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台城凭吊诗，总被“六朝如梦”四字说尽，韦庄《台城》

韦庄长于作诗，被称为是唐末句首，而在花间集中他又和温庭筠并称为温韦。事实上韦庄对生活的体悟，尤其是在民生疾苦的体悟上，要比温庭筠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早年多次科举不第，在长安应举的时候，又恰好碰上黄巢起义，攻破长安，以至于和亲人流离失所，漂泊于江湖。韦庄一生漂泊过很多地方，但他对南方的描写有一种特殊的情绪，他的词《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许断肠。又比如他的七绝名作《古离别》：晴烟漠漠柳毵毵，不那离情酒半酣。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这些都是写江南的名篇名作。

台城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台城也称苑城，在今天南京的鸡鸣寺南玄武湖边，原来是三国时东吴的后苑，东晋成帝的时候再次改进新宫，之后到隋唐，此前一直都是历代帝王的居所。然而就像孟浩然所云，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到了唐末，虽然尚存，却早已荒废不堪，成为供后人凭吊伤怀的遗迹。诗中江雨江草台城柳，烟笼堤，写的都是典型的江南景色，但和天净沙秋思全由名词构成的意像让读者由此生发无限感慨有所不同。这首台城的代入感更为强烈，名词之外，韦庄所用的霏霏，梦，空，都是在反复渲染内心的迷惘与虚无，表现出对于一个时代没落的预感。

正因为如台城引发不仅是个人的情思，更多的是对历史长河中时代命运的感慨。诗人起笔先写江上蒙蒙的烟雨，霏霏江雨中但见四周芳草萋萋，诗中的景物虽然透着一种诗意，蓬勃着一股生机，可是那昔日六朝竞豪华的名都是荒凉冷落。六朝如梦鸟空啼，就在诗人沉浸于霏霏细雨，芳草萎萎中一阵阵欢快的鸟叫声破了眼前的沉寂，激发了诗人的感慨，六朝如梦，四个字把几百年的历史一笔带过，不由的感触良多。从梦到空，这两字，写尽了繁华易逝，兴亡难料。巨大的沧桑变迁，强烈的今昔对比，震撼了韦庄的心灵。自鸣的鸟哪管这台城曾淹没过多少繁华往事，人生的无奈无力之感油然而生。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这两句写来最是令人心颤。诗人会写出柳树无情之语，韦庄生逢末世，人生坎坷，凭吊古城之际，怎能不陡然增添无数情愫。无情是诗词中常常出现的一个词，比如多情总被无情恼，又比如落红不是无情，还如多情却似总无情。这个词的微妙之处正在于有时多情便是无情，有时无情便是多情。最无情的就是那城墙边的柳树，千百年来无论人世历经多少沧桑多少变化，它们却依然在那里含烟吐翠，见证者一个又一个王朝的兴衰起落。六朝往事已逝，眼前悲剧将上演永恒不变的只有那自然美景了，改变的这永远是王朝的更迭与人世的辛酸，所以这一句比杜牧伤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其实更有艺术上的感染力。

王国维先生曾经说一切景语接情语，这首七绝不仅以景衬情，而且还有一个十分特殊的地方，我们看到诗中所有呈现出的意向都是美好充满诗意。和许多诗人怀古看到一片凋零衰败的景象有所不同，比如刘禹锡笔下台城就是“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比如张乔笔下的“宫殿余基长草花，景阳宫树噪村鸦”，而韦庄的台城，不写宫殿的变迁而写台城的自然美景。好处就在这种自然依旧，山河已是全非的重大反差中，激起了读者更多的东西和共鸣。韦庄很巧妙的找到了一个历史遗迹和现实景物中，就是台城旁柳树。

古城墙是石头城最重要的城市记忆。一座城一段墙，从古到今见证了多少文明与历史，见证了多少变化沧桑。幸运的是南京的古城墙在整个人类历史范围内都是保存得最好的明城墙，甚至超过了巴黎古城墙成为世界之最。一千多年前的韦庄心中那城墙边无情的柳树，大概正是金陵城最重要的记忆。自古杨柳便是送别的象征，是友情的象征，但在诗人的笔下却说，如烟长柳见证了六朝兴替，见证了繁华消歇，却依然如斯却无动于衷。诗人并非嗔怪烟柳，而实在是因为心中有无限感怀，无限伤痛。以致把无情之语赋予杨柳，正是伤怀之深，深入肺腑。

中华民族有着如此悠久的历史和文化，其实已经化为每一个个体的文化血脉了，作为诗人的韦庄，在他的笔下空间还是那个空间时间却早已不是那个时间了，而且更为巧妙的是他把时间和空间通过了柳这个意象牵连在了一起，与它对应的六朝只是一个短暂的时间，无情二字触目惊心，物是人非之感，令人唏嘘不已。

其实韦庄这首诗不仅仅是抒怀思古，而是更为曲折的表达了自己对时下大唐王朝的亡国之忧。韦庄是韦应物的四十孙，是宰相韦见素的后代，如同先祖韦见素，曾经清醒的认识到安史之乱即将爆发，韦庄也清醒的看到了唐末的动乱之源却无法阻止。当年韦庄在长安亲眼目睹了黄巢攻陷长安的过程，写下了《秦妇吟》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这就是战争留下创伤，这诗后来为他带来巨大的声望，赢得了秦妇吟秀才的称号，许多人家甚至在屏风上要绣上秦妇吟的诗句。

韦庄左手《秦妇吟》，右手《女冠子》，唐代文学从诗到词的转换在韦庄这里已经得到了鲜明的体现。“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写女子闺情，相思之情的那种名篇非常多，但很少有像韦庄这样一上来，居然是像日记一样记载时间的两句话。王国维人间词话，因此认为韦庄的词要高于温庭筠，“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也就是说韦庄词是美在骨子里，这就是韦庄，和他写台城一样，越是沉痛越是平静，平静才透出心中跨越千年的感伤感怀和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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