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导演之前，他们在现实的土壤里种下虚构的种子

时隔一年，青葱影展带着四部青年导演新作和两部经典老片，又一次在电影资料馆和观众相见。如果说第一次的青葱影展多少带有一种总结性质，这一次的青年影展则在展示近两年的四部新片成果之外，更具有学术性，对于青年创作者也更具有创作启发性，是对青葱计划八年精耕细作的一次成果展示。

比起如何成为导演的客观困难，在成为导演之前，拍摄什么内容，成为什么样的导演，应该是每一位青年创作者最关心，也最苦思冥想的问题。

在此次青葱影展，这个关于内容和导演风格的问题被提炼成一个有点抽象的主题：“电影的现实与虚构”。

主论坛现场

这是一个有点宏大的主题，一旦接上一些电影理论的讨论，可能又会陷入无穷无尽的对于电影本体论的探讨。

好在，这个题目是对于创作者提出的，而务实的电影创作者总能把相对抽象的概念用片场的实践解释得明明白白。因为无论多抽象的艺术思维，细化到片场，总要变成具体的艺术选择。

比如，到底是严格按照分镜头拍摄，还是追求临场感，捕捉一些现场的光晕？

找到现实与虚构的神之视角

导演是枝裕和作为青年导演的拍摄过程，就完美展现出导演在电影这个媒介上“现实与虚构”的探索。他回忆，在第一部电影《幻之光》时，已经有了多年纪录片导演经验的他，一方面因为紧张，另一方面为了把电影拍好，把所有的分镜头都非常详细地画了出来。而且因为找到了非常优秀的合作者，第一部电影几乎是导演是枝裕和头脑内影像的3D打印版本。

《幻之光》剧照

但这样的风格并不让他满意，电影分镜头的完美呈现被导演侯孝贤一语戳破，“全是照分镜头拍的吧？”这样的话让导演开始反思，“如果拍电影只是把想到的东西还原出来，总觉得哪里不对，镜头应该拍摄那些在现场被惠泽到的瞬间，在现场偶然得到的闪闪发光的东西。”

于是在第二部电影《下一站，天国》中，他和他的摄影指导山崎裕开始不再按照分镜头脚本来拍摄，而是只简单指导演员大致的情节，在拍摄中寻找真实感。同时，摄影师拍下的计划外影像也让导演有了新的灵感。影片最终在纪实（采访）、虚构（录像）中彼此关联，在矛盾冲突中让观众重新思考什么是真实、生命、影像，正是这种冲突的感觉开始让是枝裕和逐渐从纪录片转向故事片探索。

《下一站，天国》剧照

有了拍摄电影和纪录片的经验，是枝裕和才深知，其实电影正是用虚构来无限逼近真实，用全知视角和心理描写呈现出导演最想表达出的真实感受。

“虽然我们在拍纪录片，但是其实没有办法获得神的视点。所谓神的视点，就是从上而下俯瞰完全知晓这个真相的视点。我们没有办法拍到人内心真正的想法，摄像机不是第一人称，不是第三人称，其实是第二人称，是我和你的关系。即便是拍摄纪录片，我拍摄的也不是绝对的真实，而是拍摄者和被拍摄者之间的关系。这种第二人称的想法，影响了我从《下一站，天国》到《无人知晓》之间对于虚构的理解。”

是枝裕和

于是直到《无人知晓》，是枝裕和在第三部导演作品中完成了作者表达的蜕变，尽管电影故事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但导演目标并不是要展示真实事件本身，而是借由真实事件，以及对事件的虚构，表达自己对于生活的真实感受。

《无人知晓》剧照

如果说开幕式关于“现实与虚构”的公开课仍是“纸上得来终觉浅”，那么四部由青葱导演带来的影片则是用影像来践行导演对于“虚构和真实”的取舍。

在真实生活体验的土壤中，播下虚构的种子

导演的处女作之所以珍贵，也许就是因为在成为导演之前，导演的个人生活和对生活的体悟，几乎构成了导演首作的全部土壤，处女作也正是导演在真实的土壤中，首次播下的虚构种子。

本次影展放映的四部作品几乎都带有浓厚的个人生活印记，但也都并非狭义的现实主义作品。他们分别为第三届青葱计划导演李亘作品《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第四届青葱计划导演龙凌云作品《何处生长》、第四届青葱计划导演高朋作品《老枪》和第五届青葱计划导演耿子涵作品《小白船》。

