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10年,大唐才子,也是大唐第一渣男的元稹,因为跟宦官仇士良争驿馆的豪华单间,被打了一顿后,贬到江陵府当参军,已经四年有余。
此时的元稹丧妻丧妾,又被贬官。形单影只,无人问津。
只有一个远在四川的女人,随着长江奔赴而来。当看到眼前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恋人,胡须满脸,深情萧索时,不禁流下眼泪,抚上元稹的脸庞:“元郎......”
元稹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紧紧抱住身前的女人,缠绵数日,互诉衷肠。
“元朗,未来你必要去成都寻我。”分别时,女人殷切说道。
“今日之诺,来日必践。”元稹郑重说完后,把恋恋不舍的女人送上渡船。
船只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元稹方才转身。看着随风摆动的柳枝,喃喃道:“薛涛薛洪度,当世奇女。只可惜歌妓出身,于我仕途无益。”
“为将来计,恕我只能负你!”言毕,挥袖归去。
薛涛,字洪度,于卓文君、花蕊夫人、黄娥并列蜀中四大才女,又和鱼玄机、李治、刘彩春共为晚唐四大女诗人,诗作传世90余首,水平上佳,辞藻清丽。
只可惜这样的奇女子,一生命运之多舛,闻者无不扼腕叹息。
生于京城,辗转蜀中
唐大历五年的长安,经过安史之乱、异族劫掠后,早已失去了天宝年间的辉煌。
坊市中,一个小官员薛勋,家里诞生下一名女婴。深感世事无常、世道波折的父亲,给女儿取名为薛涛,字洪度。
“愿你此生,哪怕洪水滔滔,也能安然度过。”薛勋爱怜说道。
京官清贵,薛家的日子过的倒也富足。再加上唐朝风气开放,不限制女子习文。薛涛自幼在父亲的教导下学习诗词歌赋和音律,到了八岁时,才女之风已显。
一日盛夏,薛勋在院中梧桐树下纳凉,薛涛在旁边扇扇子。看着笔直高挺的梧桐树,薛勋心有所感,脱口而出道:“庭除一古铜,耸干入云中。”
佳作本天成,妙句偶得之,薛勋得了前两句,却想不出后两句。看到女儿在那里忽闪着充满灵气的眼睛,就笑着问:“你能续上这首诗嘛?”
薛涛歪着脑袋想了一会,脆脆的回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短短两句,便把一棵梧桐树的面貌形容的丰满清晰。薛勋听罢,喜忧参半。喜是对女儿才华的满意,忧则是后两句充满了迎来送往之意,不是好兆头。
来不及多想的薛勋,在几日后的朝会上弹劾权贵,被一旨诏书贬到了四川。
八岁的薛涛,跟随父亲,懵懵懂懂去往那个她要终老一生的地方。
家道中落,父丧母孀
初到四川的薛家,固然不如在京城来的有地位,但终究还是官宦之家。薛勋尽自己所能,把薛涛照料的很好。出落得亭亭玉立,才貌俱佳,引得无数世家子弟折腰。
在薛涛14岁那年,薛勋因公出使南诏。那个时候的南诏穷山恶水,瘴气丛生。回来后没多久,薛勋就因染上瘴气卧病在床。
看着那么多的郎中,摇头叹息、无计可施的模样,薛涛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恐惧。她再也没有吟诗弹琴的心情,衣不解带的照顾父亲,却还是回天乏术。
“痴儿,阿爷去了,你......”薛勋话没说完,便撒手人寰。
薛涛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经济来源,生活顿时陷入困顿之中。家中仆人全部散去,母亲终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靠着变卖家产和邻人周济,薛涛苦苦熬了两年。
到了16岁时,实在熬不下去后,加入乐籍成了歌妓。
薛勋对当初女儿所续诗作的担忧,如今一语成箴。
沦落风尘,得遇贵人
