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杰
一直感觉刘锡诚先生比我年长不了多少,因而总有刘先生还年轻的印象。得知刘先生8月22日在北京去世,看生平才知其实他已是89岁高龄的老人家。想起认识刘先生的机缘巧合,掐指一算,可不是吗,竟也超过了31年。那年刘先生58岁,各项事业进入丰收季,路途平整,人也充满朝气,看上去很是年轻。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因而意气风发的刘先生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年轻的刘先生成为我对他不变的记忆。
记得那是1993年4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山东文联等单位在济南举办“田仲济杂文研讨会”。田仲济先生在现代文学研究领域、学术界、杂文界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任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40多年,曾担纲副校长等职,桃李满天下,影响深远。在田先生86岁时为他举办个人杂文研讨会,自是学术界一大盛事,来自全国各地的教授、学者、杂文家60多人参会,往来无白丁,一时名流聚泉城,整个城市星光灿烂。
因工作关系,我有幸忝列山东杂文行中,受田先生等大家关照,亦步亦趋,滋润成长。研讨会前,田先生亲自打电话让我到家里拿会议通知。当得知参会者有罗竹风等大学者时,向田先生提出可否引见于我,获得当面讨教的机会。田先生说外地来宾都住山师招待所,又取了一张外地来宾住宿房间安排表给我看,让我见了罗先生就说是他推荐的。
研讨会正式开会的时间是20日至22日,日程安排得非常紧凑,每个人都是带着一肚子要说的话来的,发言的人滔滔不绝,听者聚精会神,不知不觉就拖堂过了吃饭的点。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有的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有的是闻其名未见其面的心仪之人,会上言犹未尽,会后接着谈,我这等小人物根本插不上话。
眼看时间飞逝,日程过半,有点来不及的紧迫感,于是,第二天瞅着午饭过后短暂的休息时间,我轻轻敲响了罗竹风先生的房门。未等我说话,开门的先生却先开了口:请问小伙子找谁?
虽然之前没有近距离接触过罗竹风先生,但1981年秋天山东大学校庆,作为校友,罗先生到济南参加了相关活动。那时我正在山大历史系读书,很激动地参加了庆祝大会,当吴富恒校长介绍罗先生的时候,看到他站起来向大家致意,微胖的身材,花白的头发,气场很足,年龄在70岁上下。可是眼前这位给我开门的先生,瘦挑挺拔的高个儿,黑色头发,比记忆中的罗竹风先生年轻不少。
我说,我找罗竹风先生。
话音未落,只听见房间里传出“我在这里,请进”的声音。
进了房间,坐在椅子上的罗竹风先生起身迎接,我快步上前,首先亮出田仲济先生给我的“尚方宝剑”:“我是齐鲁晚报副刊编辑,田仲济先生介绍来的……”情急之下竟忘了自己叫什么了。
罗先生问:是田先生的学生吗?
我脱口而出:不是,是您的学生。
上世纪50年代初,山东大学与华东大学合并,罗竹风担任教务长,他又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生,参与创办著名学术杂志《文史哲》,文史不分家,我说是他的学生有点攀附之嫌,却并不为过。
罗先生笑着表示认可,接着给我介绍开门的先生:那是刘锡诚,山东昌乐人,我们北大校友,读外语系的俄语专业,以及《文艺报》编辑部主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常务书记、著名作家、评论家等。
这时候我也想起自己姓甚名谁了,并自报祖籍山东潍县,罗先生接着说,我们三个都是老昌潍地区人,我祖籍在平度,属于昌潍地区,1983年才划到青岛市。罗竹风先生还开玩笑说“这叫骨肉分离,但我们感情还在”,说完自己笑了起来。这句话我记忆很深,至今不忘。
三个老乡凑在一起,拉家常似的,话题自然就多了,从家乡的风俗习惯到这些年的变化,再从离开家乡时的记忆片段到对家乡的思念之情,可说的实在太多。
刘先生说他老家的村子离齐国建都的营陵也就几十里路,离胶济铁路和县城昌乐十多里地。
罗先生讲他老家在著名的大泽山下,属于丘陵地带,虽然他年纪不大就离开家乡到北京读书,但是后来回乡参加抗日战争,并被选为平度县第一任抗日民主政府县长,打游击,跑遍了家乡的山山水水,每个村几乎都能叫上名字,现在还记着很多。
