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之王”高管被立案，真相与地方财政困局无关

❶流年不利

似水流年是一个人所有的一切，因为只有这个东西才真正归你所有。其余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欢愉与不幸。

2014年下半年的时候，我从某商学院案例研究中得知一家神奇的手机商，在广袤的非洲大杀四方。

据说，这家名为Transsion的手机公司，其广告矗立在非洲每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与苹果、三星同台竞技，不处下风：

从内罗毕到拉各斯，从开罗到约翰内斯堡，它的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好奇之下，我赶紧与在非洲工作的大学同学联系，对方肯定地说，这则研究案例还是过时了，Transsion手机的出货量已经超越三星，成为非洲第一啦。甚至有不少当地合作伙伴向他问询：

Song，和你一样，Transsion公司也在深圳，你去过它家总部吗？

非洲人民眼中这家与三星、苹果并肩而立的“巨型高科技公司”，就是成立于2008年，并于2013年完成企业改制的：

传音控股。

传音在非洲攻城略地，靠的是“农村包围城市”的朴实战略，以及“想人之所想，急人之所急”的本土化理念。

这家从深圳华强北走出来的山寨机作坊，从非洲低端智能手机入局，推出来的产品特别的：

接地气。

例如当地运营商林立，资费差异很大，传音手机贴心地推出了双卡甚至四卡机，方便非洲人民一键切换运营商。 又例如非洲人民性格外向，动不动就载歌载舞，传音手机的外放效果惊人，堪比广场舞大妈的小音响。 再例如讲究“像素级还原”的大厂手机越来越满足不了非洲人民日益增长的自（ai）拍（mei）需求，尤其是光线不足时只能拍出一坨黑影——传音手机另辟蹊径，通过收集分析非洲人脸特征，优化脸部识别和曝光补偿算法，拍出来的照片自带美颜功能。 ……

而且传音不仅满足于做手机，还前瞻性地根据用户黏性，做起了移动互联服务提供商。

例如传音推出的平台服务包括Vskit、Scooper、Ficool，基本上复制了中国的抖音、今日头条、阅文集团。

于是，这家来自中国的民营企业俘获了非洲人民的心。2023年，该公司旗下三大手机品牌TECNO、Infinix及itel，均入选“最受非洲消费者喜爱的品牌”百强榜单。

最新财务报告显示：

传音控股2024年上半年实现营业收入约345.58亿元，同比增长约38.1%；归母净利润约28.52亿元，同比增长约35.7%。

（来自于传音控股2024年半年报）

IDC数据显示，成立后基本舍弃国内市场、主攻非洲国家的传音控股，不但成为了事实上的“非洲手机之王”（公司在非洲智能机市场的占有率超过40%），还在南亚等地拥有傲人的增长速度（截至2013年，公司在孟加拉国智能机市场占有率排名第一，在印度排名第七）。

得益于此，2024年上半年，传音控股在全球手机市场的占有率为14.4%，在全球手机品牌厂商中：

排名第二。

传音的成功，脚踏实地，当之无愧。

2019年，传音控股在科创板上市，并以民营企业身份屡获资本市场首肯，现已被纳入MSCI中国A股指数、MSCI中国A股在岸指数、MSCI中国全流通指数、中证科创创业50指数及上证科创板50成分指数等。

毫无疑问，传音控股被投资者关注的，不仅仅是健壮的财务状况，还在于它是少数几个成功出海，在外国市场“打出一片天地”的手机商。

无论从哪方面看，这是一家称得上“遥遥领先”的好公司。

但好公司也面临着糟心事。

从2024年下半年起，传音控股陆续传出股东减持、肯尼亚员工自媒体举报、专利纠纷、半年报业绩不如预期…等新闻，股价一度从120元跌至80元。

然鹅这还没完，这些天，传音控股又双叒叕开大了。

9月6日晚，传音控股（688036.SH）发布公告称，公司于当日收到丹东市振安区监察委员会签发的《留置通知书》和《立案通知书》，对公司财务负责人（CFO）肖永辉采取留置措施及立案调查。

公告中解释道：

截至本公告披露日，公司尚未知悉调查的进展及结论。公司将持续关注后续情况，并及时履行信息披露义务。

对传音而言，肖永辉绝非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2014年1月，肖永辉以CFO（财务负责人）的身份加入创立仅1年的传音控股，在公司的财务决策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尤其是在2019年冲刺上交所科创板上市过程中，肖永辉与投资人、市场中介一起，为传音做了大量的财务筹划工作。此外他还为公司近年来的市场拓展、分销商网点建设提供了详尽的财务支持。

