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里的画展

张 侗

画家朋友跟着我回了趟老家古镇，一下喜欢上了这里。第二天他专门到古镇游街串巷，最终租下一座老院子，兴奋地在电话中说“我们成邻居了”。

朋友自小生活在城市，我想着他在古镇住上三两月，新鲜劲儿一过，还不得“打道回府”？不承想，两年过去，他还觉得“不解馋”。他说这地方安静，自己对安静丝毫没有抵抗力。我有些迷惑，说古镇生活有这般那般不便。他只说，喜欢胜过所有的道理。

我一头雾水，他秘而不宣。母亲在电话中说，你那位画家朋友住得乐不思蜀。他跟老人一起坐在土墙根的玉米秸上，敛紧衣服，从日出坐到日落。碰上阳光好的日子，他和老人一样，脸上的表情无比敞亮。他喜欢钻胡同，镜头对准那些老院古屋、檐瓦碎砖、古槐草丛，拍得津津有味。他走街串巷打捞古镇的传说轶事，访老问翁追寻古镇的历史记忆，登门入户拍摄传统手工业制作。红白喜事，他颠颠跑去，非要帮忙，了解古镇的民风民俗。他盯着一面面墙，来回抚摸好半天，寻找时光斗转星移的痕迹。他到处认亲戚，管这个叫奶奶，管那个叫妹妹。他在古镇做的张扬事，几火车也装不完。

初冬的古镇，时光流逝得心安理得、不惊不忙。我忽然接到他用手机发来的邀请函：画展周末在老院开展。当地男女老少乌泱乌泱涌来看这稀罕事，有人来回看了好几趟，还有端着饭碗、啃着馒头来看的。在画中，乡亲们发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古镇”。那些老院古屋、旧砖旧瓦沉淀着岁月，祥和庄重。那些家禽家畜机灵活泼，好像唤一声就能从画上跑下来跟着回家。好多乡亲与画中的“自己”狭路重逢，喜出望外，流连忘返。有些画很“简”，有些画很“满”，乡亲们都看得“懂”。他的画里藏着另一个古镇，辽阔而深邃，古老而亲切。

画展轰动了古镇，十里八村的人络绎而来。他像模像样地准备了水果、红酒，不断与乡亲们碰杯。乡亲们被他这新奇的做派吸引住了。到邻院看画展，用耳目一新消解日常生活的沉闷，成了乡亲们生活中的新时尚。

我再回古镇，找到他时，他正蹲坐在一家院门外，如获至宝地拓印着门枕石上的图案。我想到画展上一幅他的“自画像”，脸占满了画面，老运河成了一道道皱纹，一只眼里画满了鸡狗羊兔，另一只眼里画着花草树木，鼻子是那条石头街，脸上是老房旧居。整幅画有他的呼吸和心跳，他在“城愁”与“乡愁”交织中找到了最真实的自己。

夕光照耀着古镇。我们坐在老运河堤上，他说他曾迷茫、孤独，可来到古镇，那片安静和淳朴置换出他内心的喧嚣躁动。他的心就此安置在这了。

他微笑着对我说：“欢迎来到古镇。”这家伙，反客为主，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

《 人民日报 》( 2024年09月18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