四部影片的导演都不约而同地抓住了自己在现实中最感同身受的生命体验，并将其放入虚构的电影故事中，也带给观众真实的情感震动。

《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的故事来自导演李亘在日本留学打工的一段真实经历，在日本一间叫做“南国亭“的小餐馆，小李认识了一帮在日本讨生活的中国人，干练的店长管唯和她纠结憋屈的老公宋哥，内敛的大厨老万和絮叨的老师……一群陷入身份认同孤独的孩子，中日混血的青木、川渝女孩邱邱……

南国亭就像一个浓缩了异乡人悲欢离合的舞台，身怀不同人生课题的人物在这里交汇，而在此勤工俭学的小李则像一个人间观察员，记录下了这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动人切片。每一个鲜活的人物背后，是导演李亘一年的朝夕相处和12年每年对人物原型回访积累下的真实感。

《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大合照

也正是因为故事来源于生活，导演李亘在创作电影剧本时就深刻地领悟到“现实与虚构”的关系。最初的剧本厚得像一本日记，他不舍得割舍掉任何来自现实的精彩部分，导师田壮壮看完后跟他讲，“小李，电影创作来源于生活但并不等同于生活，有的时候我们的电影创作一定不如生活的。因为生活才是更深刻或者更生动的，但是你不能够因为这个你就还原它，即使它没有生活那么的深邃，你也不能去复制。”

另一重关于现实与虚构的体悟是关于人物的，最初，剧本里的人物很多，张艾嘉建议他把部分角色进行合并，一开始李亘觉得“这就是在造假“，直到亲自动手合并角色的时候，他才体悟到创作与单纯复制现实的区别。

《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导演李亘

作为导演和演员的张艾嘉也认为，拍电影的时候，一方面演员和编剧会根据剧本和人物的逻辑去创作，现场创作往往与剧本最开始的设想不同。另一方面，在现场等待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真实的时刻，这并不是常常会发生的。

张艾嘉回忆在《相爱相亲》剧组，一次拍迁坟戏时遭遇大雾，她索性让剧组放起鞭炮，引导摄影指导李屏宾拍摄雾中的鞭炮光亮。而这成为了电影中极其特别的一幕。

《相爱相亲》剧照

“拍电影为什么让那么多人那么着迷，你会在现场，某个时刻想到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情，可能会是最好的，这是剧本上写的。很多时候，这也是我这些年来，不管做演员也好，做导演也好，做编剧也好，我都觉得很多东西不能写的太满。我们在现场的时候，绝对是有更精彩的东西会发生。”张艾嘉总结道。

张艾嘉

导演高朋带来的处女作《老枪》也为张艾嘉的观点做了绝妙的注脚。

在拍摄电影《老枪》时，高朋最初计划拍冬天的东北，想用大雪的凛冽萧瑟给影片增添时代感。然而，由于疫情的原因，拍摄不得不停止了两个月，等重新开拍时已经是夏天了。高朋决定利用这个变化，将电影的场景设定为一个炙热而压抑的东北夏天，让人们一直满头大汗。

结果电影开拍时恰逢东北四十年来最大的雨季。面对这个突发状况，高朋选择顺势而为，就拍雨吧！最终电影呈现出一个雨中的东北，但这也恰恰是电影的魅力所在。

《老枪》导演高朋

在《老枪》的世界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东北工业小城是一个有些散发泠冽特质的时期，而曾是射击冠军后不得不屈居于钢铁厂保卫科的男主角顾学兵，一边看着这艘时代的巨轮像泰坦尼克号一样缓慢下沉，一边拼尽全力防止其他人偷窃这艘下沉巨轮上的零件。

在这部电影中，电影内容已经超越了导演所经历的现实本身，更多地融入了导演对现实的思考。而疫情的打断和无数的意外也让电影被迫地融入了现实。

《老枪》大合照

制片人王红卫认为，现实和伪纪录片的做法并不是电影制作的捷径。他举例了自己监制的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这部影片中大家看到的几乎每一场戏，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台词都是被设计出来的、被捕捉出来的、被训练出来的、被剪辑出来的，它几乎没有即兴出来的，它本身还是一部剧情片。

