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 | 与君远相知 不道云海深——川上贞夫先生《川上晨雪》释读

【文学周刊】

与君远相知 不道云海深

——川上贞夫先生《川上晨雪》释读

丁一

五月，停泊在当年的回忆中。昔年的川上贞夫芳华正茂，彼时不曾远行，不识他乡。自从20世纪80年代来到中国，他心怀诗意，越过山川河流，用静静的文字编织着翅膀，乘风去看长江黄河、泰山秦岭。能够允许作家生长的土地，该是一个多么肥沃的土地。这便是川上贞夫人生最美的一页。

4年出版了近10部个人文学作品集

4年前，川上贞夫先生退休回国，先后出版了《川上晨雨》《川上晨雾》《川上晨星》《川上晨月》《川上晨风》《川上晨霜》，《川上晨雪》是他以晨雪为主题，新出版的文学作品集，书稿计37篇随笔、达20余万文字。该著出版前，他曾发来大样，嘱我写一篇序或跋文，当时我因疾病缠身，无法集中精力阅读，更无体力执笔，欠了张哥一笔文债。待身体康复后，《川上晨雪》已由亚马逊书城出版并向全球发行。认真拜读了《川上晨雪》，补上读后以谢张哥。

我在无锡日报报业集团工作时的同道吴歌主编，为张哥的这部新著写了跋：《人出尘，心入世，谈笑天下诸事——读张翼新作 <川上晨雪> 》，其中有这样的表述：“《川上晨雪》是一本随笔散文集。随笔本是散文的一个分支，兼具议论和抒情两种特性，篇幅不长，形式多样，不拘一格，信手而成，作者可以用多种手法来记录和表达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所悟，语言灵动，侃侃而谈。

古人笔记大都采用这种随笔体裁来写作，如《酉阳杂俎》《本事诗》《唐诗纪事》《容斋随笔》《东京梦华录》《梦溪笔谈》等，都是唐宋笔记中的名集，清代无锡人钱泳的《履园丛话》也是笔记名集。今人的许多网络写作，也常常使用这种体裁。季羡林、张中行等文化大家的晚年著作，更是把随笔的特性和优势发挥到了极致，留下了许多优秀作品。”

吴歌把张哥的《川上晨雪》定性为随笔散文集，这是对文本很到位的译解。随笔散文与记事散文、抒情散文相比，是更为自由灵活的一种文体，随兴而生有感而发，并不集中记叙某人某事，也并非倾尽笔力抒发主观情感。随笔散文不拘一格，或记叙或议论或抒情，行文自如十分随意。表述的内容并无特定主题，来源于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灵感显现，对人事与现象等引起哲理的感想与认知。

《川上晨雪》收录了张哥自 2023年6月至2024年4月发表在微信公众号“张哥晨语”，每一篇都是独立的笔记，每篇约3000—7000字。文稿引经据典，有丰富的知识性、趣味性和哲理性，既可作为写文章的资料，也可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既是一部随笔笔记式的作品集，也是一部记典式的参考书籍。

由于张哥在中国长达30年的生活经历，对中国的文化、历史、古代诗词歌赋以及戏曲、小说等文体，都有深入了解和丰富的创作经验，通过“张哥晨语”系列，读到一个外国人笔下不同视角和不同文化的中国社会和文化生态。

张哥在《序》中写道：“在无锡生活了23年，我热爱中国悠久灿烂的文化、历史、风景如画的山水和丰富多彩的人文，这一切是入心入魂的，是刻骨铭心的，这种由衷的爱在血管中流淌，并非是什么人、什么事可以改变和左右的。”这是他对古老而崭新中国的认知与写照。这部新著，与以往出版的各类作品集相比，虽然大部分还是运用了中外历史人文故事，但文稿中的日本文化元素，明显比出版的其他文集多了不少。

《我为什么也反对核废水排放》《凤凰涅槃，浴火永生》《日本：应该闷声发大财》《从“熊出没”想到的》《日本：流年不顺》《中国炒房团在东京》《日本的出路：邓小平理论》《掩耳盗铃的启示》《爱情还有原教旨主义吗》《亢龙有悔》等，反映日本生活、文化、政治、社会的人与事，约占全书内容1/3以上。在日本的张哥现在简简单单快快乐乐，说他当下写的随笔之类，涉及中国的内容越来越少。意识形态是物质生活的反映，缺乏活生生的生活体验，用过去的眼光看中国，难免有“刻舟求剑”之嫌。最近他着重写一些日本周边的人和事，由于国度不同，写出来的东西，给我以前在中国的朋友看，似有一种讲“童话故事”的感觉了。