正因为如此，CFO被留置的消息传出后，一石激起千层浪，主流财经媒体以“900亿A股巨头财务负责人被立案”发布劲爆新闻，寻求背后真相。

与此同时，某些自媒体们则展开了丰富的想象。

果然，人类如果失去联想，世界将会怎样？

❷风起阡陌

（一）雄文的诞生

9月9日晚，某公号大V写了一篇“形散而神不散”的文章，分析传音公告中“尚未知悉调查的进展及结论”。

大V抓住了公告中“深圳的CFO被辽宁省丹东市留置并立案”的蹊跷之处，创新地提出一个假设与论证过程：

第一步是统计数据发现了海量个案。已知2024年上半年就有超过30位上市企业董监高被采取留置措施，比如超越科技高志江、思瑞科实控人张亚、天宜上佳实控人吴佩芳等。

第二步是找出被留置的某个案例中，存在不可言说的原因。例如根据《浙商杂志》报道，在2010年，浙江民企新湖集团收购了华易隆鑫100%的股权，进而控制了新疆宜矿50%的股权。后因为其中一位股东涉嫌当地官员受贿案，最终，这起收购案被湖北宜昌法院定性为单位行贿，收回全部股权和孽息，归湖北宜昌国资委所有。

至于新湖集团董事长陈述的“收购后投入了60亿现金和200亿资产”的理由，当地法院不予采纳。

《浙商杂志》进一步分析称，地方财政的困境催生了趋利性执法，即由于罚没收入归于地方财政，这就对地方司法机关进行“远洋捕捞式”办案产生了诱导。意思是说：

当挪用农村学生营养午餐费、砸锅卖铁、增加罚没收入…等“近海捕捞”无以为继时，有关部门就产生了“异地化缘”的执法冲动。

第三步是类比论证。比如这次留置肖永辉的丹东市振安区，2023年罚没收入从2022年的100多万变成了1100多万，例如列出今年1-7月各省财政收支表，发现辽宁省缺口很大…所以当地有关部门“涉嫌远洋捕捞式办案”。

最后是结尾与升华。例如痛骂司法不公，呼吁给民营企业的发展创造更好的营商环境。

毫无疑问，这样一篇文笔顺畅、结论直击人心的小作文，值得看官们点赞与转发。

一篇10w+的雄文，就此诞生。

（二）雄文背后的逻辑硬伤

自从全球宏观经济下行以来，类似的雄文我们已经见过不少。其中既有远方X木、陆X文之类的正能量博主解析“美国药丸”，也有魔都X、燕X楼之类的人，打着“为民请愿”的旗号一顿输出。

他们的出发点和结论都是好的，只不过论证过程中出现了小小的谬误。

逻辑学上存在着7种广泛使用的推理形式，例如常见的“假设-拒否”、“假设-合取”、“假设-消解”等，它们有着严格的前置条件与推理过程。

就连最容易被滥用的“归纳法”，也讲究一个“从特殊到一般”的思辨与推理，并受到陈述的准确性、先验知识的限制。

例如作家写到“天鹅都是白的，是纯洁优雅的象征”，这个陈述的准确性就存疑，因为雁形目鸭科下有很多属种，有没有一种可能，人们把白色的疣鼻天鹅、大天鹅和小天鹅称之为天鹅，而把黑颈天鹅、黑天鹅等“异端”不算作天鹅？

而且作家认为“天鹅-白色-纯洁”之间存在某种逻辑，可能是因为该作家生活在旧大陆（欧亚大陆及非洲），存在先验知识的缺陷，例如他们从没有看到过原产于南美洲的黑颈天鹅、原产于澳大利亚的黑天鹅。

所以当黑天鹅横空出世后，原本优美自洽的文字轰然坍塌，一文不值。

（旧大陆的人民没见过怪模怪样的黑色天鹅）

而我们看看关于传音的雄文中，存在什么硬伤？

首先可以肯定，文中列举出今年以来被留置的30多个上市公司董监高，这是事实。而其中有一家企业（新湖集团）被不公平执法，这也是事实——但这并不能推理出“被留置的上市公司高管都是被趋利性执法”，更不能简单地类比“新湖集团被远洋捕捞式办案，所以这次被异地留置的传音高管也是如此”。

我国九年制义务教育的一大缺陷就是不开设逻辑学的入门课程，语文课本与作文训练中充斥着“比喻论证”、“类比论证”之类的自话自说，写的人写爽了，读的人读high了，但细想一下破绽百出。