罗先生说,平度的很多人过去出行坐火车都是到坊子或潍县(今潍坊站)火车站。忘记是哪一年了,他曾经到坊子火车站坐火车去济南,还在火车站旁的一个小旅馆住了一夜。当时的坊子小镇很热闹,有很多洋房。
我说我曾经在坊子读过五年书,那里的小街小巷不知走了多少遍。
刘锡诚先生说,他坐火车也曾经路过坊子站,站房很好看,可惜没有下车到里边看看,但在月台的售货车买了两个肉火烧,味道非常鲜美,想起来还想吃。
说话间,其实我几次想打断关于家乡这个话题,留一下通讯地址为以后联系约稿方便之用,好留一些时间来让两位先生休息会儿。可是,说到家乡这个话题太让人牵肠挂肚,又是三个居家不远的老乡聚在一起,两位先生兴致盎然,实在无法阻断,只能继续下去。
这时候,吕家乡先生推门进来。吕老师是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我们相识多年,他也是我做编辑的报纸副刊作者,他还是罗竹风在山大任教务长时的学生,相知相熟已有多年。原来,下午开会的时间快要到了,吕老师是来喊着两位先生去开会的。
我几次表达歉意,两位先生却说,老乡见老乡,想说的话太多,不用休息。
我赶紧抄下先生的通讯地址,又拿出相机,麻烦吕先生给我们拍了一张合影。这张合影也成为我珍藏的老相片中最为宝贵的纪念。
本文作者与罗竹风先生(右)、刘锡诚先生(中)合影。
出了房间才知道,原来这间看上去不过十几平方米的客房,竟然拥挤地住着两位先生,且都是学术界大佬。罗先生任职《辞海》常务副主编、上海市社联主席,刘锡诚先生负责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的日常工作,按身份与地位当然可以安排单间。但看不出两位先生有什么不悦,可能在他们心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单间、豪华的概念,住得下、睡得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那个与罗竹风、刘锡诚两位先生拉家常的中午,让我难忘。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两位先生,但我们之间的老少情谊,通过书信的来往更加密切。
不幸的是,就在这次“田仲济杂文研讨会”结束后,罗竹风先生从济南乘火车去青岛小住几天,感觉身体不适,匆匆赶回上海查体,发现已是癌变晚期,在与病魔顽强抗争三年后,罗先生逝世,享年85岁。
2018年,在与罗先生相识25年、罗先生去世12年之际,我有幸成为由柳斌杰先生主编的“国家出版基金项目”《中国出版家·罗竹风》一书的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当年与罗先生、刘先生拉家常的情景时时出现在眼前。
罗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曾经这样说:“几十年来究竟留下多少脚印呢?从幼小、少壮到老迈,脚印即使是凌乱歪斜的,其中也必有轨迹可寻。对于一个知识分子来说,不妨从他所写的文章中加以探索,言为心声、文如其人的说法,都还是有点道理的。”
读到这里,我写下了这样几句话作为全书的结束:“淡淡几笔,犹如一片云,轻飘而去,消失在苍茫的天穹——这就是罗竹风。”
该书出版后得到业内人士尤其是罗先生后人的赞许,使我一直悬着的心有了着落,感觉没有愧对罗先生对自己终生事业的执念与追求。
离开济南之后,刘锡诚先生就不断给我所在职的报纸提供好读的稿子,前几天我粗略统计了一下,仅在此后两年多时间里就发表了七八篇散文随笔,其中就有《多雨的夏天——干校琐记之一》《我的本命年》等这样深受读者喜爱的佳作。
后来因为我的工作发生变化,不能再为刘先生做编辑,分享“第一读者”的快乐与幸福。但我始终关注着刘先生的动态,尤其是学术动态,每有新作问世,总是千方百计淘到,先睹为快。《刘锡诚序跋书话集》《刘锡诚口述:我与中国当代民间文学》《刘锡诚散文集:芳草萋萋》《编辑手记:在文坛的边缘上》以及《中国民俗文化丛书:灶王爷传说》,都是我的案边书,顺手翻几页,总有一些启迪入脑入心,成为日常生活中的思想源泉。
想起那个春天里阳光明媚的中午,两位先生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好似又看到先生和风宜人的笑容,听到他们沁人心脾的笑声。想起那间狭小的客房,大师风范,尽在日常生活中,润物细无声。
(本文作者为高级记者、媒体从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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