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医农(1929年9月10日-2024年10月12日)
据多方核实,资深编辑许医农因心脏衰竭,于10月12日子夜,于北京逝世,享年95岁。
许医农老师是一位资深编辑,编辑出版过“传统与变革丛书”、《山坳上的中国》、《长江,长江》、“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宪政译丛”、“历代基督教学术文库”等上百种影响深远的学术著作,对中国出版界和学术界有着深远的影响和杰出的贡献!
许倬云称,许医农是中国出版界的一面精神旗帜,其对生命的热忱与执着,对中国进步的反思与肩负,足以让她的许多时代同路人仰望。
编辑徐柯在个人公众号(徐柯的不忧书园)写道:“许医农和她的同事影响了许多作者的命运,影响了许多读者的选择,包括我。我在生活中持守自由而保守的思想,并且将这种思想灌注到我自己的编辑工作中,二十多年来未曾放弃,这与阅读许医农和她的同事以及更多的编辑同行所做的书,大有关系”。
学人君曾去许医农老师家中拜访过,她对国家命运的忧思、社会问题的关注仍走在前沿,她依然像年轻人一样充满着激情,正如一个访谈中的记述,她作为一位年过花甲,仍会自买高价票去听崔健的摇滚演唱会,并且跟着那些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一起摇动欢呼跺脚的人,她的心是不老的,她的生命也永远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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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主义者之歌——编辑家许医农访谈录
许医农 俞凡(《出版广角》 1995年)
盛夏6月的一天,我坐在许医农先生的斗室里,面对面与她开心地聊着,如饮清泉,忘记了窗外蒸人的酷热。
眼前,被我们称作“许先生”的,是这么一位两鬓凝霜、身材瘦小的老人,走在大马路上决不会引人注目。可就是她,80年代至今,以编辑推出《青年生活向导》《中国意识的危机》《山坳上的中国》《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化思潮》、《毛泽东的早年与晚年》等等格外引人注目的图书,在出版界学术界读书界广有声誉。
许先生原籍湖南,少年从军,50年代中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从业于贵州人民出版社,年初应聘到北京三联书店,编龄远远超过了我的年龄。对于这位被称为“飓风编辑”的前辈我心仪已久,于是,趁来京机会,带着一串问题,贸然闯进了她的寓所。
问:许先生,请原谅我冒昧上门。听说你一直拒绝传媒采访。今天,我不是作为记者来采写你的生平,而是作为你的晚辈同行,只想请你说说一个老编辑对我们年轻编辑最想说的话。
许医农:游刃笔墨生涯年,体验与感受至多且深,实在是言难以尽。如果我想对你说什么,那么,首先我想说的是:热爱并珍惜自己的职业,它得天独厚,无与伦比。
问:此话怎讲?
许医农:人,作为宇宙生物,拥有自己的一个生命世界和生活空间。这一点,与其他生物没有什么两样。人之所以号称万物之灵长,不同其他,仅在于:人在实体生命之外还拥有一个看似无形,你却能强烈感受到的精神世界。而人与人之间之所以有不同,生命价值之所以有大小,全在于你拥有一个什么样的精神世界。
问:你的意思是说,正是精神世界决定了我们对生命的理解,也决定了我们对自己人生理想目标的追求。
许医农:是这样。可是,生命是短暂的,任何人个人直接的人生际遇与见识却十分狭窄有限。是什么拓展了你的生存空间和人生见识?那便是作为人类精神产品的图书。通过书籍展示的五光十色的无垠世界让我们去汲取知识,增长智慧,体悟人生百态,了解人心万象,辨别善恶美丑,区分贤愚不肖,从而有可能最终拥有一个超越于有限个体生命的无限丰厚的精神世界。
问:我明白了,你之所以说编辑职业得天独厚,正是从人类精神世界着眼。
许医农:对!编辑是人类精神产品的制作者。任何科学家思想家文学家的创造与思维成果都必须以编辑劳动为中介,通过编辑的规划选择整理加工,使之成书问世,才能作为人类精神财富传播积累,实现其社会价值。试问,一个人能把自己的生命与这样的事业联系在一起,一个人的心血劳动能为这样的事业倾注,难道不值得格外珍视么!?