薛涛是官宦之家的女眷,所以哪怕加入了乐籍,也是专门用来取悦官员的,而且能选择卖艺还是卖身。对骄傲的薛涛来说,卖艺不卖身是必然的。
薛涛懂音律、善清谈、工诗赋,是歌妓中不可多得的全才,很快便崭露头角。只是身处烟花之地,若无人庇护,纵使生活富足,也还是如浮萍一般任人踩踏。
在薛涛17岁那年,她的贵人出现了。
此人名叫韦皋,当时来成都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可谓是封疆大吏。上官初临,召歌妓作陪乃是常例。作为其中的佼佼者,薛涛被招来作陪、
韦皋出身世家,本就一身才华。到了成都后,就听说了薛涛的名字。酒过三巡后,就起了考校的心思,点名让薛涛赋诗一首。
在烟花之地打滚一年有余的薛涛,早已不复曾经的单纯,心知改变命运的机会来了。她冥思片刻后,就下笔挥毫,毫无停滞的写下一首《谒巫山庙》: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云为雨楚国亡,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四句七言,大气又不失婉约,让识货的韦皋顿时刮目相看。
“薛小娘子才貌俱佳,往后便是我府中首席侍宴倌人了。”
薛涛微微俯身,柔声道谢:“小女子谢大人垂怜。”
之后的日子里,每有宴会,韦皋必招薛涛来陪。席间,薛涛诗词酬合、妙语连珠,总能让宾主皆尽兴而来,尽兴而去,才名满蜀中,甚至周边州县也有所耳闻。
除了陪侍宴席外,韦皋也会让薛涛帮自己做一些公文抄写的工作。薛涛字体娟秀、做事认真,深得韦皋满意。
满意到了要给薛涛谋个一官半职,韦皋给朝廷上奏折,请求封薛涛为秘书省校书郎。这个官位当然是不入流的,跟翰林院那些抄公文的翰林差别不大,但也是清贵的职位。薛涛一介女流,还是乐妓,自然遭到了强烈反对,最后不了了之。
只是虽然没有正式名号,这个事情传出去后,薛涛“女校书”的称呼不胫而走。蜀中文人雅士,谈起薛涛时,常以“薛校书”代之。
这代表着薛涛在文人圈子里,不再是取乐的歌妓,而是有一席之地的女才子。
这个时候的薛涛,背后有靠山,圈内有名声,生活有保障,可谓是美满无比。
只是她名字中的洪水滔滔,总要时不时来肆虐一番。
年少轻狂,险死还生
在文人眼里,薛涛是独立的个体。但在现实的官员眼里,她只是韦皋的附属品。作为剑南西川两地节度使,军政权力一手抓,韦皋在当地就是土皇帝。每日登门攀附者,如过江之鲫,源源不绝。
韦皋事务繁忙,自然不会人人都见。这些官员,就把目光看向了薛涛。
彼时的薛涛,被吹捧在云端,难免有些飘飘然,以心腹自居。对下面官员送来的礼物来者不拒,统统以韦皋的名义收下。虽然全部如实上缴,可朝中御史不是吃素的,纷纷上奏折弹劾韦皋受贿。
韦皋得知缘由后大怒,招来薛涛怒骂道:“烟花之女,不知所谓。我惜你才华,你却恃宠而骄,坏我清誉。既如此,罚你往松州军营为妓,以儆效尤。”
此话一出,薛涛浑身瘫软,泪如雨下。那松州乃是不毛之地,除了军营驻扎外,几无人烟。军营中又全是粗汉,哪里懂得什么怜惜。想想会受到的折磨,薛涛就不寒而栗,跪在地上对韦皋苦苦哀求。
只是韦皋正在气头上,摆摆手就让人把薛涛给拉了出去。
去往松州的路上,山路崎岖,路有骸骨。薛涛娇嫩的双脚,走在这样的路上,恐惧在心中弥漫。
“我不能坐以待毙。”薛涛摇摇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了一会后,对押送的差役说道:“壮士,大人对我恩比天高。小女子此去凶多吉少,愿写下诗作以忏悔,还望通融一二。”
押送的差役本就是韦府众人,对薛涛并无成见,反而有些怜惜,就取了笔墨来。
薛涛先是写下了《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
