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难时期的母亲》
现在,也许人们不觉得母亲有什么特别了不起,都是一样的生儿育女;都是一样呵护儿女;接送儿女上学放学;想方设法使儿女吃好睡好;一样的课外补习、艺术特长培训;一样把儿女打扮得花枝招展。因为这个年代太好了,生活太幸福了。然而,在困难时期,我们的母亲就不太一样了,她们历尽千辛万苦,就只有一个唯一的愿望,想方设法使子女活下去,不要夭折。
我想写母亲,想了很久,不知道从何写起。就想写她的生活工作点滴开始,写真实的母亲,写困难时期的母亲,写那个值得诅咒年代的母亲,写下来纪念她。
我的母亲单姓欧,经人介绍与父亲结婚,婚后就到了清衣江岸畔边的雅安古城与父亲相依为命,我们家就在那座铁索桥头。我幼小的时候,父母举家乘坐竹筏,从清衣江顺江而下来到三江(大渡河、岷江、清衣江)汇合的嘉定古城定居,是因为父亲的药号迁到了那里。
公私合营,热闹之后,父亲从商人变成了拿工资的人,我们家的生活一落千丈。经历了这种社会变革的阵痛,但我的母亲好像没有一点改变一样,仍然像过去一样,承担着里里外外的操劳。
过去父亲是商人,在外奔波,母亲只管在家养育儿女,操持家务。父亲带了十二个徒弟,我们家子妹又是七个,这二十来人的一日三餐全出自母亲之手。公私合营后,父亲的徒弟各奔东西,有参军的、有到省药材公司的,几乎散尽,不再由我家管伙食了。但是父亲那点微薄的工资月月捉襟见肘,入不敷出。毕竟九张口要吃饭,这种困难想象而知。
那时候,有工作有工资收入的单身人或是没带家属的人都时兴到居民家搭伙。搭伙就是出点伙费,一日三餐到你家来吃饭。我初小的学校就没有食堂,我们学校就有九个老师跑到我家来搭伙,其中还有我的班主任老师。他们的一日三餐就全被我母亲安排解决了。而且每顿饭几个菜,有荤有素,味道极好,每天都变着花样,吃得大家笑呵呵的。但每次吃饭我都看见母亲笑呵呵地坐在那儿看着大家放下碗筷,她才端碗吃那些残汤剩饭。我还因此受到班主任老师的重用,当了一个学期的班长。是我自己调皮,不争气弄丢了,不然会继续当下去。
到了深夜,我有时醒来,还看到母亲在大脚盆边洗衣服,一大堆脏衣服她要连夜洗完清干净,第二天天不亮又要起来操持近二十人的早饭,稀饭、馒头、咸菜一样都不能少,天天如此。我们家的困难就靠人家的搭伙暂时渡过了,九个子妹逐渐养大。她那时候在翻砂车间干过,那个地方干活的都是赤膊光着上身的男人,而且刚脱模的铸铁件都还冒着蒸气,红的滚烫。每月就只拿了十七、八块钱的工资,就靠这点钱补贴拉扯家用,养活我们这些儿女。
我闯了次祸。我去找母亲,在厂门外的围墙边发现了渣铁块,就捡了些放在衣兜准备拿去换钱,没想到被路过的门卫发现了,把我揪到派出所。民警一见我是小孩又是在厂的围墙外捡的,要放了我,只批评了几句,说那是公家的东西。母亲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向民警陪了个笑脸,然后阴沉着脸把我带回了家,我以为要遭一顿暴打。我以为厂里要开除母亲,害怕得浑身颤抖。我没有挨打,厂里也没有开除她,反而重用了她,把她调到了采购科去工作。因为厂里像母亲这样人任劳任怨的零时工不好找。母亲的工作没出问题,反而是学校那边出了问题,我从此就在班上抬不起头,就被当做了“小偷”,被同学讥笑、白眼,这种打击一直困扰了我多年,少年时候的阴影一直伴随我抹不去。
家里的子妹都为母亲高兴,因为一个厂的采购科科员都是干部。以为母亲的艰苦努力终于得到了组织的认可重用。可是有一点直至今日都想不明白,我的母亲是个文盲呀,她大字不识一个,怎么能到采购科这么一个对企业来说重要的部门,何况她还是个零时工。直到我的四弟病逝,我才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我那时正读初中,学校响应教育面向工农而搬迁到了离城三十多公里一平兴一个地方,周末来回靠徒步行走,搬迁时两个抬一张桌凳到学校。那时也是国家经济最困难的时候,三年的自然灾害,乡间和城市都死了不少人。我的四弟那时还在读小学,也算我们家读书成绩最好的一个。当学校通知我的时候,我是小跑三十多公里回了家,回到家已经是天黑的时候了,一问才知道四弟是夜里去世的,去世的时候没有一点声响,只有眼里饱含的眼泪,与他睡在一块的弟妹们都不知道。厂医已经来过了,说是牙痛引起的感染,说是破伤风。家里没有一个大人,母亲工作的地方又没电话,还没通知到。我第二天天还没亮,就朝犍为清水溪母亲工作的地方赶去。徒步走了一百一十公里,到的时候母亲正在河边和装卸工一起从船上卸煤。
