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艺术与哲学是什么关系？

艺术与哲学是什么关系？

作者丨陈嘉映

↑陈嘉映

我们今天常讨论哲学和艺术的关系，它们是人类精神活动的两个大领域。在这一点上，希腊人的看法跟我们相去很远。简单地说，当时的人不认为哲学跟艺术有什么关系。

哲学是寻求永恒真理的，这些永恒真理是由理性发现的，它们藏在感性事物的背后，而艺术活动处理的是感性世界，艺术跟理性跟精神世界的关系不大。总的说来，哲学的地位要远远高于艺术。

今天，我们会觉得很奇怪。固然，希腊哲学对后世的影响极为深远，但希腊艺术的影响也同样深远，甚至对大多数人来说更深远。以文艺复兴为例，这一复兴一半来自文字，一半来自后来发掘出的雕塑、建筑等等。

顺便说说，作为精神生活领域，哲学的地位也远远高于历史学。希腊的历史学也非常伟大，希罗多德是西方史学之父，修昔底德被广泛视作西方一直以来最伟大的历史学家。他们有点像司马迁在中国史学中的地位，即使有了二十四史，两千年里有那么多优秀的历史书写者，人们仍然常常把司马迁视作最伟大的历史学家。不过，在哲学家眼里，哲学寻求的是永恒真理，而历史则是在描述一个变动不居的世界。

↑希罗多德塑像

01.

古希腊的艺术家

古希腊人认为重复的手工劳动是一种低级的人类活动。自由人的特点是创造性的生活，如果说做点什么的话，自由人最该做的是创造性的事情。重复性的工作，比如开矿，是让奴隶去开采的；织布这些事情，虽然家庭主妇也做一点，但主要是让家庭奴隶做的。

说到这里，我插一段，说说希腊的奴隶。我们不要把所有奴隶的生活都想得特别悲惨，像《地下铁道》里描写的美国南方黑奴那样。希腊的法律规定，虐待奴隶是要受惩罚的，当然，奴隶还是会受到虐待，但并非到处都会虐待奴隶。古希腊的奴隶有各种来源，比如，破产的农民可能变成奴隶，战争中获得的俘虏通常成为奴隶。

奴隶被役使来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可能到矿山去采矿，可能被哪个家庭买去做家务劳动，做农活，或做纺织。这种劳作日复一日重复，没有创造性。采矿的奴隶一般是最苦的，家庭里的奴隶通常不是那么苦，有些奴隶成为管家，甚至积攒了比自由人更多的财富。有些奴隶成为城邦里面最富的人，他从前可能在谁家管家，做账房，他懂经营。在有些城邦，有钱之后可以赎买自己，买到自由人的身份，你交给城邦钱，改变奴隶身份，成为自由人。

奴隶无论是不是被虐待，他低人一等，没有公民权。希腊人把公民权看得重而又重。公民权包括选举权等等，总的说来，就是管理城邦的权利。希腊公民把参与城邦管理视作自己的当然权利，这也和几千年西方政治中公民这个概念有非常根本的联系。虽然中国最近几十年也会提到公民这个词，但应该说中国自古至今从来没有公民这个概念。奴隶没有公民权，无权参与政治生活，当然，既然城邦政治没你的份儿，你也不用去打仗。我们现在会认为当兵打仗是挺苦挺危险的事，希腊人的态度不一样，发生战争的时候，公民都是战士，为城邦打仗是公民的当然义务，也惟有具有公民身份的人有当战士的资格。重复性的工作低人一等，最好是让奴隶去做。自由人大多数也要做生产劳动，但作为公民，他在广场讨论城邦事务，在战场上作战。

回过头来说艺术。在我们今人看来，艺术家从事的是最富创造性的活动。希腊人的看法不大一样。前面说到，希腊人在各个艺术门类里都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希腊的雕塑无以伦比，但雕塑并不被视作多么高级的工作，一个原因是因为雕塑牵扯大量的手工的、体力的和重复的劳动。画家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位，虽然城邦晚期，成功的画家有可能变得很富有。诗人则是一个单独的门类，跟雕塑家、画家等等不同。无论是史诗诗人，还是悲剧诗人，在希腊享有很高的声誉。

↑古希腊武士黑色图形陶器

02.

