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学辉：宋朝开国疑云

以假乱真：金匮之盟

建隆二年（961）六月，宋太祖的母亲杜太后病重。这位年届六十的开国皇太后，在弥留之际，念念不忘的还是儿子宋太祖和新生的大宋王朝的前途。

杜太后躺在病榻上，郑重其事地对侍奉在身边的宋太祖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能够得到天下吗？”

宋太祖难过地哭泣着，顾不上回答。

杜太后说：“我要向你交代国家大事，你不要光哭了。再说我现在已经到了老死的时候，哭能有什么用呢？”紧接着，她又重复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宋太祖回答：“这都是靠祖宗和母后您行善积德积累下的福气呀。”

杜太后摇了摇头，说道：“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你能得天下，后周柴氏让只有七岁的小孩子来执掌国家，是最重要的原因。如若后周有长君在位，你是肯定到不了今天这个位置的！

宋太祖只能不停地点头称是。

杜太后又说：“你和光义，都是我亲生的，你将来应当把皇位传给你的弟弟光义。这么大的国家，内忧外患不断，能立长君，这才是国家社稷真正的福气！”

赵光义当时二十三岁，除宋太祖之外，在皇室中是最年长的。宋太祖的长子赵德昭当时只有十一岁，二儿子赵德芳更只有三岁，都还只是小孩子。

宋太祖就边磕头边哭着答应了母亲的要求，他还发誓说：“我一定听从母后的教诲。”

杜太后又叫过来赵普，拉着他的手，命他把母子二人之间的约定写成了书面的文书，由赵普签上“臣普书”三个字后，珍藏在皇宫大内之中。

这就是宋朝开国史上有名的“金匮之盟”。

六月初二，杜太后去世了。同年七月二十一日，宋太祖就任命皇弟赵光义为开封尹、同平章事。同平章事，是宰相衔；开封尹，更是了不得，按照五代和宋初的惯例，凡是亲王出任都城的长官，在实际上就取得了皇位继承人的地位。如周世宗、宋真宗等在即位之前，就是都先出任了开封尹。

以上记载，都出自南宋史学家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按照李焘的说法，他的史料来源，主要是宋真宗时修订的《宋太祖实录》，也称《太祖新录》，还有宋朝官方编纂的《国史》。元代人修《宋史》，在《宋太祖本纪》的末尾，也大书特书说：“受命杜太后，传位太宗。”因为这一约定的主旨，是宋太祖传位于宋太宗赵光义，而且是“独指太宗”，所以后来就被称作“独传约”。

宋太祖贵为大宋朝的开国皇帝，在皇位传承的问题上，为什么听从母亲杜太后的意见呢？

说起来，杜太后可不是一般的家庭妇女。她出身河北大族，娘家是河北安喜县有名的豪强，光家兵就有二三百人之众。赵、杜两家联姻的时候，宋太祖的父亲赵弘殷也号称官宦子弟，其实早已家道败落，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光棍流浪汉了。他实际上是倒插门入赘到杜家的。他后来能够当上军官，也是靠着杜家的实力。所以，赵家真正的当家人，一直就是杜太后。显德三年（956）赵弘殷去世后，杜太后更是赵家说一不二的大家长。

杜太后一共育有五个男孩和两个女孩，男孩不幸夭折了两个，成年的有三个，即赵匡胤、赵光义和赵廷美。杜太后治家，讲究的是尊卑有序的大族礼法，讲究的是儒家传统的伦理纲常，对子女十分严厉，决不许子女自行其是。她特别喜爱二儿子赵光义，但赵光义每次要出门，都必须征得母亲的同意，还要在母亲规定的时间内返家。包括赵匡胤在内，几个子女对母亲都是既敬重，又畏惧。

杜太后为人精明强干，在政治上也很有眼光，宋太祖能够成就帝业，也有母亲的一份功劳。在陈桥兵变之前，杜太后就直接出面，替宋太祖争取到了后周符太后、第三宰相魏仁浦的支持，宋太祖能出任殿前都点检和北面行营都部署，这两个人的支持显然至关重要。