“妈。”我叫了声,泪就流了出来。
“二娃,你来了。”母亲回答一声。
“妈,四弟死了。”我又喊了一声。
“知道了,等妈把煤卸完。”
母亲没有哭,也没有停止工作。直到等她和工友把船上煤卸完。她才把我领到她住的工棚,那是大工棚,母亲就住在工棚的一个角落。
从她知道到吃过饭,母亲没有失声哭过,没有流过一滴泪。我想她此时可能心中比谁都痛苦,比谁都悲伤,毕竟四弟是她生下来的啊。她只能如此默默地承受丧子的痛苦。
第二天一早,母亲又带着我徒步回家。一百多公里,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路程。我至今都记不起当时母亲是怀着什么样的心境带我走完这段回家路的。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个文盲为什么派到这里来,是因为她勤劳,能干男人一样的活;是因为她虽然不识字,但能计数,忠诚老实,她在这里就没人敢弄虚作假。
一年后,父亲出差回来,才发现家里少了个儿子,是母亲没告诉他。父亲没有责怪母亲,依然是一句话都没说,依然是默默无语的驼着背走了出去。那一刻我才看见父亲凄凉的背影和母亲眼里的泪水。
我记忆最深的也是最困难的时候,那时候别说吃肉,就连吃饭都时常吃不饱,经常饥肠咕噜。母亲从她工作的地方托人从山里买了些猪肉回来。煮肉家里没锅没柴火。铁锅支援炼钢铁去了。母亲只好到厂里小食堂加工。满满一大盘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油亮亮,香味扑鼻,馋得我们六子妹围坐在那儿,早已按耐不住那种肉香味的诱惑。背后几十上百个厂里的职工围在那儿眼馋地看着。一上桌,一抢而光,满嘴是油,那一刻的幸福和喜悦是无法形容;那一刻我看见母亲坐在那儿,拿起筷子又放下,眼巴巴看着儿女们抢光吃完;才拿起筷子蘸着残剩的油放进嘴里尝了尝。那一刻我看见母亲脸上露出疲惫地满足,很安详,但衰老了。
过后母亲又诞下老九,每日都吃茄子、南瓜、冬瓜渡过她的产期,连个鸡蛋都没给自己买来吃过。
后来母亲的工厂迁到百里之外。再后来一个文化都没有的半百阿姨,居然当幼儿园的老师。领导说:母亲能哺育七个子女长大,而且个个都是长得健壮,也一定能够照管好这几十上百个幼儿。
再后来,母亲转正了,成了正式职工。再后来政治上进步,入了工会,在文革时又被取消了,再后来......
母亲伟大,我们困难时期的母亲更伟大。
2022.2.22
王笑,本名王世明,定居于成都,四川大学杰出校友。其人生轨迹丰富多彩,从知青岁月到工人岗位,再到企业学校的讲台,每一步都镌刻着时代的烙印。其电影剧本力作《风雨大渡河》,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脱颖而出,荣获全国职工文学大赛二等奖,随后转战建筑规划领域,深耕多年。
直至2021年金秋,王笑重拾笔墨,创作热情如春花般绽放,相继推出《绽放,桃花》、《孤独者》、《雨天终将迎来晴朗》、《战火中的爱情篇章》及《江山遗梦》等多部中长篇小说,均获国内外正式出版,部分佳作亦在中国作家网闪耀,连续三届在青年作家网文学盛宴中摘得荣誉。特别是《孤独者》,不仅在中国作家网长篇连载,更在“归一文学”平台收获超二百四十万次点击与无数好评,其有声版在“喜马拉雅”平台更是赢得八、九十万次的聆听,成为听众心中的一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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