问:我懂了,基于这一观点,像你这样一位编过许多引起社会轰动效应的好书的编辑,肯定是一向自我感觉良好的了。
许医农:不!我想告诉你和所有我的年轻同行们,从业数十年,我从来没有自我感觉良好。相反,无知的苦恼始终如影相随。这是事业性质决定的。做一个称职的好编辑难度太大,多年来,我面对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的广阔领域,出入百家之门,事业要求我们以高人一筹的眼力,先人一步的敏锐去及时捕捉时代、社会的脉动点,去策划选题,与作者结识交流,组织与争取有建树价值的书稿,并且给予衡定,判断取舍,乃至作必要的修饰完善,最后向社会推出。
这事业太苛求于人了,今天你编辑推出了一本好书,赢得了掌声与鲜花,明天你面对的也许正是自己知识的一块空白。每一部新的书稿都会向你提出新的问题,需要你具备相应的新知识新信息新视野。置身编辑事业,就像有一根无形的鞭子,不断在耳边呼啸抽挞,催逼你去贪婪汲取充实自己,无休无止。
有人问球王贝利,你一生踢进了无数个球,你最喜欢的是哪一个?贝利回答,下一个。我想对年轻的同行们说,别为自己的成功叫好,时刻准备着迎接你的“下一个”。
问:许先生,你说得太好,可是,时下我们这一代年轻编辑虽不乏勤奋与追求,但许多人更愿把精力与时间用到自己的创作中去,看重自留地而不愿作嫁衣。你如何看待和处理二者的关系呢?
许医农:假如你才华横溢,精力过人,在充当一个称职的好编辑的同时,游刃有余,能够公私兼顾,卓有建树,那当然是好事一桩。可是,就我的体验来说,人的精力与时间是一个有限定数,一方面投入多了,另一方面投入必少,此长彼消。对编辑而言,这“自留地”与“作嫁衣”二者区别不就在个人的那一点功利得失么?如何处理二者的关系,这取决于你有什么的人生信念了。
问:你的人生信念是什么?
许医农:伟大作家莎士比亚在《一报还一报》中有这么一个名言,“上天生下我们是要我们当作火炬,不是照亮自己,而是普照世界”。一个古代西方的人文主义者尚有如此襟怀,我们难道不应该作“火炬”么?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人,一旦挣脱仅属一已的利锁名缰,确将登临另一种心灵境界。
问:当前商业大潮汹涌,金钱拜物教盛行,你这种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人生信念仍会引起共鸣么?
许医农:有人说,董秀玉邀我来三联,是找来了一个“理想主义的怪物”。其实,作为出版家,董秀玉本身就是当今少见的理想主义怪物一个。“为保持三联阵地特色和品牌优势,开拓事业新局面,甘担风险,忍受劳累,倾尽全部心血,身外一无所求”。我认为,人类社会从远古蛮荒时代发展到今天,就是靠超越现状,超越经验世界,超越个体价值的理想主义者代代相继。不管社会现状如何,我确信,理想主义者的人生信念之光必将薪传不已,永不熄灭。
问:你写过许多充满睿智,敲动人心的书稿审查意见,你给自己写个什么样的审查意见呢?
