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中的真理｜读梅剑华《于是集》有感

文|陈宏达，作者授权发布

《于是集》一书记录了作者梅剑华近20年来的求学轨迹与治学轨迹。

梅剑华少年成长于家乡秭归，本科学的化学，后进京求学，硕士就读于首都师范大学中国哲学专业，虽身居首师大，仍心心念念原先报考的北大哲学系，常往北大听各路名家讲堂。后遇首师大哲学系主任程广云慧眼识才、不拘一格用人，陈嘉映老师力荐，梅剑华转到首师大哲学系任教。

陈嘉映老师称梅剑华“重情重义，这种品性自然流淌在他的怀旧文章里”。性情之人，也是我对梅剑华老师的第一印象。2008年，陈嘉映老师一次晚上的讲座结束后，我跟梅老师打招呼，自我介绍正在备考首师大哲学系硕士，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梅老师，陈嘉映老师正将宫崎骏光盘还给一位女生，她是正在备考陈老师博士的蕾磊姐。后来直到2011年准备“陈嘉映哲学30年”会务时才第一次正面接触，在中午的餐桌上，梅老师不跟我和金岳讲哲学，也不讲会务，突然侃侃而谈宫本武藏等武侠界的事；会议期间，早上，我们坐在大厅接待，陈嘉映老师过来关心地问“昨晚休息得好吧？”我直言深夜才睡，陈老师有点纳闷，我解释“梅老师给我们讲了彻夜的江湖往事，太好听的缘故”，陈老师豁然开朗。

虽然是老师辈，但梅剑华从一开始就当我们是朋友对待。梅剑华那时候承担系里大大小小的行政事务，人前精神焕发办事雷厉风行，内里常疲惫不堪，他跟我说“忙得绝望了，就旁边一边循环播放着《教父》《英雄本色》，一边继续干活，就又有力量了”。港片、西部片、武侠里重情重义的世界，和摇滚，构成梅剑华的精神底色和价值基本盘。

在书中，我们看到，梅剑华有一封回复学生jiayi“还想回到哲学但担心不能做好哲学”疑惑的长信。我想，任何学生，收到老师这样一两万字的回信，都会挺感动的吧。可见梅剑华是一位好老师。梅老师在信中建议，“最重要的补，是在研究中补，缺什么补什么，以问题为导向”，因为“基础是打不完的，技术是学不完的，所有的基础都应该是为你正在研究的问题服务（learning by doing）”。

在本书，对我触动最大的是《一起听老大、聊哲学的阳子》黄朝阳（阳子）的故事。黄朝阳是梅剑华“同学、朋友加兄弟，是三代教师之家的世交”，“我多次说，阳子比我更有做哲学的心力”。一年秋天，梅剑华和陈嘉映老师一行去了趟秭归，黄朝阳也在，席间，梅老师第一次得知黄朝阳一直在读陈老师写的《存在与时间读本》，一直放在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拿出来看到，《读本》批得密密麻麻，翻得几乎破乱。加之我最近读了南方人物周刊新近刊发的《海德格尔导论》翻译者陈直的故事，不得不令人深思：哲学在普通人那里有着怎样的内在需求及强力的天然吸引，为什么？

jiayi是我的室友，彼此再熟悉不过；黄朝阳凑巧有段时间跟我住得很近，有一天我跟他聊了一整天哲学。怎么在付出很多时间的哲学专业上有所成就？我完全赞同梅老师推荐给jiayi的方法learning by doing。而对于哲学专业圈外之人，可能得换一种进路。

梅剑华在《行动让生命有意义》一文写道，“等我们读的哲学越来越多，却似乎忘记了当初的困惑，一头扎进了文献里。……惊回首，你当前思考的东西还是一开始困惑你的东西吗？”我认为，初心已经是哲学。高一时面临高二的专业分班，老师介绍政治专业里有一门是“哲学”，我立刻就被这两个字吸引住了，像被魔法或咒语抓住，那时候，我一本哲学书都没见到过（小县城的书店里教辅为主）。未经定义的哲学，就是我想要的哲学。学科的知识为这个哲学服务，而非哲学臣服于学科。我的幻想，就是我生活的根源。当初我被这两个字吸引住时，我对它是怎么幻想的，就是我要的哲学。各种表现方式都可以通往它，看有什么条件可以够着什么形式，有勇气的或无顾忌的人会突然捡起贝斯从零开始学作曲。

梅剑华在《自由意志之惑》一文中，介绍了研究自由意志问题的两种进路，“关于自由意志和决定论之间的关系，可以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类型主张自由意志和决定论之间没有冲突，是相容的，称为相容论。第二种类型认为自由意志与决定论之间不相容，称为不相容论。”我觉得，自由意志问题应着重观察持决定论观点的人的活法，如刘小枫称有一次沃格林去拜访陶勒斯，出来后，沃格林大惊失色，说陶勒斯是个真正的诺斯替主义者，如果这是真的，介绍陶勒斯是怎么生活的，是对自由意志问题有价值的。类似的，还有对《希望原理》作者布洛赫的妻子艾莎·凡·斯特里茨基生平的介绍，布洛赫受其妻艾莎诺斯替主义的观点影响甚大。

《柏格森与爱因斯坦的时间之争》一文探讨了时间问题，讨论了对时间问题哲学视角和科学视角之间的分歧。普鲁斯特的著作中含有大量对时间问题的深刻洞见，且他能用很清楚的语言表达出来。普鲁斯特也对哲学专业圈外的普通人该如何进入哲学、活出哲学、表现出哲学有较高的启发价值。

在一次《心理新青年》的专访中，采访人问道，“国内学生学者们如何平衡或兼顾到既能在评价体系里生存，同时又能坚守学术理想”，问梅老师有无相关的体会和建议。梅剑华回答，“我现在会觉得除了发表，更要注重文章本身的思想性、语言表达，甚至要跟自己的终极关切有关系。”“哪怕做的跟现实世界没有任何关系，也可以通过做这些事情去对抗无聊性和现实带来的挤压，让自己活得有意义。”

比如写诗。梅剑华近年来写诗很多，目前已写有数十篇，多以家乡的故人往事为背景，语言风格有博尔赫斯《恶棍列传》的风范，一些诗篇会涉及哲学，有时诗句会变得柔软。私下时，他多次跟我嘀咕，在写诗时，他才感到自己活着。

就像他在这首《我愿是一个漂泊的词》中的想象：如果我是一块“石灰岩”/我可以活在奥登的诗歌里/见证古老的文明/我也可以挺立在于谦的七绝里/留清白在人间……我更愿成为一个漂泊在不同诗歌里/承担不同任务的语词/但我还是我自己……。

2024年中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