“闻道边城苦,今来到始知,羞将门下曲,唱于陇头儿,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却教严遣妾,不敢下松州。”
薛涛用凄厉的语言,表达了对松州的恐惧。随后又写下《十离诗》,把自己离开韦皋,比作十种分离。犬离了主人、笔离了手,马离了厩、鹦离了鹉、燕离了巢、珠离了掌、鱼离了池、鹰离了爪、竹离了亭、镜离了台。
可谓是笔笔如泣、字字如血,极尽示弱逢迎。可这不能怪薛涛。如若不这样,到了那军营之中,最大的可能,就是受尽屈辱折磨后,如污泥一般悄无声息的死去。
薛涛的诗,很快出现在韦皋的案头,让他心头大震。想象着那个意气风发、才气逼人的女子,此刻脸上挂着泪水,凄婉的向自己诉苦。自己的女人被那些军汉糟蹋,盛怒时觉得痛快,此刻又难免心有不甘。
“来人,把薛校书接回府中。”韦皋终是回心转意。
见到来人那一刻,薛涛全身都仿佛失去了力气。她知道自己赌赢了,更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值得依靠的人。
如果有,那就只能是自己。
痛定思痛,得还自由
回到韦府的薛涛,变得无比收敛、虽然依旧对韦皋唯命是从,但明显有了隔阂之感,不再像以前那样如胶似漆。韦皋对此并不在意,他要做的事情很多,不会把心思放在一个女人身上。薛涛再美,也只是玩物罢了。
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薛涛,也有了很清晰的认知。她现在要做的事,就是积蓄赎金,通过韦皋的权势赎回自由身。
韦皋任节度使期间功勋卓著,在升官离川之前,帮薛涛脱离了乐籍。
薛涛数年之功,得来了回报。韦皋并没有把她带走,在这种男人眼里,薛涛不过是留任之时的一个“贴身秘书”。
如果是曾经的薛涛,或许是在意这些。只是在经历了松州之事后,她已经毫不在意。
回归自由身之后,薛涛隐居在程度西郊的涴花溪旁边。经过前些年的诗名传播,薛校书的名气已经传遍大江南北。白居易、刘禹锡、杜牧这些冠绝一时的诗人,都是她的粉丝。
韦皋的继任者们,如李德裕、武元衡等到任程度后,都会来拜会薛涛。
薛涛居在清净地,往来皆贵胄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不惑之年。
她一生最大的情劫,翩翩而至。
遇元稹,情难抑
元和四年三月,时任监察御史的元稹前往各地督查。对他这种才子来说,薛涛的名号听闻已久,此次到了成都,必须要见上一见。
刚刚安顿下来的元稹,便派人给薛涛送信,约她在梓州相见。
薛涛也早知元稹的才名,得信后欣然赴约。
两人在一处精致的小楼中初见,清风徐徐,也仿佛吹动了薛涛的心。眼前这个比自己小10岁的才子一袭长衫,剑眉星目,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薛校书,请了!”元稹嘴角轻勾,挥手指向一旁备好的笔墨纸砚。薛涛一笑,也不矫情,持笔写下一首《四友赞》:
“磨润色先生之腹,濡藏锋都尉之头,引书媒而黯黯,入文亩以休休。”
书法、行文俱是精品,且是信手施为。元稹叹服之下,爱慕之心顿起。一撩长衫走到案前,提笔写下《寄赠薛涛》:
“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词客多停笔,个个公侯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火,菖蒲花发五云高。”
这首诗夸了薛涛的才、貌、言谈,也表达了爱慕,无比炙热、
从来都是应酬别人的薛涛,什么时候被人这么针对性夸过,她彻底沦陷了。
薛涛和元稹的姐弟恋开始了,一个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一个忘记了远在京城的正妻。就这么迷醉在感情的肆意和缠绵里。
元稹放下了俗务,薛涛离开了莞花溪。绵江边上,青城山上,到处都有两人的足迹。饮酒作对,相拥而眠,好不潇洒。