许医农:年过花甲孑然一身的快乐单身汉。多年来,走过千沟万壑,历尽骇浪惊涛,风雨坎坷路上干锤百炼已成钢。不向往余年安闲幸福,愿与忧国忧民的青年朋友一道,纵笔挥毫,驰骋文场,三尺案头上,马革裹尸还。
这就是一个老编辑对我们说的话至今回响在我耳边,充满激情,铿锵有力,令我心潮翻滚,热血沸腾。我决定不再对他用“老”字。因为,一位自有执着信念的人,一位年过花甲仍会自买高价票去听崔健的摇滚演唱会,并且跟着那些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一起摇动欢呼跺脚的人,她的心是不老的,她的生命也永远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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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出版人子寒在2024年9月3日看望许医农老师之后,撰写的文章。
文章来源:微光简记(ID:NotesofGlimmer)
子寒:“回头见哦,许老师”
和许老师“失联”了三年半,昨天,9月2号,新学期第一天,终于在纳兰老年公寓见到了她……
上一次见许老师是2021年春天,我远行归来不久,在子云带领下,去世纪城附近看她。当时她已经住进了一家养老院,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里聊天,之后还去了许老师姐姐家里。姐姐比许老师大一岁,自住三居室,独立生活。由于许老师没有按时到达姐姐指定的地点汇合,姐姐生气了,像小女生一样,一见到许老师,就把手中的面包扔给她——这个面包本来是姐姐给妹妹亲手准备的礼物,现在她也回到了自己的童年——这个细节是子云转述给我的,在我看来,这个场景很有深意,两位“高龄姐妹”的“互动”,给人无尽的情思、震撼、遐想,美好又疼痛……
那年姐姐92周岁,妹妹91周岁,已是耄耋之年,但俩人都耳聪目明,头脑清晰,行动自如。姐妹俩个性也相仿,平和知性,慢性子。……大家谈了很多话,完全没有年龄界限,平等自由的交流,我问起她们的成长故事,和过去的事情,姐妹俩娓娓道来,讲得生动而清晰,令人动容……记得我当时还拍了照、录了音,想留下那珍贵的记忆,可惜后来手机坏了,记录的东西都丢了,但那些记忆已刻入心底。
在姐姐家聚会结束后,我们送许老师回养老院,辞行时,许老师拉着我和子云的手,舍不得松开,眼角噙满泪水,喃喃地说:以后我怎么办,下次要多久才能见到你们。我不好意思看子云,只感到自己鼻子酸疼,泪眼模糊……
白发:我和许老师的“接头暗号”(ziyun手机拍摄)
那时许老师还用着微信,我时常给她发点社会动态,和她互动。但不久后就没有回音。期间我问过子云一次,她也不知情。
直到上周,子云告知许老师搬进了纳兰老年公寓,那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且离我不远,我便急切的要去看她。有幸认识许老师十几年,她早已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和师长,虽然年龄上隔着两代,她应该算我的奶奶辈,但心灵和精神上,却彷佛是同代人。在很多方面,她比年轻人更热情、敏锐、纯粹,也更勇敢、坚毅、执着。有人说她是出版界的祖母,在我眼里,她也是天真的,挚烈的。她比年轻人更关心社会,每天大量阅读,精于思考,微信诞生之前,知识界朋友们多依赖电子邮箱交流,许老师多年如一日,将海内外新动态、新观点分门别类,批注点评,划出重点,标明问题,群发给各界师友,提醒大家关注、思考,让大家各取所需,百家争鸣。
许老师的贡献是卓著而稀缺的,无论是80年代她主持的《山坳上的中国》,哈佛燕京丛书,还是互联网时代,她的深度参与和广泛传播。她不但是一个卓越的编辑家、文化推手和思想枢纽。还由于她超乎常人的热情和执着,让她亦是事实上的时代精神的发明者和创造者……
《山坳上的中国》