陈桥兵变中，杜太后率领儿孙和媳妇们留在开封城，实际上是替宋太祖当人质。有了这些人质，后周朝廷才放心地让宋太祖带大兵出城。要知道，当人质是极其危险的，远的不说，后周太祖郭威和周世宗柴荣留在开封的家属，就被后汉杀了个干干净净。

陈桥兵变成功后，当宋太祖得意洋洋地回家拜贺母亲的时候，杜太后却当头对他喝道：“我听说过‘为君难’的话。天子高居在天下民众之上，你如果能做一个有道明君，治国有方，这个位子才会坐稳。否则的话，你就是想再去做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也是不可能的！”宋太祖恍然大悟，连连磕头感谢母亲说：“我一定遵从您的教诲！”“为君难”，真是一针绝佳的清醒剂，很及时，很宝贵，就凭这一句话，杜太后就不愧为女中豪杰，不愧为优秀的政治家。

宋太祖本来就特别地孝顺母亲，杜太后去世时，他当皇帝刚刚一年半，皇帝的架子还没有完全端起来，对母亲的意见仍然是唯命是从。况且，宋太祖特别佩服母亲的政治眼光，宋朝初期所有大的军国决策，他都要专门听取母亲的意见。“昭宪太后聪明有智度，尝与太祖参决大政”，这个当时公认的说法，是恰如其分的。既然如此，在事关大宋朝生死存亡的皇位传承的问题上，宋太祖听取了母亲杜太后的建议，是很正常的。

金匮之盟订立之后，原本只有皇室内部和少数高官知晓，一直到太平兴国六年（981）九月，宋太宗和赵普一起联手，向朝廷群臣们公布。到了真宗咸平二年（999）修订《宋太祖实录》（《太祖新录》）的时候，才正式地把金匮之盟写入了《宋太祖实录》，也就是向天下臣民们公开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却爆出了一个惊天的大秘密！

一般说来，像《实录》一类官修的史书，史官们大多是应付公事而已，通常抄抄档案，再加上些套话、官话就可以交差了，很少有人把官修史书真正当作传之名山的事业来做。没想到，《太祖新录》的编纂班子里，却有一位极其耿直、严谨和较真的士大夫，此人，就是山东巨野人王禹偁。

王禹偁在查阅了大量的宫廷档案，走访当事老人之后，就公开在朝廷上宣布：杜太后命宋太祖传位给宋太宗不假，但这只是金匮之盟的一部分内容，杜太后遗命的全部内容是：宋太祖传位给二弟宋太宗，宋太宗传位给三弟赵廷美，赵廷美再传位给宋太祖的儿子赵德昭。这就是金匮之盟的“三传约”，官方公布的“独指太宗”就被称为“独传约”。

王氏此语一出，真是石破天惊！朝野为之震动。如果王禹偁之说属实，就会置宋太宗还有赵普于篡改杜太后遗命的尴尬境地，宋太宗就会成为一个不孝的儿子，赵普则成为一个不忠的臣子。这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宋真宗无论如何都是不允许出现这一结果的。于是，王禹偁就被踢出了朝廷，贬官黄州（今湖北黄州）。

王禹偁十分的硬气，虽然被贬出了朝廷，仍坚持自己的见解，就把它们写入了《建隆遗事》一书中。这本书部分保留在邵雍的儿子邵伯温所撰《邵氏闻见录》当中，一直流传到今天。

如此一来，就出现了两个版本的“金匮之盟”，一个是宋太宗和赵普公布的，宋朝官方承认的“独指太宗”的“独传约”；另一个是王禹偁所披露的“宋太祖传宋太宗、宋太宗传赵廷美、赵廷美传赵德昭”的“三传约”。“独传约”和“三传约”，究竟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呢？

