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离开我们马上三年了,这三年来我每天都会想起她。没了娘,家不完整,现在回到那个石头院子,再也没有娘拿着扫帚扫地的场景,再也没有大门口母亲的等待,心中总是一阵阵酸楚。
娘的童年挨过饿。她1953年出生在德州齐河,六岁时遭遇三年自然灾害。当时,齐河是重灾区,娘的亲生父亲那时撒手人寰。姥娘领着14岁的大姨、6岁的娘、1岁的三姨外出逃荒要饭。娘说,那是真要饭啊,要得到就有口吃的,要不到就只能饿着。
一个母亲带着三个女儿在黄河东岸艰难奔波,能活下来都是幸运。晚上去哪里住?姥娘带着三个孩子找个柴火垛偎一晚上,娘的气管一直不好,冬天特别容易感冒,根源是那时留下的病根。最后,将三姨给别人收养。听姥娘说,人家本来打算要娘的,因为大的好养活,可娘去人家住了一天,昼夜啼哭不止,人家便把三姨抱走了。
后来,现在的姥爷收留了姥娘,姥爷很老实,是“老八路”,还上过朝鲜战场,因人老实、家里穷,一直没有成家。在困难时期,山里的很多老光棍娶了媳妇,因为山里还有地瓜干,能有饭吃就能娶个媳妇。姥娘她们三个是幸运的,因为遇到的这个姥爷真好,能干、肯干、能吃苦,对她们娘三个很好,供娘上学,把娘养大,能让娘在温暖的家里安全地长大,成年后又嫁到本村。
父母成家后,两个人操持着小家,过着稳定朴素的生活,姐姐1977年出生,1982年我出生,农村家庭有一儿一女是很幸福知足的,日子平淡而充实地过着。父亲会木匠手艺,经常到别人家里打家具,凭手艺吃饭的人是被人尊重的。
随着两个孩子的成长、上学以及物价的上涨,农民的日子便开始紧巴巴的,钱总是拮据。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好几次半夜醒来,听到父母说悄悄话要出去混钱。
1990年,父亲踏上去东北的列车,到黑龙江虎林县干木匠。他的想法很简单,作为木匠,那里木材多,生意肯定就好。父亲去东北的三年,是娘很不容易的三年。那个年代,农活儿基本靠畜力人力,很少有机械。春天种地瓜的时候总是春旱,娘指望家里的牛和地排车、姐姐、我,还有亲戚邻居有限的帮忙,忙活春种秋收。
娘是个很要强的急性子,总是要把活儿干完才休息。那时候,娘常跟姐姐和我说,不能让人家看咱家的笑话。她的性格也直接影响我和姐姐,我和姐姐也养成了事不过夜和遇事尽量不求人的性格,娘这辈子不曾说出过“淌自己汗,吃自己饭,自己的事情自己干,靠人、靠天、靠祖上,不算是好汉”的话语,却一直这样辛劳地做着。
父亲从东北回老家后,总得找个营生。他和娘商量数天,得到结果——卖豆腐。“世上三般苦,撑船打铁卖豆腐”,我长大后看书多了、经历多了,理解这三件营生的苦是因为都需要纯卖力气,而且是小本生意、地位低下、收入微薄等。到我家卖豆腐的时候,境况好了很多,因为我家买了个三相电的磨浆机,可以直接甩渣,不用推石磨揉浆等大体力活儿了。
从此,家里就过上了很规律的生活:前一天傍晚泡豆子,第二天傍晚打浆、烧火、做豆腐。第三天一早,姐姐和爸爸出去走街串巷敲梆子卖豆腐。从我上小学五年级到大学毕业的十三年里从未间断。到现在邻里还说在卖豆腐的梆梆声中,父母供出了我这个大学生。
这十三年里,娘的身体也经历了由健康到病痛的转变,冬天豆腐浆腐蚀手很厉害,娘的双手总是裂很深的口子,渗着血丝,那样娘还是需要经常把手泡在冷水里,要搬几十斤重的石头去压豆腐。即便如此,父母对待吃饭的营生一丝不苟,因为这是他们安家立命的根本。娘常说,做事做人不能让人戳脊梁骨,或许娘不知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的说法,但她做豆腐精益求精,老家的豆腐是石膏点的,老百姓看重的浆少,讲究的是要硬,不能水里求财,能用秤钩挂住才算好。娘选豆子、压豆腐时都是按照最高标准来。只有这样,豆腐才最实诚、最保质保量。不糊弄、对得住良心是娘给我和姐姐最好的精神财富。
