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渡台后,痖弦开始大量写诗。初到台湾时艰苦的军营生活,让他常常躲到角落,以嘶哑的二胡声宣泄他未能与故乡和亲人告别的绝望情绪。喑哑的时局和二胡声,衍生出“痖弦”这个名字。
在十五年的诗歌创作生涯中,故乡与母亲是他永恒的灵感来源,同时,他的诗作也面向广阔的时代,既富有甜美和浪漫质地,又精准地切中时弊。他与朋友洛夫和张默一同在台湾报禁时期创立的刊物《创世纪》至今仍在连载,对于台湾现代诗的发展影响深远。
10 月 11 日清晨,痖弦逝世于温哥华,家人在发布讣告时,以痖弦发表的第一首诗与大众告别。今天单读分享这首《我是一勺静美的小花朵》及痖弦的更多诗作,在这样一个秋日,共同纪念他人生的慈悲与慷慨。
痖弦诗选
撰文:痖弦
我是一勺静美的小花朵
在那遥远遥远的从前,
那时天河两岸已是秋天。
我因为偷看人家的吻和眼泪,
有一道银亮的匕首和幽蓝的放逐令在我眼前闪过!
于是我开始从蓝天向人间坠落,坠落,
我是一勺静美的小花朵。
有露水和雪花缀上我的头发,
有天风吹动我轻轻的翅叶,
我越过金色的月牙儿,
又听到了彩虹上悠曼的弦歌……
我从蓝天向人间坠落,坠落,
我是一勺静美的小花朵。
我遇见了哭泣的殒星群,
她们都是天国负罪的灵魂!
我遇见了永远飞不疲惫的鹰隼,
他把大风暴的历险说给我听……
更有数不清的彩云、甘霖在我鬓边擦过,
她们都惊赞我的美丽,
要我乘阳光的金马车转回去。
但是我仍要从蓝天向人间坠落,坠落,
我是一勺静美的小花朵。
不知经过了多少季节,多少年代,
我遥见了人间的苍海和古龙般的山脉,
还有郁郁的森林,网脉状的河流和道路
高矗的红色的屋顶,飘着旗的塔尖……
于是,我闭着眼,把一切交给命运,
又悄悄的坠落,坠落,
我是一勺静美的小花朵。
终于,我落在一个女神所乘的贝壳上。
她是一座静静的白色的塑像,
但她却在海波上荡漾!
我开始静下来,
在她足趾间薄薄的泥土里把纤细的须根生长,
我不凋落,也不结果,
我是一勺静美的小花朵。
夜里我从女神的足趾上向上仰望,
看见她胸脯柔柔的曲线和秀美的鼻梁。
她静静地、默默地,
引我入梦……
于是我不再坠落,不再坠落,
我是一勺静美的小花朵。
一九五三年
电影《尼罗河女儿》
春日
主啊,唢呐已经响了
冬天像断臂人的衣袖
空虚,黑暗而冗长
主啊
让我们在日晷仪上
看见你的袍影
在草叶尖,在地丁花的初蕊
寻找到你
带血的足印
并且希望听到你的新歌
从柳笛的十二个圆孔
从风与海的谈话
主啊,唢呐已经响了
令那些白色的精灵们
(他们为山峰织了一冬天的绒帽子)
从溪,从涧
归向他们湖沼的老家去吧
赐男孩子们以滚铜环的草坡
赐女孩子们以打陀螺的干地
吩咐你的太阳,主啊
落在晒暖的
老婆婆的龙头拐杖上
啊,主
用鲜花缀满轿子行过的路
用芳草汁润他们的唇
让他们喋吻
没有渡船的地方不要给他们制造渡船
让他们试一试你的河流的冷暖
并且用月季刺,毛蒺藜,酸枣树
刺他们,使他们感觉轻轻的痛苦
唢呐响起来了,主啊
放你的声音在我们的声带里
当我们掀开
那花轿前的流苏
发现春日坐在里面的时候
一九五七年一月读里尔克后临摹作
电影《童年往事》
野荸荠
送她到南方的海湄
便哭泣了
野荸荠们也哭泣了
不知道马拉尔美哭泣不哭泣
去年秋天我曾在
一本厚书的第七页上碰见他
他没有说什么
野荸荠们也没有说什么
高克多的灵魂
住在很多贝壳中
拾几枚放在她燕麦编的帽子里
小声问她喜爱那花纹不
又小声问野荸荠们喜爱那花纹不
裴多菲到远方革命去了
他们喜爱流血
我们喜爱流泪
野荸荠们也喜爱流泪
而且在南方的海湄
而且野荸荠们在开花
而且哭泣到织女星出来织布
一九五七年二月二日
电影《南国再见,南国》
深渊
我要生存,除此无他;同时我发现了他的不快。——沙特
孩子们常在你发茨间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芜的瞳孔背后。
一部分岁月呼喊着,肉体展开黑夜的节庆。
在有毒的月光中,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灵魂蛇立起来,扑向一个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额头。
这是荒诞的,在西班牙
人们连一枚下等的婚饼也不投给他!
而我们为一切服丧,花费一个早晨去摸他的衣角。
后来他的名字便写在风上,写在旗上,
后来他便抛给我们
他吃剩下来的生活。
去看,去假装发愁,去闻时间的腐味。
我们再也懒于知道,我们是谁。
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他们是握紧格言的人!