薛涛,在中年之时,才真正体会到爱情的滋味,为自己而活的畅快。
但爱情来的也快,去的也快。快乐的时光,只过了三个月,元稹就被调离了四川,去往洛阳任职。
“待我安顿好,便来接你!”临别前,元稹珍重承诺。
薛涛泪眼婆娑,挥着手绢送行,满腔思念无处安放。
相见无期,桃笺传情
元稹走后,薛涛再无之前的平静。每每在屋中听到脚步声,都要出门查看,生怕错过元稹的信使。在无尽的煎熬中,终于等来了元稹的信。
看到信中浓浓的情意,薛涛无比欢喜,提笔写信回应相思。
一封封情诗在天南地北间传递,让天地之间平添了一份温暖的情意。薛涛作诗,要么是四言绝句,要么律诗八句。但常用的纸张篇幅过大,常常无法写满。对此不满的薛涛,就请教匠人把纸张做了改造。
她把宽大的信纸染成桃红色,然后裁剪成小小的窄笺,特别适合写小诗。薛涛在成都本就有名人效应,她用的信笺流传出去后,很快在圈内风靡,人称“薛涛笺”。
桃花鲜红,情根深种,却终会凋零。
薛涛和元稹的通信,在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毫无征兆的戛然而止。
因为元稹此时已经焦头烂额,他被贬洛阳后,先是丧妻而后丧妾。直到再次被贬江陵后,才重新跟薛涛建立了联系。
得知元稹消息的薛涛,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思念,从成都跑到江陵与元稹约会。两人重拾旧情,你侬我侬一段时间后,薛涛带着元稹的再次承诺回了成都。
元稹,又一次负了薛涛。经过数次贬谪后,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为了自己的仕途,选择娶了世家之女裴淑。
得知这一切的薛涛,心中无比幽怨,却仍然放不下,时常跟元稹通信。直到写出凝聚了无尽期盼和悲愤的《春望词》后,才彻底放下。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心上人的承诺已成虚无,此生再无人能与自己永结同心,薛涛的心,已是一片死寂。她褪下鲜艳的衣裙,搬离涴花溪,去了成都的碧鸡纺居住。
在这里,她用“薛涛笺”赚来的钱,建了一座吟诗楼。每天都是穿着一身灰色的道袍,粗茶淡饭的过日子。
大和六年,大唐“女校书”薛涛去世,终身未嫁,年64岁。
如今成都市东市外的望江楼公园,就是为薛涛而建。
看完薛涛的一生,让人不得不相信冥冥中自有天意这句话。
洪水涛涛,安然而度,这个从薛涛诞生那个起,父亲给出的箴言,贯穿了这个才女的一生。
她人生的第一次洪水,是父亲离世,丧亲之苦。但又靠着幼年的学习,在歌妓里面脱颖而出,得高官赏识。得以在富足的环境中,不断积累才名。
人生的第二次洪水,是发配松州,有性命之忧。仍然是靠着诗词,让韦皋回心转意,也改变了人生目标。回归自由身,悠然天地间。
人生的第三次洪水,是跟元稹相恋,饱受相思之苦。靠着诗词的连接,让这段感情持续了很多年,最终情丝折断。
每一次都是风高浪疾,薛涛总能度过去,并且获得成长。
薛涛的命运,起于诗,也终于诗。在她放弃了对爱情的幻想,换上代表无欲无求的道袍时,仍然建了吟诗楼。因为只有那一行行灵动的文字,才能抒发心中感情,完成对自己的救赎,不在现实的挤压下崩溃。
薛涛是幸运的,她在每个阶段都得到了庇护,拥有了古代女子难以企及的才名,还名垂史册流传后世。
她又是不幸的,侍奉不了双亲、没有相伴的爱人,也没有儿女。才名伴随一生,却无人祭奠香火,只余下一篇篇诗词传世。
只是幸与不幸,且看后人评说。薛涛以诗成名,便以诗相和吧。
一缕芳魂跨千年,今人何苦徒哀怜。
洪水漫天滚滚来,一叶扁舟可渡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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