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把婚姻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我们现在将从省察婚姻市场转向省察婚姻制度。我们的前两个问题是:什么是婚姻?它为什么存在?
婚姻如公司。一种看待婚姻的方式是将其视为某种异乎寻常的一揽子交易,一种双方之间的交换——同意共享收入、住房、性爱,以及一系列生产活动,如做饭、打扫房间、洗碗、抚养孩子。从这个角度看,婚姻的动机,一部分来自生产中规模经济的存在——为两个人做一顿饭比为每人做一顿饭(加起来两顿)更容易;一部分来自劳动分工的优势。婚姻只是一种特殊形式的二人公司。
但公司不是利用劳动分工的唯一形式,还有另一种方式,即市场。我们大多数人利用屠夫、面包师和啤酒师的比较优势,但我们不必与之结婚来得到我们的晚餐。在传统婚姻里,妻子在做饭上可能比丈夫更有比较优势,而丈夫则可能在木工上比妻子更有比较优势。但在外面,肯定有比他们更好的厨师、更好的木匠,为什么这对夫妻要把自己限制在家庭的内部分工?
家庭生产的原因。我们大多数人是在公开市场上购买我们想要的大部分东西,很少有夫妻自己做。然而,典型的家庭却十分依赖家庭生产来维持相当大范围的家庭消费:大部分餐食、大部分家庭清洁、大量照顾和教育小孩的工作,等等。这些东西为什么不也在市场上购买呢?
一个原因是交易成本的存在。如果你打算建房,聘请木工很值得。但如果你是要修补一些松动的木瓦,找到一个好木匠,与他商议双方满意的条款,并确保他认真完工,就够劳时费力了,也许足够抵消掉这个木匠的比较优势。这个木匠比我更能修补好木瓦,但一旦屋顶漏雨,我才是那个被淋湿的人,因此我有动机做好修补,即使无人监工。并且我没有动机去浪费时间与精力来和我自己讨价还价。
第二个原因可能是专业化——不是在某一产品上,而是在某些顾客上。妻子和我会去的那家餐馆的厨师可能比我们更擅长做饭(如果我们少花点时间做饭,多花点时间挣下馆子的钱的话)。但是在为我们做饭方面,餐馆的厨师要比我们差。毕竟,我们在我们喜欢什么上是专家。对于一些其他形式的家庭生产来说,这种情况甚或更加真实。
我们现在对婚姻的存在至少有了部分的解释。另一个值得研究的因素是:婚姻,在大多数社会中,是一种非常长期的协议。为什么?
婚姻与双边垄断的成本。答案早在第九章讨论双边垄断作为长期合同的一个成因时就给出了。在我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工作之前,我和经济系所在的市场是一个大型的适度竞争市场。一旦我接受了这份工作,并花了一两年的时间学习如何履职,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就都被锁定在了一种双边垄断中。他们和我都承担了大量的成本,包括培训我如何从事这项工作,以及指导该系如何跟我这个教授打交道。
婚姻是双边垄断的一个更极端的版本。个体在一个巨大的竞争市场上选择伴侣,无论他们如何抗议,都不可能再有任何其他市场可选。但一旦他们结婚,他们就会迅速获得在其他背景下被称为公司特有资本(firm-specific capital)的东西。如果他们决定终止协议并寻找其他伴侣,会招致巨大的成本,而如果一开始就选对了伴侣,这些成本本可以避免。他们关于如何与对方相处的特有知识会变得毫无价值。至少有一个人,必须离开熟悉也习惯了的家。他们共有的朋友圈可能会一分为二。最糟糕的是,无论新的伴侣有什么优势,都不是他们孩子的亲生父母。
正如第六章所解释的,拥有公司特有资本的一个问题是,它在双方之间创造了很大的议价(讨价还价)范围。由于对方被锁定在这场关系中,并且只有当事情变得非常糟糕时才会选择离开,因此,每一方都可能试图利用这一事实,让一切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在婚姻或其他背景下,都没有办法完全消除这些问题。但订立长期合约——明确的或暗含的,是减少这些问题的一种方式。
强制执行的问题。婚姻协议涉及两个要素,其中一个比另一个更容易执行。同意保持婚姻关系“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强制执行的。在许多社会中,尽管并非我们当前的社会,脱离一段婚姻并进入到另一段是困难且昂贵的。你将会记得,亨利八世为了解除他与阿拉贡的凯瑟琳(Catherine of Aragon)的长期婚姻协议,不得不改变整个国家的宗教信仰。
但是,防止协议各方完全退出协议并不能解决这个问题,除非协议明确规定了每一方的确切义务,并可以强制执行。不可以离婚的婚姻可能比可以离婚的婚姻产生更大的议价空间,因为一方可以威胁要让另一方的生活变得非常不愉快,以至于离婚是一种改进。这种威胁是否可信,可能取决于它的实施成本。如果双方都知道争论结束后他们仍将与对方结婚,这可能会使他们有动机避免极端的策略。
这表明,理想的解决方案是一份长期协议,完全明确双方的义务。在签订协议前,没有婚姻,没有双边垄断,也没有太大的议价范围。而签订协议后,没有什么值得议价。
在某种程度上,婚姻就是这样一种协议。原则上,丈夫或妻子可以声称对方没有履行他或她的责任——例如,妻子可以起诉丈夫没有供养她。但是,人们几乎不可能写出一份足够详尽的合同来指明所有相关的条款;即使可以,这些条款也几乎不可能被强制执行。这就像价格管控一样,在法律上有义务以特定价格提供特定产品的个体,通常可以通过降低质量来规避该义务。据我所知,从来没有人以配偶做饭或做爱糟糕为由成功起诉过配偶。因此,即使在传统社会的婚姻中,仍保有相当大的议价空间供使用。