还有一个品质,是最让她与众不同,独立于时代和人群的,那就是她的天真和纯粹,她做的一切,都出于她的本性,也就是她的非功利性,她这样做的目的,仅仅是出于热爱,觉得重要,有价值,非做不可。觉得这样做对社会,对朋友有帮助,而从未从私利的角度考虑过。她那些费力、繁重的义务工作,对任何一个有点私心和心机的人来说,都会是一种避之不及的巨大负担。许老师的可爱、可敬、可亲之处就在这里,我虽然是晚辈,和她多通过邮件交往,见面并太多,但我深知她的纯粹、高贵,意义非凡。精神品格和灵魂气质只有上帝亲赐,后天很难修成。我虽然受惠于许老师思想上的薪火传授,但更让我亲她、敬她、爱她的,是她的人格和情怀,是她心灵质地和精神品格的感染。
我数次去她的住所看望她,和她闲聊,和她讨论各种问题。她每次都要拿出几本刚过手的新书,信件,手札,或其他“材料”,然后问我怎么看。我太愚钝,学殖浅薄,怠于思考,但在她面前我竟然毫无顾忌,随意脱出。她从不“否定”,多有鼓励。某次,许老师给我打电话说,想把我写给她的一封回信转发给其他师友,要我“授权”。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让我不知所措。我自认为自己思考得太少,对自己没信心,而掩盖懒惰和浅薄的最好方式,就是隐藏起来。多年来,我就是这样打发和对付自己的,不敢公开运用理性,其实是没底气,深究则是害怕痛苦,没有直面自己的勇气……话筒里许老师的声音,让我瞬间察觉出了自己的卑劣来——在许老师清澈的灵魂面前,我想着的却是如何伪装和不暴露自己,这多么令我羞愧。她要转发我的文字,这本是一种鼓励,但我首先想到的却是逃避,既然承认自己的愚钝和懒惰,却又试图遮掩,这算什么呢?这真是让我为自己感到震惊、汗颜,又莫名其妙。这是种很难说清楚的复杂感受,虽然和我骨子里自我谦抑、习惯隐藏的天性有关,但归根到底还是觉悟和勇气的问题。好在,瞬间的迟疑后,我完成了一次自我反思和救赎,“勇敢地”答应了……莫须有的自我幻象也许显得可笑,但当时对我的撞击是强烈的。那个场景深深印在我脑海里,让我不敢也不能忘记……
之后不久的某天下午,许老师打电话让我去参加一个饭局,说一位知名的湖南籍法学家请她吃饭,因为看了她转发的我那封短信,说希望邀我出席。我受宠若惊,应许准时赶到。没想到那天大堵车,我迟到了近二十分钟。等我进到包间,发现一屋子、十来个人都在等我,而许老师和那位法学家没有丝毫不悦……这件事也让我深感愧疚。后来我细思,许老师并非对我这般,她对任何人都如此,她没有长者的架子,赤子之心,平等宽厚,坦诚相待,她不计较庸常的小节,因为她的心思不在凡俗之事,她关心的是思想,国运民瘼(许老师常用这个词),民族命运,人类未来。是正义、天道和真理。所以她曾女扮男装长达十年,无儿无女,孑然一身,孜孜不倦,乐以忘忧……
在搬进养老院之前,她一直“寄居”在单位的套间里,虽然有人帮衬照料,但个人生活方面她一直自己动手,亲力亲为。我曾请她到餐馆吃过饭,后来熟悉了,再去时,她便说在家做红烧牛肉面给我吃。许老师的母亲是邵东人,她儿时在邵东度过不算太短的时间,是我正宗老乡,她做的面条正合我意。那之后,我每次去便不再提出去吃饭的事情,甚至会以嘴馋、想吃牛肉面的名义,去看她。有次我还带着杰瑞去蹭牛肉面,杰瑞对之赞不绝口,念念不忘。
纳兰园是一个中式庭院,穿过几处长廊和门厅,工作人员把我带到一个房间门口,门敞开着,我走了进去,一眼就看见许老师,她正在睡觉,枕头靠得很高,让我一下子就从正面看清了她的脸。比起四年前,她更瘦小了,脸上也多了一些斑痕。但整体的样貌没变,气质没变,精神尚在。她的眉头轻微的蹙着,呼吸均匀平缓,神态安详……这是一个双人间,另一张床沿上坐着一位老人家,我和她点头示意后,放下花束,站在许老师的床边等候。没想到坐着的老奶奶主动和我搭话,就在此时,我突然觉得她似曾相识,一问,果然是许老师的姐姐,我一阵惊喜,赶紧靠过去说,“我认识你,我去过你家,那是三年半前,我和子云去过你的住处……”老人家说,“哦,哦,那好,那好”。四年前的情形一一浮现,岁月对姐姐也很仁慈,她也没怎么变,头脑清醒,精气神都很饱满,真让人难以置信。她的听力比许老师好,无需提高声音,她就能听清。她告诉我刚搬到这里没多久,本来住在另一个养老院,那边装修,是被临时安置到这边的……
