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月亮的夜晚（第五章）| 袁一舞

第五章

你想度过怎样的一生

天花板上的顶灯有些刺眼，他躺在窄小的床上，眯着眼睛，努力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这里好像是医务室？
所以，自己刚才是晕倒了？
肺部已经充满了氧气，那令人绝望的窒息感消失了，只有胸腔还在隐隐作痛，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沈缘揉了揉沉重的头，坐起身来。
“你感觉好些了吗？”有人用英语问他。
他抬起头，医务室的医生正严肃地盯着他。
“好多了。”他抬起手碰了碰额头，有点痛感，应该是摔倒时撞出的淤青。
“你是不是有哮喘？”医生问他。
“是的。”他如实回答。
“有哮喘还打篮球？”医生眉头一皱。
他耸耸肩，没说话。
“哮喘患者的身体无法承受这样高强度的运动。”医生见他无所谓，加重了语气，“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身体会彻底垮掉。”

“我知道。”他平静地回答。
他当然知道。九年前他也听过同样的话。
那一年，十一岁的他在比赛时突发哮喘，甚至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被救护车送去了医院。在抢救室醒来时，他听到医生正对自己的父母说话。
——再这样下去，他的身体迟早会彻底垮掉。
他听见了，但他装作没听见。
回到家以后，妈妈捧着一个空纸箱进了他的房间。出来时，箱子沉甸甸的，装着他的篮球，球鞋，球服护腕，还有之前赢得的奖牌。他立刻明白了妈妈要干什么，愤怒地扑过去，用力撕扯着纸箱，爸爸用力抓住他，他一边挣扎，一边歇斯底里地怒吼：
——不许扔掉！不许扔掉！我要打篮球！！那是我的东西，你们凭什么扔！！还给我！！
父母对他说，这是为他好。
——我不要你们这样对我好！我才不在乎哮喘不哮喘，我要打篮球！！
父亲扬起手，给了他重重一个耳光。那是父亲第一次打他。

他立刻安静下来，怔怔的看着父亲。

父亲见他不再吼叫，缓缓松开了手。

突然，他转头冲出家门，狂奔到楼梯间向楼上冲去。追赶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他不断加速，一口气狂奔到了最顶层。

在天台边缘站定，他回头，看向脸色苍白的父亲。

回来，父亲说，回来，听话。

父亲向他走来，他往栏杆上一靠，作势要跳下去。父亲不敢再往前走了。

母亲也追上来，对他说，如果他一直打篮球，将来可能会死掉。他站直身体，背靠着百米的高空，极为平静地说出了那句影响他一生的话。

——如果不能打篮球，我宁愿现在就去死。

那句话是真心的。如果当时父母不肯妥协，他真的会转身跳下去，结束自己的生命。

好在最终，父母妥协了。

他继续打篮球，到现在已过了九年。那应该是他唯一一次反抗父母。

离开医务室时，比赛已经结束了。他走向更衣室去找队友。

更衣室里的气氛有些沉闷，他关上门，问道：“比赛怎么样了？”
“输了。“队长明斯特冷冷地回答。
“哦。”他在角落坐下来，“抱歉。”
他还记得上次发生相似的事情时，那个女孩拽着他的衣领对他大吼，让他振作起来，不然他就是个软弱的家伙。
他早已不会为这种事情沮丧，毕竟他已经尽力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不是吗？
这时，明斯特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那话语像长了脚一般钻进他的耳朵。
“有哮喘就别打篮球，真是的，关键时刻被抬下场，没用的家伙。”
他身体一僵。随后，他站起身，缓缓走到明斯特面前。
“干，干什么？”看到他吓人的冰冷眼神，明斯特脸上露出一丝惊慌。
“把那句话收回去。”他轻声说。
所有队员的视线着都已经被吸引过来，明斯特左右看了看，没说话。

“把那句话收回去。”沈缘重复了一遍。
“我说错了吗？”明斯特站起来，“既然有哮喘，你为什么还要打篮球？”
空气仿佛凝固，更衣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突然，没有任何犹豫，沈缘一拳砸在对方脸上。“嘭”，明斯特捂着鼻子跌坐在地。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
沈缘一步踏上，俯下身，又狠狠地补了一拳。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冲上前拉住他，阻止他挥出第三拳。好几个人用力拽住他的手臂，他挣扎着，想抽出手来再给对方一拳，然而阻拦他的人实在太多，他两只手都被架住，几乎无法动弹。
明斯特站起来，擦了擦鼻血，满脸愤怒地走过来，一脚踹向他。沈缘猛地向后跌去，额头狠狠地撞在柜角上。一阵剧痛，黏稠的液体从额头缓缓流下，他伸手一抹，满手殷红。
没有了任何顾虑，他站起身，眼神恐怖，更加疯狂地挥出自己的拳头。

