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不知为何,迷上翻看各地的县志。
中国最有趣的地方,就是每个县都是一个完成的社会体系。
现代的县志,毕竟是官方修编的,多少还有点套路,看多了会有些倦。
古代编撰的县志更有趣。
一些经济好的大县,县志编撰颇有修史的味道。
大到历年经济、税收;中到地理变迁、人文古迹,小到奇闻CP、名人轶事,可谓是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有一些规模小、经济没那么好的县城,县志却最有意思。
在古代,经济水平决定了一个地区的文化普及程度,跟科举水平是成正比的。
很多偏远的县城,几十年都没出过一个举人,历年的县志就是当地一些老资历的秀才们共同完成;经常写的是无用的多,有用的少,甚至时不时插播一些让现代人顿感无厘头的“皇恩浩荡深如海,声价奚论十倍增”之类诗句。
总之,对我来说,看各地的古代县志,比看三国志还觉得有趣。
有这么一个不知名的小县,位于关中地区,无论从风土人情,还是自然风光,都没什么能够吸引仔细阅读的亮点。
县城有多小呢,从酷似小学生涂鸦的县城平面图上看,东南西北各五里,四四方方,倒也周正。
小县的县志,重编于顺治末年,一直编写到康熙年间才完成。
之所以这么费劲,是因为小县没有举人,其他生员都是摇头晃脑,死磕四书五经碌碌之辈。
重修县志,跟重修城墙一样重要。城墙是用来抵御外敌,县志是抵御遗忘。
那就得找个本县学识天花板级别的人物来执笔。
县令命令各地乡老推荐,乡老们如无头苍蝇寻访,大家都铆足了劲,拿出了刘玄德三顾茅庐的韧劲,终于找到一个前朝的老孝廉。
老孝廉倒是认真负责,小学生水平的绘图,拙劣的一丝不苟。
白话文和文言文掺杂的编写,有时候还夹杂着关中的方言和俗语,倒也是另一番不同的阅读体验。
本想快速翻翻,一笑而过,却在贞烈传里看到一篇荡气回肠的故事。
这个故事记录的女人,一没姓名,二没具体家乡地址,甚至都不是本县的人,三是该女人是被强暴后杀死,这跟“贞烈”所定义的面临强暴时自杀或强暴时拼死不从被杀,在封建文人眼里有本质上的区别。
明朝末年,兵祸四起,一波不知道哪里来的流寇,裹着很多流民,烧杀抢掠到小县境内。
四乡民众大多跑进县城避祸,县城紧闭城门。
县城并未驻军,知县身先士卒,率三班衙役,带领青壮上城抵抗流寇。
小县当时是夯土城,城矮墙薄,幸亏流寇并没有什么像样的攻城家伙。
城上的青壮虽多,但都是没经过军事训练的老百姓,战斗力基本忽略不计。
既然要守城,那必须得拼命。拼命就意味着有死亡的风险。
每个青壮都是自己家里的顶梁柱,真死了,先不说那几两抚恤金能拿到多少,家里的孤儿寡母,非让亲戚们吃个绝户。
弄不好老娘被气死,媳妇被卖,子女要饭……
何必拼命呢?