这是日子的颜面;所有的疮口呻吟,裙子下藏满病菌。
都会,天秤,纸的月亮,电杆木的言语,
(今天的告示贴在昨天的告示上)
冷血的太阳不时发着颤,
在两个夜夹着的
苍白的深渊之间。
岁月,猫脸的岁月,
岁月,紧贴在手腕上,打着旗语的岁月。
在鼠哭的夜晚,早已被杀的人再被杀掉。
他们用墓草打着领结,把齿缝间的主祷文嚼烂。
没有头颅真会上升,在众星之中,
在灿烂的血中洗他的荆冠,
当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天堂是在下面。
而我们为去年的灯蛾立碑。我们活着。
我们用铁丝网煮熟麦子。我们活着。
穿过广告牌悲哀的韵律,穿过水门汀肮脏的阴影,
穿过从肋骨的牢狱中释放的灵魂,
哈里路亚!我们活着。走路、咳嗽、辩论,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没有什么现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
在三月我听到樱桃的吆喝。
很多舌头,摇出了春天的堕落。而青蝇在啃她的脸,
旗袍叉从某种小腿间摆荡;且渴望人去读她,
去进入她体内工作。而除了死与这个,
没有什么是一定的。生存是风,生存是打谷场的声音,
生存是,向她们——爱被人膈肢的——
倒出整个夏季的欲望。
在夜晚床在各处深深陷落。一种走在碎玻璃上
害热病的光底声响,一种被逼迫的农具的盲乱的耕作。
一种桃色的肉之翻译,一种用吻拼成的
可怖的言语。一种血与血的初识,一种火焰,一种疲倦!
一种猛力推开她的姿态。
在夜晚,在那波里床在各处陷落。
在我影子的尽头坐着一个女人。她哭泣,
婴儿在蛇莓子与虎耳草之间埋下……
第二天我们又同去看云、发笑、饮梅子汁,
在舞池中把剩下的人格跳尽。
哈里路亚!我仍活着,双肩抬着头,
抬着存在与不存在,
抬着一副穿裤子的脸。
下回不知轮到谁;许是教堂鼠,许是天色。
我们是远远地告别了久久痛恨的脐带。
接吻挂在嘴上,宗教印在脸上,
我们背负着各人的棺盖闲荡!
而你是风,是鸟,是天色,是没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来的尸灰,是未埋葬的死。
没有人把我们拔出地球以外去。闭上双眼去看生活。
耶稣,你可听见他脑中林莽茁长的喃喃之声?
有人在甜菜田下面敲打,有人在桃金娘下……
当一些颜面像蜥蜴般变色,激流怎能为
倒影造像?当他们的眼珠黏在
历史最黑的那几页上!
而你不是什么,
不是把手杖击断在时代的脸上,
不是把曙光缠在头上跳舞的人。
在这没有肩膀的城市,你底书第三天便会被捣烂再去作纸。
你以夜色洗脸,你同影子决斗,
你吃遗产,吃妆奁,吃死者们小小的呐喊,
你从屋子里走出来,又走进去,搓着手……
你不是什么。
要怎样才能给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
在喉管中注射音乐,令盲者饮尽辉芒!
把种籽播在掌心,双乳间挤出月光,
—这层层叠叠围你自转的黑夜都有你一份,
妖娆而美丽,她们是你的。
一朵花,一壶酒,一床调笑,一个日期。
这是深渊,在枕褥之间,挽联般苍白。
这是嫩脸蛋的姐儿们,这是窗,这是镜,这是小小的粉盒,
这是笑,这是血,这是待人解开的丝带!
那一夜壁上的玛丽亚像剩下一个空框,她逃走,
找忘川的水去洗涤她听到的羞辱。
而这是老故事,像走马灯;官能,官能,官能!
当早晨我挽着满篮子的罪恶沿街叫卖,
太阳刺麦芒在我眼中。
哈里路亚!我仍活着。
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为生存而生存,为看云而看云,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在刚果河边一辆雪橇停在那里;
没有人知道它为何滑得那样远,
没人知道的一辆雪橇停在那里。
一九五九年五月
电影《千禧曼波》
如歌的行板
温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经经看一名女子走过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
欧战,雨,加农炮,天气与红十字会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点钟自证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飘起来的谣言之必要。旋转玻璃门
之必要。盘尼西林之必要。暗杀之必要。晚报之必要
穿法兰绒长裤之必要。马票之必要
姑母遗产继承之必要
阳台,海,微笑之必要
懒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的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一九六四年四月
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如歌的行板》
一般之歌
铁蒺藜那厢是国民小学,再远一些是锯木厂
隔壁是苏阿姨的园子;种着莴苣,玉蜀黍
三棵枫树左边还有一些别的
再下去是邮政局,网球场,而一直向西则是车站
至于云现在是飘在晒着的衣物之上
至于悲哀或正躲在靠近铁道的什么地方
总是这个样子的
五月已至
而安安静静接受这些不许吵闹
五时三刻一列货车驶过
河在桥墩下打了个美丽的结又去远了
当草与草从此地出发去占领远处的那座坟场
死人们从不东张西望
而主要的是
那边露台上
一个男孩在吃着桃子
五月已至
不管永恒在谁家梁上做巢
安安静静接受这些不许吵闹
一九六五年四月
(本文由理想国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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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之必要,想念之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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