哲学和艺术的关系

当然，古希腊所谓哲学，不是我们今天在哲学系里讲的哲学，而是包括一切系统知识。我们今天所讲的物理学、天文学、生物学、诗学，只要是系统知识，都包括在哲学名下。我们说到，希腊人特别注重智性，特别注重系统知识。就此而言，哲学在希腊占据重要的地位。

当然，放到当时的时代看，最重要的是人物是立法者、政治家、将军、贵族，或者运动员。哲人的思想和著作，后世流传千年，但哲学家在活着的时候，不一定有很高的实际地位。即使我们现在认作最重要的哲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他们同时代的历史学家在记述那个时代的时候，不一定提到他们。有些哲学家很有名，但往往是因为他们同时也是立法者。

伟大哲人的思想，历久弥新，但他们在世时候的命运，同其他人一样，或顺利或悲剧，或受到广泛尊重或受到指责。伯里克利把阿那克萨哥拉和普罗泰戈拉请到雅典，因为他们博学多才见识远大，但这两位哲学家都因为受到雅典人关于不信神的指控最后逃离雅典。苏格拉底有众多弟子，但最后因不信神和败坏青年的罪名被判处死刑。

柏拉图的父系和母系都是雅典最古老、最尊贵的家族，他做哲学也罢，不做哲学也罢，本享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但他本人的一生也充满困厄和危险。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又是另外一种情况，他曾经被腓力二世聘为太子亚历山大的老师，虽然时间不很长，他对亚历山大的影响有多大也不容易考证清楚。不管怎么说，亚历山大可能是世界史上排名第一的征服者，亚里士多德可能是排名第一的哲学家，这两个人的组合实在够传奇的。

亚历山大到世界各地征服时，会带一个学问家团队，他们到处去搜集动物样本、植物样本、矿石等寄回雅典，交给亚里士多德去做研究。亚里士多德的私人收藏室被说成是世界上第一个博物馆。亚历山大的这种做法也是西方征服者的一个传统，例如拿破仑出征埃及，带了一个科学考察团，里面有很多当时最好的科学家。埃及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征服者本人不是学问家，但有不少会对学问抱有很高的尊重，会促进学问和科学的发展。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可以看做文化掠夺。中国好多古物后来都收到了大英博物馆，有不少到了法国和美国。

↑拉斐尔 《雅典学院》

03.

艺术的升位

有些艺术家，例如菲狄亚斯，帕特农神庙里雅典娜神像的主要作者，当时就很有名。不过，总的说来，艺术在当时不少与哲学并列的精神活动领域。一直到文艺复兴，艺术才被视作精神创造的一个重要领域。不过，达芬奇不大把自己看成艺术家，他把自己看作哲学家和科学家。我们知道，达芬奇不只绘画，他做各种各样的工程，研究力学、哲学，在思想史上占有一个相当的位置。他的人体解剖的图像不只是为绘画服务的，不像我们素描，为了以后画得更好。他是在研究人，研究人体的比例，体现着宇宙的比例，可以说是哲学方面的探究。

列奥纳多·达·芬奇自画像及他画的维特鲁威人身体比例的手稿这些文艺复兴的所谓艺术家，用马克思的话说，是全面发展的人，他在方方面面都是有雄心。这并不只是艺术家们的观念发生了改变，是社会观念在发生转变。

到二十世纪的时候，哲学和艺术的问题才被提出来。这个问题提出来我就觉得很有意义，因为这的确是二十世纪一个很根本的问题，艺术突然被放到人类精神这样一个很高位置上。

在此之前，尽管事实上艺术在人类生活中扮演了特别重要的角色，但不知为什么，总是给艺术一个相当低的地位，乃至于在大多数时代，艺术家的名字都没有被留传下来。作品留下来了，但是我们不知道是谁作的，大家没觉得做这个作品的人有多重要。比如说，中世纪拜占庭的那些绘画，现在好多人在研究，但通常不知道是哪些人作的。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奥地利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1899年，弗洛伊德出版《梦的解析》，被认为是精神分析心理学的正式形成。他开创了潜意识研究的新领域，促进了动力心理学、人格心理学和变态心理学的发展，为二十世纪西方人文学科提供了重要理论支柱。

到二十世纪的时候，这个观点开始转变了。我们会认为，艺术是人类精神活动中特别重要的一维，甚至是最重要的一维。相应的，艺术家得到了社会上的高度承认。 不过，到了当代艺术里，传统的架上画、雕塑等等不再被视作创新的主要形式，当代艺术的主流也被称作观念艺术，艺术家从观念中汲取灵感。 观念从哪来呢？ 一部分就是从哲学家那里来的。 二十世纪后半叶，很多艺术家最爱读海德格尔。 二十世纪上半叶，弗洛伊德的影响最为广泛。 你读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小说，恐怕都不太容易找出谁跟弗洛伊德没有一点关系。 整个二十世纪，艺术和文学很深的受到了哲学家、心理学家或其他领域思想家的影响，而且艺术家也希望在所谓哲学的高度上来理解和阐释自己的作品。 于是，艺术和哲学就有了千丝万缕的或者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的关系。 这和希腊和从前的时代大不一样。

陈嘉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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