“所以并不是一个导演扛起机器，找一些素人拍，再剪出来就是纪录片，也并不是把纪录片改一改就能改成剧情片，相反，需要很严肃地去对待这两个概念。”

王红卫

电影《何处生长》的故事，也来源于现实，但最终呈现给观众的却是一个精心设计后的故事。作为家中独子，导演龙凌云第一次听到一位女性朋友的父亲为了再生一个儿子而离婚再娶的故事，朋友的原生家庭创伤和不被期盼的女儿形象给他带来了强烈的心理冲击。

随后，他又以此为起点，融入自己对独生子女一代的思考和对重男轻女思想的反思，创作出了这个多线叙事，带有悬疑色彩和原生隐痛的青春片。电影以18岁的叛逆少年程非的视角，逐渐揭开神秘女孩何生隐藏的伤痛，揭露了一代人的原生家庭创伤。电影的呈现方式并不是现实主义的，但其中对于因陈旧思想产生的一代人的心理创痛的控诉却是无比真切的。

《何处生长》大合照

电影《小白船》的导演耿子涵同样将女性独有的青春期成长体验，融入了一个中朝边境的虚构故事，讲述了两个少女亦幻亦真的成长历程。导演耿子涵巧妙地把女孩对世界的探索，青春期的困惑和忧伤，都倾注在角色之中。

这部作品的动人之感，也恰恰来自于其独特的私密的情感体验。导演细腻地描摹出少女之间微妙的情愫，让这段关系像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梦。也许电影的故事本身并非出自导演的亲身体验，但是导演也将青春期的亲身体验融入到人物之中，正是这种真实的感受让这部影片显得格外动人。

《小白船》导演耿子涵

正如电影制片人、策展人马可穆勒在开幕式所说的， “虚构总是借鉴现实和纪录片的方式，而纪录片则借用虚构的故事结构。一些电影制作人创作出千变万化的作品，在每部电影中发明一种与叙事、纪录片或虚构的项目一致的姿态。其他人则摆脱了类别，只声称电影是虚构的和纪录片的共同领域。混合一词最近似乎用来定义某些电影，这些电影声称既是纪录片又是虚构的。就像一种新类型的承诺，它将最终解决真实、纪录和想象的问题。”

马可·穆勒

有了真实的土壤和虚构的种子，电影并不会凭空长出来，它还需要有青葱计划的一系列精心呵护和扶持浇灌。

在虚实之间，是青葱计划的浇灌

导演龙凌云在筹备第一部电影《何处生长》之前曾是广告导演，但直到参与了四个月的青葱计划，他才像从大学毕业了一样，了解到更多行业的判断和意见，从而进行更好的修正与完善。尤其是通过系统的学习让他知道了电影创作中合作共赢、相互给予的重要性。

同时，青葱计划还给了他拍摄短片的机会，这让他在拍摄长片之前就有了相应的准备，青葱计划的专业运作使他更为快速地进入了创作领域。

《何处生长》导演龙凌云

监制李少红也在《何处生长》的映后提及“每一个青葱导演的片子，我们都看到了他们的特殊的原创语言，以及具有原创精神的亮点，青葱计划就是希望把他们的这个亮点保持下来，把这种感觉留在他的第一部作品里。”

在青葱的帮助下，龙凌云的剧本从线性叙事转变为了平行叙事的变化，“我觉得影片是有一个悬念的，这个悬念可以尽量抓住观众，让观众进入这个故事。最后我们觉得可以尝试以平行叙事的方式来推进这个故事。”

李少红

导演高朋在拍摄《老枪》前也拍摄了十余年的广告，直到参与青葱计划创投，他才遇到了制片人刘小昭，完成了从广告导演到电影导演的蜕变。制片人刘小昭谈起她与高朋的相识是在青葱计划的创投会，《老枪》这样具有强烈类型风格的作者电影正是陌陌影业一直在寻找的电影。是青葱计划让导演和影业公司互相看见，一起努力完成了这部影片的制作。

在本次影展的开幕式上，王红卫表示，2024 年将启动第九届青葱计划，在不久的将来，会宣布关于第九届青葱计划启动和推进的信息，是枝裕和也表示，此次的中国之行，他也在学习和观察青葱计划是如何培养新导演的。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还会有一批新的青葱系导演作品拔节而出，为中国电影市场带来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