长时间的操劳,营养不良和幼时的痨病,终于在2004年将娘击垮,她得了重病——肺结核。肺结核是种“穷病”,顾名思义是劳累过度引发的病,多发生在生活条件不好、营养不良体弱多病的人身上。我的家乡坦山有句俗语“坦山坦山,吃水年半”,说的是几十年前,有一户村民在年三十的傍晚出村去担水,等把水担到家,已经到了正月初一,年已过了。娘年幼时挨饿受冻的经历是她得痨病的原因之一,又因长时间发烧盗汗,她被病打倒了。虽说确诊后可得到免费医治,但消耗巨大体力。
后来,我才知道娘在发烧病痛期间不舍得去医院,农村里的赤脚医生水平有限,按感冒发烧治疗,不对症的消炎药、退烧药无济于事。直到娘实在支撑不住,在一个深夜赶到省立医院,省立医院大夫让立即转到省胸科医院,才把娘从生死线上拉回来。彼时,我在上大三,家中没有电话,直到娘出院后我才得知,家人一直没告诉我。
娘回家后,说自己好了,还是那个干活儿要强的农村妇女,其实她并没好利索,肺结核严重打击和透支了她的身体。从2004年开始,冬天便是娘最难熬的时期。她最怕感冒,患有慢性支气管炎的她一感冒就容易感染成肺炎。从2004年开始,几乎每年娘都要病一场,每次都要住院一周左右。那时候我们说,娘的病是穷病,花上钱就好了。
2005年,我大学毕业进入淄博五中工作,这是一所历史名校,社会知名度和美誉度很高。淄博市的工资待遇也很不错。我工作后家里的境遇好了很多,也稳定了很多,不久就不卖豆腐了,父母便只在老家种种庄稼。
幸福安逸的日子祥和而踏实,我2007年结婚,2010年大女儿出生,娘幸福地当了奶奶。大女儿是腊月出生,从那年开始,每个冬天父母到淄博过冬,像候鸟一样冬去春归。有能力让娘在漫漫寒冬里,待在温暖如春的房子是我很自豪的事。
再后来,2014年,我考到某省直单位,这对我来说是个大的转折,是个人身份和工作内容的巨变。32岁“高龄”的我面临不少的困难和挑战,好似“乌鸦落进了凤凰群”,有些困难到现在也没有解决。娘对事业和工作不是很熟悉,但儿子做的事情她都支持。2017年,我的二女儿出生,娘进入“双孙女”时代。我很高兴我人生中的几件大事娘都见证了。父母健康、孩子茁壮成长、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对于一个农村走出来的孩子来说,已是最大的幸福与满足。
2020年冬天,娘又因感冒入院,但这次情况与以往不同,娘喘不过气来,呼气短而急促。我由此知道了一个医学名词“慢阻肺”,也领教到这个病的厉害。正常人的肺泡应该像晶莹剔透的葡萄一样饱满,但娘的肺泡像腐烂的葡萄一样粘连在一块,通气功能很差了。入院不到几天,娘的精神已不正常,目光呆滞、胡言乱语,不停地咒骂。医生说这是肺性脑病,下了病危通知书。
娘的行为越来越不受控制,终于在一个夜里住进了ICU。听医生说娘的人机对抗很厉害,直到没了力气才停止挣扎。在ICU,是娘和家人的至暗时刻,每天下午只有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后来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也取消了。娘被五花大绑地绑在床上,嘴里鼻子里插着各种管子,发出哀鸣声。