在《种菊梅雨中》中，他说：“我回到广岛已经4年了，耳濡目染，和广大日本人一样，染上了‘和平痴呆’症。成天沉浸在‘岁月静好’中，神经也越来越麻木。相反，对自然、花鸟，触觉神经却变得比以前敏锐多了，对食物的味觉也有所提升。说明‘梅雨季节’并非完全不好，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有舍总有得。可惜广岛没有无锡特有的茉莉花，日本当年可以把樱花移植到无锡，持续了几十年，现在已形成举世闻名的樱花谷或中日友好林，却不见哪一届无锡市政府，可以慷慨地把‘茉莉花’移植到日本，形成一个茉莉花谷，再把代表无锡的歌舞‘茉莉花’也传播到日本，其实这也是一种软实力吧，可惜无锡还是‘小气’了一点。”

盛唐著名现实主义诗人杜甫，在五言排律中《偶题》写下这样的诗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值得一提的是，张哥没有为功利而写作，更没有为流派而写作。板凳要坐十年冷，行文不写半句空，他用一生的思考，忠实地写出了自己对人生的认知，对世界的感悟。

张哥回国后生活态度发生很大转变，日本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国家，除了俳句、和歌，歌舞伎和从中国引进的美术、艺术、建筑群之外，也有古典的“源氏物语”和一些现代文学，不过现在也在着手动漫、游戏和音乐的推广，没有一个艺术家、文学家是为了得奖才学艺术、才热爱文学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因为热爱、因为喜欢才上了瘾，没有它自己就无法生活、无法呼吸。著名书法家启功说：“人生没那么复杂，就是找乐子啊！”川上贞夫从日本这些画面结构的非连续性中不断获取素材，体会和传递着日本的精致和厚重的社会生态，这是日本特有的沉浸感及克制态度，从这些文字里，可以窥探到张哥在日本的生活日常。

再如《从猴子进村想到的》一文，张哥详细地介绍了动物与人的关系，是生命之间一种十分和谐而特殊的关系：“在日本，人与动物之间是不平等的，动物攻击你它是不犯‘法’的，而你如果因‘正当防卫’而伤害了动物，你却属于犯法，没有人为你申冤。不公平吧？法律总是保护弱者的，有不少动物保护组织也免费为它们辩护，这就是法制。”从这些文字中可以体会到，日本对动物的保护非常人性化的法律。

在《日本的盂兰盆节》中，读到日本和中国的学术界有很多不同的地方：“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日本有那么多的学者，却没有一个思想家、哲学家；国会有那么多的政党，除了日本共产党之外，很少听说过他们的信仰是什么。大概这就是日本人对神的态度，需要太阳时、叫太阳神；需要大雨时叫雨神；海神、山神、河神，不尽其数，一直在造神，其实神不一定在神社，神一直就在自己心中，心中的良知、执念便是神，颇似王阳明的观点，或许自己就是圣贤、自己就是神。一个‘泛神’‘泛主义’的国家，核心价值观是什么？”

中国的读书人，2000年来一直以六艺之书和《论语》《孟子》为取仕之道，拥有最大的读书群，它的阅读有着根深蒂固的顽强和连续性。中国的军人，2000年后还在读2000年前的兵书。医书和房中之术也是如此。中国的数理化虽没有经典，但它的基础理论，是与2000多年一脉相承。日本文化却是多样性的，二战后秉执的似乎是佛教的“慈悲”、儒家的“忠孝”、道家的“天人合一”以及现代的“普世价值”。

一个揉合了中西思想的混合体，且没有任何违和感，促成日本文化的独特风格，又古又今、又中又洋，说怪也不怪。这些现象正如他在《丑陋的日本人》中指出的那样：人是需要自我反省的，对自己的批判和改造的能力，起初是一种勇气，之后就会生长为一种智慧，并且最终成就一个人的伟大品格。日本人类文化学之父石田英一郎曾说：“一个民族特性的变化需要数万年的时间。”也许就是日本的写照。

当下科技迅猛发展，信息多样化、多渠道传播，生活节奏加快，时间被切割成无数个短暂的片段，互联网及人工智能的普及，使得信息的获取变得异常便捷，人们可以随时随地浏览新闻、观看视频、学习知识。这种信息获取的即时性，使注意力难以长时间集中，往往只关注那些简短、有趣或者与自身需求紧密相关的信息，是这个时代最大的特点，也是这个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