其次，文章洋洋洒洒上千字，说了一堆数据与联想过程，但没有回答一个基本的问题：

辽宁省有关部门向深圳的传音公司“趋利性执法”，其执法依据是什么？

我们知道，辽宁省丹东市是一个普通的东北地级市，外向型经济并不发达，更不是什么国际性大都市，且与深圳市隔着2500多公里，两者不存在紧密的经济联系。

而从公司的发展历史与经营现状来看，传音控股的总部在深圳，业务主要面向非洲、南亚、南美等地，完全舍弃了国内手机市场。它的产业链、资金流、市场客户端完全不涉及辽宁省丹东市。

这意味着，哪怕丹东市有关部门急着搞罚款，它也没理由跨越大半个中国，去碰瓷完全没有业务关系的千亿上市公司，这种执法成本高、成功率低的破事，理性的人做不出来。

最后需要强调的是，传音CFO被留置并立案，说明他是被监察委抓的，不是被经警抓捕的，说明并非传音公司的财务、税务出了篓子，而极可能是与行贿受贿相关的公职人员案件。

从肖永辉的工作履历看，他在2014年入职传音之前，曾在波导手机工作过。有人说波导手机当时赞助了辽宁省足球队，不知是不是与当下足球反复风暴有关。

我认为这个说法符合一定的逻辑，但李铁落马后只牵扯出沈阳某足球公园的土地问题，并未与辽宁队，与丹东市发生直接关联。

而我认为更可能的奥妙，在于公告中“异地留置”的表述。

❸异地审查那些事

我国的司法制度中，历来是重视辖区内审查的。

但2001年爆发的沈阳“慕马”案，改变了这一惯例。

这起著名的群腐案中，总涉案人员达100多人，其中副省级1人，副市级4人，其中就包括沈阳市原市长慕绥新、原副市长马向东。

在办案过程中，马向东的妻子章亚非曾四处找熟人，并送出一百多万元打点关节，让嫌疑人马向东在看守所关押时，可以光明正大地持有手机，随时与外界联系。结果，马向东提前订立攻守同盟，并不断翻供，致使办案难度一再加大。

为了切断马向东、章亚非与外界关系网的联系，中纪委协调司法机关决定，对马向东、章亚非实行异地管辖，放到江苏省南京市异地审查。

从复盘的公开报道看，这一尝试非常成功，马向东被转移到南京后，态度发生了重大转折：

连司法机关尚未掌握的线索，马向东也主动进行了交待。

因此这一成功经验得到了推广，在最高法明确要求下，各地法院可以采取异地审理的做法。对此，人民检察院规定，以下五种情况，可以申请异地审查：

1、刑事申诉案件应受理不受理或受理后经督促仍拖延办理; 2、办案中遇到较大阻力; 3、存在回避等法定事由，当事人认为管辖地省级院不能依法公正办理; 4、申诉人长期申诉可能影响案件公正处理; 5、其他不宜由管辖地省级院办理的情形。

很显然，在对职务犯罪、高管腐败等复杂案例审查过程中，异地审理对排除关系网干扰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们注意到，近年来辽宁省纪监委曾多次委托当地地级市纪监部门，执行过异地审查工作。例如2022年以来，辽宁省中储粮系统内官员违法违纪案件，就被分派至鞍山、丹东等地审查。

而2024年6月，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发布通报称：

中国出口信用保险公司深圳分公司党委委员、副总经理孙俊竹 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中央纪委国家监委驻中国出口信用保险公司纪检监察组和辽宁省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中国信保成立于2001年，公司资本金约300亿人民币，是我国四家政策性金融机构之一，也是中国唯一承办出口信用保险业务的政策性保险公司。

早在2020年，中国信保全年承保金额就超过了：

7000亿美元。

中国信保的经营宗旨是，通过为对外贸易和对外投资合作提供保险等服务，促进对外经济贸易发展。具体地说，它为中国企业的海外投资、中长期出口提供保险，为与出口信用保险相关的信用担保业务提供再保险，为应收账款管理、商账追收等出口信用保险服务及信息提供咨询业务。

显然，担任中国信保深圳分公司党委委员、副总经理孙俊竹，与当地外贸大户传音控股颇有交集。

公开资料显示，在2017-2019年，孙俊竹以中国信保（深圳）总经理助理的身份，参加了华南信用管理论坛、通信高端器件国际市场开发的信用和风险管理分论坛等重要场合。