娘在ICU里住了8天,终于挺了过来。大年二十九出院,但七天后又因呼吸困难再次入院,这次到医院后吸氧后即大有好转,便赶紧给娘买了呼吸机和制氧机。这两次从生死线上下来,娘的身体遭遇重击,腿上没力气,走不了几步就要歇歇,蹲下没有外力不能站起来,但在现代医学和呼吸机制氧机的加持下,娘在人世间多陪伴了我们一年半。
一年半的日子里,我们格外珍惜和娘在一起的日子。除了身上没劲儿,娘的状态还算不错,每天吸氧三个小时身体状态就不错,生活也能自理。娘辛苦操劳一生,就是在最后一年半身体不如意的日子里她也总想干点什么,总想为孩子们节省点什么。疫情期间的一次性口罩,戴过的也要放到暖气片上烘干,第二天还要继续戴。她不服输,觉得自己还是那个能干的农村铁娘子,但是刷碗的时候很容易把碗打了,爸爸戏称“开枪不够子弹钱”。她就这样任性执着地忙碌节俭到生命的最后一刻。2021年的国庆节天气晴好,我们一家到平阴县玫瑰园去玩。虽不是玫瑰花开的季节,但满地种的玫瑰植株和没见过的风景,以及和家人和孩子们在一起,娘很开心。在山顶的飞机餐厅上我拍下了娘最后一张健康时的照片。
国庆假期一上班,我接到家人的电话,娘又感冒了,我们还以为就是普通的感冒,但我们错了。现在想来,可能是国庆期间出游,娘因劳累而免疫力降低,导致感冒,而后病情不断加剧。若时光可以倒流,我依然会选择让娘出去走走看看,因为娘这辈子不容易,没见过多少世面,她应该和孩子们一起出去走走。我庆幸的事是,2019年国庆节坚定地给父母报了去厦门的双飞旅行团,让父母坐了一次飞机,到海边看了大海,坐轮船去了鼓浪屿。
2021年国庆后,娘感冒入院的前两天状态还可以。我在她住院第二天去长清,给她买了最爱吃的水饺。医生专门嘱咐要吃素的,不能太油腻。我给娘买了胡萝卜馅儿的水饺,娘吃了7个便躺下睡了,这一睡再也没有醒来。留了一个小小的遗憾,当时我真该给她买最爱的牛肉馅儿水饺。
再也叫不醒娘,她陷入昏睡,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体上也不再有条件反射,医生征求我和姐姐的意见是否转入更高级医院。作为儿女我们知道娘大限已到,她这辈子受罪了,不如让她安详地走吧。
第五天,妻子和两个女儿从淄博赶到长清,两个孩子对着娘叫了几声奶奶,孩子们的声音让人心碎。两个孩子见到奶奶20分钟后,2021年10月11日11时20分,娘的心电图成了一条直线。我不禁相信娘是一直在等她的两个孙女,见到孙女便无憾离开了。
记得有人说,孩子不会长成你希望的样子,但会长成你的样子。是啊,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越来越成为父母的样子,他们的善良、吃苦耐劳和对待病痛贫困等的坚韧让我们受益终生。《士兵突击》中袁朗在给老A训练时的讲话:“谁面临过真正的逆境,无依无靠、孤立无援,那是逆境中的逆境,就是那样,还是要完成任务。”这句话很打动我,因为那是在说曾经的我们。同样受益的还有我的两个女儿,她们现在并不完全理解她们眼中的父亲的自律、认真和执着根源在哪里。
纵观娘的一生,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一生为生计和儿女操劳,劳累了一生,后半生被病痛折磨着。她并不伟大,也没有轰轰烈烈的业绩。但对我们家人而言,她就如同夜空中的一颗星,那光看似微不足道,却是她拼尽全力为她的儿女能迸发出的最耀眼的光芒。
(张 超 许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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