答案应该是不言而喻的。大宋的江山毕竟是宋太祖出生入死打下来的，赵光义只是因人成事，沾哥哥的光坐得大位，“独传约”却彻底剥夺了宋太祖子孙继承皇位的机会，太偏袒赵光义了。无论如何，作为母亲的杜太后，都不可能提出这样的要求，提出来了，宋太祖也不可能答应。

“三传约”就不同了。这个兄弟三人依次相传的安排，既比较合理，保证了大宋始终是“国有长君”，利于大宋稳定的大局；又比较合情，太宗和赵廷美都只不过是暂时的过渡，不过两代，皇位就会重新回到宋太祖的子孙们手中。宋太祖做出了牺牲，但并非绝对不可接受。至于说宋太祖最终接受了“三传约”的要求，说明他孝顺母亲，友爱兄弟，又考虑到了大宋王朝的命运，兼顾了亲情和权欲，这是他能够成为开国之君的过人之处。

金朝的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也做出了类似的选择，他在临终时，就把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弟弟金太宗完颜吴乞买，而金太宗死后，又把皇位传回了金太祖的嫡孙金熙宗完颜亶，完成了一出兄弟同心的千古佳话，清代的学者赵翼在他的名著《廿二史札记》中，就大加赞扬说：

金朝开国之初，家庭间同心协力，皆以大门户、启土宇为念，绝无自私自利之心，此其所以奋起一方，遂有天下也。

相比而言，杜太后提出的金匮之盟，也是一个“开国之初，家庭间同心协力”的安排，宋太祖的所作所为及其度量，不亚于金太祖，但宋太宗却远不如金太宗了。

最早披露出“三传约”的王禹偁，“文章冠天下”，是宋初文坛公认的领袖人物，更以耿直刚烈、不畏权贵、敢于直言的高贵品格，受到了士大夫们发自内心由衷的尊敬。王禹偁在士大夫们当中的影响是非常大的，他关于金匮之盟的说法，由于与宋朝官方的口径太不一致，敢于公开接受和支持的人很少，但私下赞成和受其影响的却很多。

司马光在《涑水记闻》里，就也把杜太后的遗言写成了：“汝万岁后，当以次传之二弟。”“二弟”，相比于官方版本金匮之盟的“汝弟”，虽然是只差了一个字，但却是重逾千钧。“汝弟”，指的是宋太宗一人；“二弟”，指的是“两个弟弟”，即宋太宗和赵廷美两个人。可见，司马光是倾向于“三传约”的。

李焘在编撰《续资治通鉴长编》的时候，不便否定宋朝官方的说法，就采取了两存其说的笔法，在书中同时保留了“独传”和“三传”两种记载，也就是把判断权交给了后代读者，这是史家一种非常高明的做法。但他还是专门在“三传约”那里，特意留下了重重的一笔：

始太祖传位于上，昭宪顾命也。或曰昭宪及太祖本意，盖欲上复传之廷美，而廷美将复传之德昭。

“本意”这两个字，恐怕才是真正的点睛之笔。事实上，他还是明显倾向于“三传约”。只是直接批评本朝的帝王，一般都是古代臣子和士大夫们所不愿意做的事。

元代人所修《宋史》，大致也是按照李焘的模式，在《后妃传》杜太后的传记里按官方口径“独传约”书写，在《宗室传》赵廷美的传记里，则按“三传约”书写，也保留了“或谓昭宪及太祖本意”云云一句话。不过，《宋史》的真正主要撰稿人之一袁桷，在他的《清容居士集》里，也再三肯定王禹偁说：“王禹偁修《太祖新录》的时候，坚持直书其事，才被贬官到了黄州。王禹偁所著的《建隆遗事》，足见深意。”可见，他也是赞成“三传约”的。

其实，“独传约”和“三传约”究竟孰真孰假，最能说明问题的，还是金兵南下的时候，宋太宗的六代孙宋高宗赵构的所作所为。

建炎三年（1129），赵构三岁的独生儿子夭折了。绍兴二年（1132）五月，赵构就在宋太祖的七世孙当中，选了两位小孩子，安排在皇宫中抚养，作为皇位的候选继承人。其中的一位，就是后来的宋孝宗。从宋孝宗开始，宋朝的皇位从宋太宗一系，回到了宋太祖一系。在一年以前的绍兴元年（1131），赵构还曾诚恳地对宰相们表示说：