爱情和婚姻。本章走笔至此,我尚未提及爱情,而人们普遍认为爱情与婚姻有一定的联系。我们为什么要与所爱的人结婚,而不是与那些品味与我们一致、技能与我们互补的人结婚,然后进行我们各自的爱情生活?这个问题听起来奇怪,却很合理。
有两个答案。首先,爱情与性有关——这可以用社会生物学(sociobiology,将经济学应用于基因而不是人)来解释,而性与生孩子有关。父母更喜欢抚养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别人的孩子,而且大部分育儿工作在抚养者的家里进行是最方便的。所以我们至少可以说,孩子的父母结婚,会方便一些。
第二个答案是,爱情减少(虽然不能消除)了招致高昂议价成本的利益冲突。如果我爱我的妻子,她快乐是我快乐的决定因素之一,因此让她开心符合双方共同的利益。如果她也爱我,让我开心也符合双方利益。除非我们的爱计算得如此精确以致我们的目标都是相同的,否则在任何一个方向都还有冲突的空间。如果我们太爱对方,我以我为代价使她受益的企图,可能与她以她为代价使我受益的企图发生冲突。
对这种情况的逻辑更准确的讨论,需要等到本章的第二节,到时我会详细阐述利他主义对利他主义者(altruist)和受益者(beneficiary)行为的影响。
美国婚姻的衰落。现在我们至少有了一张婚姻经济学理论的草图,我们不妨用它做点什么。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是用来解释过去百年间,婚姻在美国和类似社会的衰落。为什么婚姻变得没那么普遍,为什么婚姻协议的有效期显著变短?
一个简单的答案是,花在家庭生产上的时间急剧减少,伴侣获得的公司特有资本的数量也随之减少,尤其是妻子。之前我说过,为了获得晚餐,没有必要与屠夫、面包师和酿酒师结婚。事实上,几百年前,男人与他的面包师或酿酒师结婚、女人与她的屠夫结婚并不罕见,因为这三种职业在相当程度上都是在家庭内部进行的,特别是在农村地区。多萝西·塞耶斯(Dorothy Sayers)在她的一篇文章里建议,我们应该问问那些抱怨女性偷走男性工作的男人,他们是否希望将过去由家庭主妇从事,而现在已经转移到市场中的所有行业都还给女性,如酿造啤酒、保藏食物和制作衣服。
家庭生产减少的一个因素是:过去几个世纪,专业化程度一直在提高。培根、衣服、果酱和其他许多东西现已批量生产,而不是家庭制作。第二个因素是剩下的东西有很多机械化了。衣服和碗仍然在家里洗,但大部分工作已由那些制造洗衣机、洗碗机的公司完成了。第三个因素是婴儿死亡率的大幅下降。过去,一个女人几乎必须不停地生孩子,以确保有两到三个能活到成年;其结果是,生儿育女几乎是一份全职工作。而在现代社会,想要两个孩子的夫妇就生两个孩子。
这三种变化大大减少了一般家庭主妇的工作量。家庭主妇不再是一个全职的职业,除非在不寻常的情况下——想要很多孩子的家庭、“回归田园”的夫妇等。而一般来说,家庭生产,特别是养育孩子,在很大程度上与婚姻的专有资本有关。如果一对夫妻,没有年幼的子女,每人每天花80%的时间工作,20%的时间照顾家庭,离婚的成本就不会那么大。即使是一个比较传统的家庭,丈夫全职工作,妻子把时间分配在工作、家务和养育一两个孩子之间,离婚的成本也比几代人以前要低得多。
离婚不全是成本,也有收益,否则就不会有人离婚了。如果收益保持不变,而成本降低,那么至少有一方发现收益大于成本的情形将增加。从离婚率来看,确实如此。从这个角度看,离婚率的提升在本质上没有好坏之分,它既不是自由提升的证据,也不是道德水准降低的结果。它只是对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的理性适应。
离婚率的增加反映和顺应了个人选择范围的扩大,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一件好事。我们可以选择生活在18世纪的家庭中,自己鞣制皮革,酿制啤酒。有些人就是这样做的——每月你都可以在《地球母亲报》(Mother Earth News)上读到这样的生活。大多数人都没有这样做表明,对大多数人来说,过那种生活而不是我们现在的生活的成本,大于相应的收益。
离婚率的上升和现代婚姻的其他困难只在以下意义上是坏事:反映了我们的制度和期望未能完全适应新环境。两个人可以一起过上幸福且富有成效的生活的条款,并不是简单到每对夫妇都能在几小时内独立创造。劳动分工在建立制度和房屋方面都有其作用。在一个相对静态的社会中,我们可以观察到成功的安排,即在过去有效,并且在未来也可能会有效的模式。在一个快速变化的社会中,我们更难弄清楚哪种协议是我们应该或不应该同意的,哪种婚姻——或其他安排——是我们应该或不应该选择的。因此,可能会出现更多失误。在这里,正如在大多数其他领域一样,经济学理论对于描述均衡,比描述我们从一个均衡转移到另一个均衡的过程,更加有用。
本文摘自《价格理论》(第三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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