬,除了各种事故,庇护所里也有很多欢乐。
有相当一部分孩子,比如开头的W,临近18岁,福利官为他们申请机构之家要走许多程序,非常繁琐,干脆就让他们在我们这里住到18岁。来一个这样的孩子,我们的工作就很充实,因为实实在在能帮他们做的事情很多:申请学员驾照,帮助他们写简历,找工作,帮助他们申请18岁以后的独立住房福利。每一个步骤的完成都让人想拍掌高呼“Bravo!”,似乎在目视着小兽跌跌撞撞地学习离巢,奔向原野。
最早一批这样的17岁孩子里,有一个胖胖的叫A的女孩,很让人喜爱。她出生在澳洲,是太平洋某岛国血统,浓密蜷曲的长发,黑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典型的海峡人长相。她没有身份,父母也没有能力抚养她,她在跟男友露宿街头的时候被男友家暴,警察发现后送到了儿童保护部门。
A很喜欢编自己的身世故事,我们经常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这其实是童年创伤的表现症状之一,很多受到创伤的孩子真是天生的好演员。她每一个故事都如此逼真,如此逻辑完整,尽管第二天就被推翻了。
A特别喜欢吃。她是为数不多的,对工作人员辛苦做的晚餐能一扫而空的住客之一。她还爱夸人,某段我值晚班做饭比较多的时期,让我一度以为我成了中餐厨神,随便炒个肉菜,她就星星眼一样夸,第二天还央求我给她打包带走。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她果然把我做的剩菜,全部又吃掉了或者打包带走了。
有一段时期她成功得到了一份工作,在美甲店打工。每次送她去工作的地方,我们都不遗余力地表扬她,鼓励她——尽量让她能坚持下去。A的问题是她其实会小偷小摸,也爱跟朋友去喝酒,好几次朋友街头醉酒闹事,她也会被牵涉进去。另外由于童年创伤,她有严重的睡眠问题,与家暴她的伴侣也是纠缠不清,再找一个,又是家暴。
还有几个星期就到她的18岁。因为她的母亲是偷渡的难民,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任何身份登记,她也没有母国护照,为她申请住房异常艰难和不确定。我有一天还开车带她去了很远的地方去看房车营地,因为儿童保护部有可能给她提供一辆二手房车。看完营地,我们去了销售房车的地方,单纯只是去看看房车里面可以是什么样子。犹记得我俩兴奋地在不同的房车型号里爬上爬下,为可爱的造型设计尖声高叫。她在畅想拥有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空间是怎样的时候,眼睛闪闪发光,脸上是可爱纯真和热情。
后来A的住宿问题在其他社会福利机构的帮助下解决了。她过上了独立的生活,有固定的津贴和收入,有地方住,某一次她路过还来看我们,留下开心的合影。
我们的工作人员都需要具备创伤方面的专业知识以及与之工作的技能,每年反复接受培训。加上我自己的心理咨询从业背景,很多孩子都能够和我进行比较深入的谈话。虽然可能只是短短的十分钟,甚至三言两语,我非常珍惜这种机会。尽管他们有时会变得很抗拒,并大声宣称心理治疗对他们没用,甚至诅咒那些帮助过他们的治疗师,而我也不曾因此对他们彻底绝望。他们每一次敞开都会触碰到很深的创伤,并不容易。工作人员的一言一行,像种子一样,留着他们的生命里,某一天遇到良机,会发芽开花。
我听过有很多孩子,成年之后某一天,会突然想到某位工作人员的某句话,然后才明白过来,并受到了鼓动。
L是一个同性恋犹太男孩,也是一个庇护所里让人印象深刻的过客。有点表演型人格的L,说话举止夸张,喜欢化妆打扮。我们晚上专门为他布置一个新闻发布桌,他拿着笔,现场编造荒谬的新闻稿,然后用最严肃正统的新闻腔播报。每一回都把我们笑得死去活来。
L经常缠着我,让我教他中文单词,日语单词。我们还经常探讨禅修和冥想,他说他很感兴趣。周末白天的活动里,我就安排他去公园徒步,野餐,在草地上带着他做简单的冥想练习。我跟他说,冥想对他的“愤怒管理”很有好处——他数次在公众场合、福利之家,攻击他人,丢掉了兼职工作,也留了不少案底。
我借给他看一行禅师关于愤怒的书《怎样战斗》,慢慢给他解释其中的道理。他听得津津有味,虽然还不太能完全理解和接受。我鼓励他慢慢来,鼓励他学习觉察,学习宽容。这对有创伤的小孩来说,无疑是有点对牛弹琴。然而,谁知道呢?在某一刻,一朵云彩在某一片黑暗的天空飘过,划开一道蓝蓝的天幕。
总是有人背负着黑暗前行。我也在庇护所绝望——乐观——悲凉——振作的循环中,走过了两个春夏秋冬,收获了许多生命的触动。
写作手记
从我发现有三明治这个平台,到搜索有什么写作营,到直接报名短故事班——我可能就只花了半小时。因为我太想写关于自己工作中看到的那些孩子们的故事了!但是在激情下单后,我有点慌。觉得自己没有很好的构思,没有很明确的主题,更重要的是我对自己的文笔没信心。
怀着这种忐忑的心情,开营后我惊喜地发现原来有音频课程,还有导师一对一指导每天的写作!这个真的对我的帮助非常大,因为我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练习过写故事。而且我有比较严重的拖延症,也很容易焦虑。三明治的做法是鼓励我们从很小的地方入手,每天推进一步。而且有很多可爱的同伴在群里互相鼓励。我看到自己并不是唯一写得慢,经常思路堵塞的那个,就不再焦虑了。最重要的是,短故事指导老师从头到尾每一天都为我提供指导、反馈和鼓励,真的感觉自己被呵护着激发了小宇宙。
记得第一天的任务是把所有相关素材罗列出来。我清理了大概二三十条脑海中早已形成的一些想法。当这些想法被全部写下来之后,我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我之所以一直写不出来,是因为材料太多太挤了,就像一个盆子里长了非常多的花草树木,有些是杂草,有些是枯枝,都堆在那里的话没有办法成为一个观赏盆栽。
发现这点之后我就痛苦地空白了几天,因为做选择是困难的。这个时候我去听视频课程,里面讲到了故事开头可以采用的一些手法。我马上就想到了一个场景画面,然后赶紧把它写下来。
开头想好了后,思路就又堵塞了,并且完美主义开始作怪,开始嫌弃起自己的故事了。短故事指导老师跟我沟通,说如果不喜欢原来主题可以换掉,没有关系。她给了我好几个其他的主题建议。
这使得我又回头思考我为什么要参加这个故事班,我的初心是什么。我对自己说,其实我是想让更多人知晓这一个特殊群体的存在和他们的生存境况。我不需要优美的文笔,精致的写作技巧,回到沟通的初心就可以了。
当我的写作意图变得清晰之后,我终于能够对自己的素材进行选择和加工了。这个简单的道理,只有亲身经历,才知道原来这么爽!赶在课程结束前那几天,我把自己的故事完成了。完成甚于完美,我很庆幸战胜了自己的拖延症和完美主义。
这次短故事班体验真的非常好,再次感谢我的编辑指导老师,还有一起写的伙伴们。
本故事由导师指导完成
9月16号-29号,即将开始
点击下方小程序报名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