稻香湖畔的纳兰老年公寓
她要叫醒许老师,我说不要紧,可以等。她要起身给我倒水,我说不渴,阻止了她。然后她说,“那太怠慢你了”。我心头一震,无言以对,只能双手合十,比划着……
我问她平时做些什么,姐姐说没什么可做的,主要是看书。她的床头柜上摆了几本书,我拿起来一看,一本是《阿勒泰的角落》,一本是《杨苡口述自传》。我问她这两本书怎么样,她说“都不错”。
正说着话,许老师醒了。我赶紧坐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大声说:“许老师,你还认得我吗,我是子寒,我来看你了。”许老师眼睛闪了一下,说:“子寒啊,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啊?”她没有“起床气”,没有刚睡醒的迷糊,也没有“失忆”,而是很快就认出我,她的眼神没变,声音没变,她还是我的许老师……
我们开始了锵锵三人行。许老师继续躺着,我坐在她身边,姐姐还坐在对面的床沿上。
许老师问我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工作怎样,父母怎样,家人怎样,孩子怎样?我提高声音,一一作答。得知杰瑞已经去美国读大学,许老师感叹道:都这么大了,好快呀。我相信她不记得杰瑞了,但她的时间意识还很完整。她又问杰瑞学什么专业,我说文科,电影。许老师便说,那是受你的影响……
我问她在这里的感受。她说很好,这里环境很好,空气好,各方面都很好。说老了能有这样的环境,相当满意了。我问她有什么困难吗。她说没有,说到年纪了,没什么需要求了……
许老师发现我一直握着她的手,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了,说:“老了,只剩下皮包骨头了。”我说,你很健康,这比什么都好……
姐姐也参与谈话。她听力比许老师好,有些问题许老师没听清,就被她抢答了。我一直很好奇,什么样的家庭环境造就了这样的两姐妹?以前也听姐妹俩讲过她们的故事,但总嫌不够。这次姐姐又补充了一些:父亲是贵州人,做点小生意,母亲是邵东人。童年主要是跟着母亲这边,在邵东待得多,母亲想方设法供她们读书,读书是在蓝田。抗战胜利后,姐姐考上了湘雅医学院,当时想当医生,结果没去,因为同时也考上了新闻干部培训班,简称新干班,觉得新闻挺有意思,后来进了中青报,搞了一辈子新闻……
2021年春和2024年秋的“两个”许老师
有三个舅舅。大舅舅当兵,二舅舅一师毕业,和蟊同学。困难时期写信向蟊求援,蟊指示地方首长关照。二舅著有《魏默深师友记》,现藏邵阳市松坡图书馆。(多年前,许老师让我打探这套书的下落,我委托老家的两位朋友分别去松坡图书馆查询,确认无误。有次听许老师感叹:不知今生还能否重回故乡。我当即表示陪她回邵阳,可惜没有成行。)
姐姐语速很慢,讲得清晰,简洁。我才第二次见姐姐,但我发觉姐姐很有幽默感,她每讲一句,会停顿一下,带着微微的不易察觉的笑意,看着我,让我消化一下,再看看我会如何“反应”。我问她还会不会讲家乡话,她马上用长沙话说:“肥讲呢”……而许老师说话时会一直保持着专注和沉思。姐妹俩风格不同,但都有很深的涵养,精神底色都很严肃。
姐姐说话时,妹妹静静地看着。妹妹说话时,姐姐静静地听着。两位世纪老人,传奇姐妹,令人动容,赞叹……
我问许老师现在关心什么问题,她说:谈不上,没力气关心了。
姐姐在一旁补充说:她是彻底和以前的工作告别了……
我说你俩牙齿真好。姐姐说,“那是的,牙齿一个不少,松的都没有。”许老师也张了张嘴,向我展示了一下她倔强而美丽的牙齿。
我说你俩的头发也很好。姐姐便摸了摸头,又说:“是的呢,头发很好。”许老师也摸摸头发,表示认同。最庆幸的是,姐妹俩无病无痛,健康无恙。这真是上帝的恩典,感谢上帝。