回国后的张哥，加入了社区的老人会，除了参与在唱歌、跳舞、画画、体操等不同爱好的人群外，每年还会参加新年会、忘年会，还要投入到供邻里之间交际、恳亲的活动中去。张哥深深体会到什么地位、权力都已经清零，人与人之间显得更加坦诚、单纯。周边的人除“家事”之外，鲜有人去关心什么国事、天下事。大家一碰面就聊棒球、足球，谈几位有名的歌星和体育明星的轶事趣闻，或者讨论什地方的菜好吃、酒好喝。

至于现在国会在吵什么，世界上发生的俄乌战争、以哈战争，在日本鲜有人关心。《川上晨雪》中谈到现在的住房，更是不无感叹。他的家是在“泡沫经济”最盛期时买的，花了3400万日元，当时折合人民币200万左右。30多年过去，周边房价停滞未涨，由于日元贬值，以人民币计价，现只折合170万元，不仅多花了30万元，房子已变成“中古”，每年用1万元租金，到头来等于买了一座30年前的旧房。

当年他为了凑齐一笔300万日元的首付款，直到近40岁时才凑齐。以后被公司派驻中国，幸好他在中国的费用全额由公司承担，公司每月给海外驻在员3000美金的“海外补贴”够个人消费了。他每个月的工资几乎全部用来偿还房贷。他的太太工资维持母子俩生活，整整5年还完房贷。日本人购房跟中国人购房的模式一样，房子几乎是一个人终生奋斗的目标，一生最贵的购物。不过日本的房价萧条了数十年，中国房价的萧条还刚刚开始，目前中国的一线城市有价无市，二三线城市、特别是四五线城市的房价，将跌进地板价了，据说新疆、黑龙江边远地区、鄂尔多斯的房价已经跌至千余元一平方米了。

最快乐的事莫过于为理想而奋斗

张哥热爱中国文学，工作之余几乎把全部精力用在研究中国文史积累创作的资料，建立自己的语言经验和体系，74岁退休回国，有了更多的时间，把在中国工作时写成的笔记进行系统地梳理，为了这个近似于“瞎折腾”的兴趣，他把太太多年的积蓄也花了个精光。据他在序言中袒露，现在他每天早晨一碗“乌冬面”，晚上炒点小菜喝点小酒，粗茶淡饭只为下次“折腾”凑够钱款。为此他没有少挨太太的骂，他的太太说别人搞艺术都赚得盆满钵满，而他现在几乎成了“月光族”，越追求艺术越穷，再不刹车，很快就一贫如洗。

知青作家梁晓声认为，爱与被爱，构成了“活着”最基本的意义，一切其他意义都是在这一意义上生长出来的。人生不止于眼前，人活着既是哲学的基本命题，也是现实生活的根本问题。但很多人仅仅为了活着，耗尽一生大半的精力。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说：“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为此，张哥把人生宝贵的时间和钱财，花在了读书、买书、写书和出版上，正如他在《我的“垃圾时间”》中诠释了时间的有限与无限。

在《时间也要花对地方》一文稿中他指出：“听过王阳明龙场悟道的故事，其实如果他没有‘格竹子’格出感冒的经历，对‘格物’产生了怀疑，进而对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欲’而提出质疑，就不可能悟出‘天理就在心中’的伟大发现。其实很多励志故事都揭示了这种‘偶然性’；如阿基米德洗澡时发现‘浮力定律’，牛顿的苹果引起的“万有引力”的故事，发明电灯、发现青霉素……都说明了这一点。世界上最快乐的事，莫过于为了理想而奋斗。”

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哲学家和军事家王阳明，是陆王心学之集大成者，精通儒家、道家、佛家。宋朝著名的理学家、哲学家、教育家朱熹，两位都是我国了不起的大学问家和思想家；古希腊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享有“力学之父”之美称的阿基米德，和高斯、牛顿并列世界三大数学家。阿基米德曾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起整个地球。”张哥从这几位伟人身上悟到了时间的长度与质量，从而把握好人生中的每一个时间段，让生命不断发出光和热。

在《是谁安排草木发芽的》这一篇哲理随笔中，他提到多位古希腊哲学家、美学家、文学家和科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斯宾诺莎、康德，包括爱因斯坦都认为人类无法真正认识宇宙自然，无法彻底理解神的法则‘道’，虽然爱因斯坦也曾经说过‘我最不能理解的是我们居然能理解这个世界’。但人类理解宇宙世界是极其有限的，所以爱因斯坦又认为‘人类的愚蠢是无限的。’