反正流寇入城,也就是为了钱和粮食,遭殃的无非就是当官的和有钱人。
底层老百姓,有守城的那个精力,还不如在家挖个地道,把妻儿老小和存粮藏起来,没准直接就躲过灾祸。
想法就跟病毒一样,是会快速传染。一旦一个人有这种想法,那就有可能带动一片,那一大片就能带动所有人。
所幸的是,小县地处偏僻,民众想法不多,而且至高无上的县太爷都手持朴刀,跟大家一起站在城头。
青壮们也寻思,今时今日我居然能跟县太爷并肩而站,这得是几代的祖坟一起冒烟了。
热血一冲大脑,肾上腺素飙升,县太爷振臂一挥,青壮们也就暂时忘记那点私心。
知县和乡绅们也非常清楚,这些青壮各有自己的小九九。
心齐和心气,都是暂时的。流寇真的一旦攻城,青壮们见到活生生的断臂残腿和死去的同伴,极有可能扔下武器逃命,到那个时候就是城破人亡。
面对流寇首领的贪婪,知县也是有理有据:既然英雄们路过鄙县,我们可以尽地主之谊。尽管小县是穷县,但英雄们只要说个数,我身为一县父母,会想尽办法筹集。
只希望英雄们拿到钱粮后,离开县境,去别处生计。
流寇首领答应得很痛快,说只要粮食和金银,不伤百姓性命。
城墙上的青壮开始骚动,在有可能下一炷香的时间内,就丧命的时候,一句“不伤百姓性命”是多么大的诱惑。
知县和乡绅们只想送走这群瘟神,几乎是有求必应,谈妥了条件。
从知县到普通青壮都长出了一口气,面有喜色,似乎危机已过。
但流寇首领的下一句话,让城上众人的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
因为知县深知流寇们不好对付,只同意用绳索把粮食和金银,从城墙上顺下去。
但流寇首领很坚决,要求必须开城门,答应取完东西就走,绝对不伤害性命。
知县哪里敢用一城的百姓性命去赌,婉言拒绝。
流寇首领提刀点指城上的知县:大王我说到做到,取了粮食金银就走,秋毫无犯;狗官,你胆敢不开城门,我马上下令攻城,城破之后,鸡犬不留。
这一句话的杀伤力太强了,哪怕是知县也心里恐慌。
一旦流寇言而无信,开城门无异于送死;可不开的话,流寇攻城,一群没经验的青壮们又能坚持多久
就在知县和乡绅们手足无措之际,青壮们开始乱了,有人要组织起来下城开门。
城上的大乱,流寇首领是看在眼里的。
颇有深意的狰狞一笑后,流寇首领大刀一挥,手下众人驱赶着流民们往夯土城墙前进。
就在青壮们胁迫知县,要下城开城门之际,被裹胁的流民中,跑出一个蓬头垢面、衣服不整的妇女。
她拼尽全力的向上高喊,不要开城门,不要开城门,我是邻县的,他们就是这么骗开我们城门,全都被杀了。
流寇首领大怒,命人把该妇女拖回,并在城墙下当众把她强暴后虐杀。
这么一闹,城里的众人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团结一心,同仇敌忾。
由于流寇没有像样的攻城武器,知县带领青壮们抵挡住数次进攻。
流寇首领看到城上众人如此心齐,自己这边损失颇多,心中一盘算,再攻下去不划算,随即带着手下众寇不知去处。
确定流寇散去,知县派人出城找寻妇女的尸骨。
城外早已一片狼藉,满地死尸断臂,什么也找不到,连立个衣冠冢的条件都不具备。
就这样,一名不知道性命,不知道家乡住址的外乡妇女,就在该县的县志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后来,乡绅们出钱,在县城的热闹之处,给这名妇女修了一座祠堂,常年供奉香火,受全县百姓的祭拜,那座城门被改名为贞烈门。
读完县志里佚名烈女故事,我正在感慨之际,忽见执笔的老孝廉特意强调了一笔,他说自己是此事亲历者,当时他也站在城头。
老先生也是担心后人们当故事看,生怕后人们忘了这位女英雄。
流寇首领很有头脑,他运用了一个博弈论的概念。
包括知县在内,没人愿意承担不开城门死守由而造成的伤亡的责任。
哪怕打退流寇,自然也有人会嚼舌头,说本来不用守,更不用死这么多人。
这位女英雄用自己的性命担下了这个责任。所以,城上的所有人就有理由死守了。
说句难听话,哪怕事情有假有变,知县也可以推脱到这位女英雄身上。
这就是人心和流言的威力。
现在看的越多,越感觉历史本身也是一个草台班子大集合,里面充满了诸多偶然性。
很多差不多的情况下,事情的走向,会因为某个人物的表现发生根本性变化。
千万别把自己和别人都想的那么具有主角思想,切记不要有历史幼稚病,历史一定要用人性本恶的出发点去看
普通人不见到血淋淋的事实,永远都是对时局抱有幻想。
只有极少数的“智者”,平时把聪慧用在盘剥乡亲,大难来临之际,却发现缺少共情的条件。
每一本县志,都是记录着存在过的鲜活历史。
尽管女英雄没有留下姓名,但县志不到一百字的记录,却让后人肃然起敬。华夏精神,永垂不朽。
每每与流寇签订契约,如同弱智与虎谋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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