太祖以神武定天下，子孙不得享之，遭时多艰，零落可悯。朕若不法仁宗，为天下计，何以慰在天之灵！

赵构所说的“法仁宗”，是指宋仁宗无子，立自己的侄子辈为皇位继承人的事情。宰相们当然都很会说话，纷纷迎合赵构说：“太祖皇帝不以大位私其子，比尧、舜还要圣明，陛下如今以太祖皇帝为榜样，定将会得到上天的保佑，大宋兴旺指日可待。”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众所周知，赵构在宋代的皇帝当中，是公认的最坏的大混蛋，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连自己的父亲和哥哥都不要了，名将岳飞要北伐中原“迎回二圣”，结果就被他勾结奸相秦桧给害死了。为什么在把皇位交还宋太祖一系这件事上，赵构倒表现得如此慷慨大方呢？

答案显然只能有一个，那就是：赵构认为如果他不这样做，就保不住他个人的皇位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在建炎四年（1130）前后，宋高宗赵构和他的小朝廷，外有如狼似虎的金兵步步紧逼，内部又刚刚爆发了逼他让位下台的兵变，真正是处于朝不保夕的风雨飘摇之中，灭顶之灾随时都有可能降临。更惨的是，赵构的独生儿子，三岁还不到，就在兵变当中受惊吓过度而夭折了。

正当赵构极度痛苦、近乎绝望的时候，隆祐皇太后孟氏，悄悄地把他叫到一边，向他指点迷津。据孟太后所说，她做了一个奇特的梦，梦中梦到了一个人对她说：南宋小朝廷若要逃脱覆灭的命运，就要早日把皇位交还宋太祖的后人。

孟太后当时已经五十八岁了，她是赵构的伯母、宋哲宗的皇后。金兵攻破开封城后，她是极少数躲过金兵搜捕的赵宋皇室成员之一，就成为当时皇室的尊长。赵构能够坐稳皇位，主要靠的是孟太后的扶持，既然孟太后如此表态，赵构就有了立宋太祖后人为皇位继承人之举。

孟太后做的这个梦，宋朝史官郑重其事地写入了《国史》，《宋史》也把它写入了宋孝宗的本纪之中。那么，孟太后梦到的人是谁呢？史书中都含糊其词，显然是在避讳什么，根据宋高宗听后急于立宋太祖后人为皇位继承人的所作所为来看，这个人只能是宋太宗！

在现代科学和文明的视角之下，此类托梦的说法，当然是很可笑的，但在中国古代却颇有市场。其实，日有所思，则夜有所梦。在国运艰难的时候，孟太后梦到了宋太宗，并没有什么可奇怪和神秘的地方。

况且，根据王禹偁的记载，杜太后在命宋太祖传位给两个兄弟的同时，也让宋太宗和赵廷美兄弟俩立下毒誓，日后谁若违背了誓言，不传位给宋太祖的后人，他本人及其子孙就要遭到上天最严厉的惩罚。金兵攻破开封城的时候，宋太宗一支的子孙，包括宋徽宗和宋钦宗两位皇帝在内，绝大多数都当了金兵的俘虏，受尽了屈辱和折磨，后来就惨死在东北的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兰）。如此惨祸，在古人眼里往往视之为受了“天谴”。孟太后思来想去，在梦中把两者联系起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在“天人感应”、“因果报应”观念盛行的古代，指天发誓，可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小事，分量是很重的。违背誓言的不是没有，但通常就会成为当事者及其家属极其沉重的心理负担。

当然，孟太后的梦也可能只是一个催化剂，或者是一种借口，给赵构提供一个体面传位宋太祖后人的台阶。不管怎样，孟太后和赵构这样做，也就等于公开承认了金匮之盟“独传约”是假的，“三传约”才是真正的金匮之盟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