在海外从事智能手机、智能穿戴设备的传音控股，恰好就是在“通信高端器件国际市场”中谋生。

所以从逻辑上，我觉得有一个更加符合常识的推理假设：

中央纪检委工作组进驻大型金融央企（中国信保）巡查，发现深圳分公司党委委员孙俊竹存在严重违纪违法行为，于是让重点客户（传音控股）的财务负责人肖永辉被去配合调查。至于肖永辉是作为普通证人还是污点证人，目前情况不得而知。

这也是传音控股在公告中表示“截至本公告披露日，公司尚未知悉调查的进展及结论。公司将持续关注后续情况，并及时履行信息披露义务”的理由。因为传音的股东被吃瓜群众更关心CFO是不是“有污点”。

但不管怎样，辽宁省丹东市纪监委介入，绝对不是因为地方财政吃紧，特意来执行远洋捕捞式办案。因为一个最简单的事实是，地方市纪监委没收的违法收入进入国库，不会流入地方政府的财政当中。

行文至此，文章就该结束了。但正如每篇小学课文都应该归纳出一个中心思想，这则传音的故事，其寓意是什么呢？

在我看来，这是一则事关哲学的故事，因为哲学的本意就是“爱智慧”。

本文无非是说明一点，在互联网时代，新闻与数据都是过载（overload）的，因而对事实的阐述存在多个解读口径，这很正常；但各种解读都必须符合基本的逻辑，符合基本的事实，否则得出来的结论就会很不正常。

例如某些迎合碎片化阅读的流量收割者，先是有了一个迎合受众的立场与结论，再以娴熟的技巧去组织材料，通过弱逻辑的类比、归纳，甚至以排比、比喻进行论证，制造焦虑，从而迎合特定读者的爽感。

这是一个自媒体作者与受众双向选择的结果，它写出了铁杆读者想看的文章，至于事实怎样，没人去思考。

而我总希望，能写出点别的东西。

这是因为，一个勇闯非洲出的出海企业、一个A股罕见的优质公司出现了与股价相关的重大事项，所有利益相关者都在心系真相，都在关心它是不是合规经营，希望它能好起来。而有些人的关注点都在：

它出事说明了一个宏大叙事 blah blah blah…

他们为什么要盯着这种问题问个不停呢？甚至过上几个月或者几年还要把旧闻拿出来重排一次，打打马后炮，他们不觉得无聊吗？

非常无聊啊，无聊透顶啊同志们！

搞时政的自媒体以及部分媒体记者有一点好，就是跑得很快，出了什么事马上就能写东西，但你们并没有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故意不弄懂发生了什么。

拜托你们提高一下你们的知识水平，更新一些先验知识，提升一下了解问题的技巧，不要总想搞个大新闻。

我以一个中国人的身份向你们提出一点人生经验与建议，你们要学习一下，多一些求真务实，多一些道义担当，不要“抛开事实不谈”，不要把新闻当作投喂读者的饲料，读者想什么你就写什么，最后搞出“信息茧房”的悲剧来。

乔治·奥威尔说：

如果说思想可以败坏语言，其实语言也可以败坏思想。

——（全文完）——

写在后面的话：

传音控股是星期五晚上发布的公告，星期六时候有一位粉丝朋友询问我的看法，希望我说说对后市的影响。当时我没有掌握第一手资料，所以就没有回复他。直到星期天晚上，我大致了解了来龙去脉后给他留言，大意是：

CFO被留置不一定是传音本身的重大财务问题所致，短期内可能导致A股股价混乱，但很快就会被市场机制拨乱反正。如果你是持有该股的散户，中长期走势我不敢说，但周一开盘后如果该股下挫，可以适当买入，博1-2天的小幅反弹。当然，如果周一有新的信息出现，以上建议作废。

而这两天传音控股的走势，大致也与我的预判一致。

这并不是说我很高明。而是说明一个事实：

在股市里拿真金白银博弈的人，基本都是理性人。看到一个关乎操作的新闻，他们很快就会尝试了解事情的真相，从而自发纠错。

这和阅读自媒体爽文的铁杆粉丝还不太一样。后者是带着立场去读文章，看到立场接近的文章就感到筒体舒泰，大家追求的是认同感。

但是，你让铁杆读者跟着这样的自媒体（包括部分正规的财经媒体）去参与股市操作，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铁杆粉丝们不傻，知道生活归生活，工作归工作，不能拿着情绪按摩的东西去股市折腾…

这既是对股票的不尊重，也是对真金白银的不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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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Sep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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