“嘭”，明斯特再次跌倒。然而这次，他迅速跳起来，右手握紧，对准沈缘的腹部来了一记结实实的上勾拳。沈缘顿时感觉肺里的空气被再次抽空，他踉跄着跪倒，对方趁机抄起更衣室里的扫把，对准他的头重重砸下来。
脑袋嗡的一声，鲜血飞溅，他眼前一黑，滚倒在地。
他没打过架，不明白打架需要的不是技巧而是力气。哮喘导致他从小身体瘦削缺少力量，他又怎么可能是美国篮球中锋的对手。
深红色的血浆糊住了眼睛，他躺在地上捂住额头，有些茫然地望向天花板。
“还要打吗？”明斯特恶狠狠的声音传来。
闻言，沈缘的眼神立刻凌厉，他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从地上站起来。脑袋里的血在砰砰作响，额头上的血不停地流，但他几乎已意识不到这些。愤怒，真的愤怒，他突然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许红色真的能让人亢奋，在鲜血的刺激

下，他的愤怒不断膨胀。
“没用的家伙……没用的家伙……没用的家伙……我说错了吗？”
令人狂怒的话语在他耳边不断回响。

给我去死！！！

他抄起刚才落在自己头上的扫把，劈头盖脸地向对方挥过去。

“拦住他！这家伙疯了！！”明斯特躲开了第一下，狼狈不堪地喊着。手中有了武器，自然是没有人敢阻拦，他举起扫把，用尽全身的力气砸下去。
去死去死去死！！！
看见对方惊恐的表情，他心中涌起恐怖的快感。

突然，一阵嗡嗡声传来。他浑身一震，扫把头猛然停住，悬在离对方头部只有几厘米的位置。不远处，他放在运动包侧面的手机振动起来。

现在的中国是周六，早上……

他瞬间清醒。是嘉晴打来的电话。

趁他愣神的工夫，明斯特用力夺下他手中的扫把，挥出两拳。沈缘踉跄着，

心中渐渐冷却。

嘉晴？
嗡嗡声还在继续，他的心思已经全飘到了地球另一边。

“嘭”，他被猛地推了一下，撞到墙上。手机的振动停止了，他突然彻底没了力气，靠着墙瘫坐下来。大概是被吓到了。明斯特只低声骂了句什么，就带着一众同样心有余悸的队员迅速离开了更衣室。“咔哒”一声，更衣室的门关上了。
时间已近傍晚，沈缘坐在墙边，扭头看着窗外，心里出奇地安静。

九年前站在天台边缘，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向下望去，地面是那么遥远，路上的汽车都成了甲虫大小；向上望去，天空是那么开阔，云在悠闲地晃荡。明明离死亡那么近，十一岁的男孩却没有丝毫恐惧感。向前一步，他的生命将在一场盛大的飞翔中永远解脱；向后一步，他将踏上崭新而充满希望的人生。就算是站在原地不动，也会有强劲舒爽的风一直吹过来，带着飞鸟的鸣叫和群山的静默，轻抚他的脸颊，扬起他细软的发丝。

多么美好。
从那之后，他就爱上了吹风。几乎每一个课间，他都在教室的阳台上度过。

晚上回家，他会背着书包上楼，在天台上把作业写完。他本能地觉得，在风中，他不用担心哮喘，也不用担心任何事。

但是这里，没有风。
手机再次响了起来，大概是嘉晴放心不下。
在渐渐暗下的更衣室里，沈缘满头满脸的血，垂头坐在墙边。听到手机铃声，他缓缓缩紧身体，像是怕冷般将头埋进两膝中间，微微颤抖着。嘴里有一股血腥味，他吞咽了一下，不敢接电话。他害怕听到嘉晴的声音。
手机锲而不舍地响了很久，沈缘自始至终都埋着头，几乎不敢呼吸。
电话挂断了，一切随之回归寂静。沈缘做了个深呼吸，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下一秒，他瞳孔猛然放大！
不知何时，窗外的夜空已被银光点亮，他望向窗外，眼中映出一轮没有一丝杂质的满月。
月光如子弹倾泻而下，击穿他的心脏。
月亮……好久，好久没看过月亮了……
银白色的光芒从夜空蔓延到狭小的更衣室，一寸一寸地爬满周围，将他拥入永远沉静的怀抱，在他周身缓缓流转着。

沈缘面对着月亮，呆呆地看了很久。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看着。
视线收回，他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泪水肆无忌惮地从脸颊滴落，当初他无法回答的问题，现在好像已经有了答案。
——你想度过怎样的人生？
十一岁那年，小小少年拼上生命反抗。
如今九年过去，再反抗一次又何妨？
孤独的少年站起身，背负着累累伤疤，一步又一步，坚定地向前走去，不再停留。
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他做出了这一生中最义无反顾的决定。

作者简介

袁一舞，2010年生，目前是一名努力学习的初中生，闲暇之余热爱写作，用拙劣的文字写出自己心中的故事，梦想着成为一名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