亚里士多德认为：‘知识来自于经验，逻辑才是它的结构’，从观察到的现象中找出其中的逻辑，就需要大脑的分析思考，其工具就是形式逻辑和数理逻辑。麦克斯韦认为神一定是一位数学家，数学是神的语言。那么人的大脑里除了数学，还有哪些类似东西呢？苏格拉底认为所有的真理智慧都会有，但必须在人死后，灵魂离开身体才能获得。然而我的理解是：真理、天道、自然，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人对它们的认识是不全面的、不充分的。

这是因为活着的人，往往受生活环境造成的认知局限，和本人知识水平造成他自身的认知障碍，因此人是无法诠释这些真正精髓的东西。”川上贞夫写了苏格拉底、柏拉图、斯宾诺莎、康德、爱因斯坦等伟大的哲学家和科学家，这些伟人经典的语言碎片与印记，包含着无穷哲学和科学的信息密度。虽然是只言片语，却完整记录了他们的思想轨迹，使流逝的时光沉淀下时间痕迹。

新著中一如既往地谈到他的第二故乡无锡，川上贞夫深情回忆：以前在大连申报一家企业，从递交申请到项目批准拿到营业执照，最短也得10天左右。可那次在无锡，由于招商局的重视，当然当时也有市领导洪锦忻、吴新雄的关照，他们来到无锡，住在无锡大饭店，两位父母官亲自接待了他们。当时的领导没有什么排场。周一递交申请，申请的公司周五就获得批准，并拿到了营业执照，前后仅花了不到5天时间。这使他体会到比深圳速度还要快的“无锡速度”。

张哥说中国人的经商头脑，在亚洲绝对是一流，进入电商时代，长期依靠传统商业模式经营的日商适应不过来。以前他在日本一家有名的商社工作，如果要有点变革，创造新的经营模式，“可行性研究报告”的数据搜集、呈报、市场分析、各级领导的评估，一整套流程下来至少好几年。到了公司顶层还要经决策者最终决断是否执行，几年前搜集的市场信息、数据早已过时，结果往往是整个方案不得不推倒重来。

日本没有国营企业，日本的经济活动，几乎全部依靠私人企业的自主创新来推进。在市场经济中，这种做法尽管没有错，政府也在法律和改善外部环境的功能上，起到一定的作用，但在一些很大的项目上，私人企业的体量有限，一般承担不起推进新项目的整体成本，此时政府就应该统筹所有的社会资源和资金，用举国体制的雄才大略，来主持办大事，可是日本学不像中国，没有这样的战略气魄。

人都是有尊严的，这个尊严就是来自于自己的底气，文学的底气，况且写作的人其实都有点儿“不正常”，如果“正常”了，也就写不出文章了。文学最重要的是想象力、创造力，拥有想象力、创造力的人，都会有些奇怪的逻辑和奇怪的思想。写作的人有着与生俱来的奇怪，这些奇怪才是让读者感到惊诧的地方，才会用欣赏甚至是探究的目光，看待写作的人。生命中那些走过的路、读过的书，时间久了可以在一个人身上积聚出香味，堆砌出光芒。张哥就是这样一位能给中国读者带去惊诧和光芒的文史学者。

还有许多篇幅，如《良知才是重要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诗言志 歌永言》《聊斋寥哉》《春江水暖鸭先知》《掩耳盗铃的启示》《塔西佗陷阱与诚信》《聊聊“走狗”》《晚清的悲歌》《自毁长城为哪般》《万历赌气埋葬了大明前程》《伴君如伴虎》《为何不得开心颜》《无才有术》《谁说“贫贱不能移”》《爱情还有原教旨主义吗》《能实现全程义务教育吗》《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没有燕子的春分》《不受待见的宝物》《历史上为什么会有禁书》《张恨水笔下的“四才子”》等，或言论或故事或抒情或借题发挥，都是值得一读的随笔范文。

“与君远相知，不道云海深”是唐代七绝圣手王昌龄《寄驩州》的残句，残句是寄给一位在驩州的朋友。驩州，便是今天的越南。我与川上贞夫先生不正是这样的一种情意吗？万里江山，不止青绿，长亭短歌，笔墨心灯，烟波不言，不负此生遇见。金石生凉，文字有温，于形于神愈加贵重如山。幸哉！

备注：本文因《川上晨雪》书名而配了几幅雪景图片。最后两幅是日本雪景，其余都是无锡雪景。图片选自网络。

作者简介

丁一，国家一级作家、中国散文家协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诗研究会副会长、江南影视艺术学院教授暨清迈大学研究生导师，在大陆、匈牙利、美国、日本、韩国、香港等国家、地区出版文学作品集近40部，多次获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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