时间太快。不觉间就到午餐时间了。一位中年女士前来把许老师从床上抱上轮椅,推到大厅里去等待午餐。问了才知道,许老师可以站立和行走,只是比较吃力,坐轮椅更好。临走前,许老师说要带辣酱,我从案几上找到两瓶不同的辣椒,给许老师选。许老师选了一瓶包装很陌生的老干妈,让我带上。姐姐拄着拐杖,自己颤巍巍地走过去。姐姐要我一同用餐,我说早餐吃得晚,不饿。姐姐说:“那太怠慢你了”。姐姐前后说了好几次太怠慢我了,让我感念。
老了便复归于婴儿。姐妹俩并排坐好,像两个小学生那样,等饭上桌。食物来了,有半个馒头,一点米饭,一个鸡腿,一些炒鸡蛋,两个青菜,一碗蛋花汤。姐妹俩带好围兜,慢悠悠开动起来。只见许老师打开老干妈,把瓶盖放好,左手拿起瓶子,右手用筷子熟练地夹起一小块辣酱放入餐盘。姐姐不吃辣。姐妹俩都吃得津津有味。我静坐一旁,看她们吃得那么细致,那么慢条斯理,那么优雅……
95岁高龄的辣妹(2024年9月3日子寒拍摄)
吃好了,在工作人员的授意下,我推着许老师在前,姐姐在后,我们仨班师回屋,恢复原来的姿势,继续聊天。我提到不久前看到许卓云先生的访谈,许老师问,“他还活着吗?”我说,活得好着呢,还打开视频给她看,许老师眼里又闪起了光……
待了近两小时,该让两位前辈午休了,我向两位辞行,说下次再来。许老师和我握手道别,说要我保重。姐姐却坚持要出门送我,等我走出好远,回望,她还站在大厅里看着我……
我深深感激,深深祝福——
“多保重呀,亲爱的许老师,回头见哦,两位可爱的前辈……”
子寒
2024年9月3日夜
附:
“历代基督教学术文库”,基督教学典是西方思想文化的基本组成部分之一,然而,在百年来的西典汉译事业中,基督教学典的译述却至为单薄。这套文库通过系统地翻译和出版西方基督教经典著作,为中国学术界提供了深入了解基督教思想和神学的机会,从1995年起步,至1998年出13种(许医农老师离开之前)。这套文库不仅为宗教学术研究提供支持,还为那些在学术和信仰之间寻找平衡的学者提供了重要的资源。汉斯‧昆的《论基督徒》至深地影响了笔者。
“宪政译丛”,这是我国第一套、迄今也是唯一一套以宪政基本理论为主题的系列图书。该译丛从多方面立论,其议论所要解决的不是一个国家选择何种政体的问题,而是提供如何保持一个社会良性运行机制的理论,其核心是如何解决权力制衡问题。这是一切国家和政府不能不面对的。
这几套丛书,尤以《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影响深远,浩劫之后的中国学术界,很多人都是借由着“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的平台,正式出版自己的第一部著作,而且大多都成为他们的成名之作。1994-2000年,许医农离开三联之际,“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已出六辑43种,一千多万字,总印数包括重印37万多册,平均每种印数达8000册以上;内容中西古今兼及,大体上,近现代四分之三,古代四分之一,中学与中西比较研究四分之三,西学四分之一。其中,盛宁所著《人文困惑与反思》、倪梁康的《现象学及其效应——胡塞尔与当代德国哲学》、茅海建的《天朝的崩溃——鸦片战争再研究》、杨念群所著《儒学地域化的近代形态——三大知识群体互动的比较研究》、王振忠著《明清徽商与淮阳社会变迁》、王铭铭《社会人类学与中国研究》、刘跃进的《门阀士族与永明文学》等八种获国家级、市级等优秀学术成果奖。更年轻的一代学子,几乎都是跟随着这几套丛书,按图索骥去探寻、成长。
那几年,许医农平均一个礼拜阅读30-40万字,每天平均约5万多字的审稿量。“没人用鞭子抽我,我自己把自己绑在战车上,除了一日简单三餐和不足五小时的睡眠,我昼夜不停的运转:组稿、审稿、改稿、读书,与作者、读者保持广泛联系,写信、交流、探讨……对别人,事业是人生支柱之一,对我则是人生的全部。”
本文转载自“新汉尊”公众号。
许医农:读《从自由到垄断—中国货币经济两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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