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受访者
陈晖君第一次走进这所大学,纯属误打误撞。当时29岁的陈晖君正在准备司法考试,二本毕业的他在一年多前还不满足报名条件。但在2022年底,陈晖君考上了相关岗位,鉴于转正需要通过司法考试,单位于是给开了证明,再加上他本科是法学相关专业,这才满足了报名条件。
陈晖君在出租屋里实在学不下去。2023年12月,寒潮铺天盖地地袭来,出租屋里太冷。反正学不进去,陈晖君坐上摇摇晃晃的公共汽车,打算出门转转,让脑子清醒一些,就这样进了这所大学。陈晖君挺喜欢大学的氛围,眼看着前面有一栋有些年头的教学楼,他没多想就走了进去,他想暖和一下已经冻得有些微微发麻的腿脚。
此时,期末考差不多结束了,教学楼里上自习的人不多。陈晖君把手插在口袋里,在教学楼里一边闲逛一边打开交友软件。他发现距离不到三十米,有一个ID,显示36岁,180厘米,头像也是孔武有力的类型。
在这么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陈晖君放下了戒备,不像平日在工作场合里那样谨慎,他主动打了招呼。对方也很快回复,并且大方地问晖君是不是研究生在读。晖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方不方便见?对方爽快说自己在三楼靠中间楼梯的教室,只有他自己。
晖君上了楼,推开教室的门,看到一位穿着黑色夹克衫、留着干练短发的小叔,看年纪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你也在学法考?”晖君惊喜地问。
在心里认定了他
这是一所规模中等偏上的大学,有十二三个教学楼、两个操场、两个体育馆,以及至少八栋宿舍楼,学生数量达到两万多人。这样的人海让晖君能短暂逃离工作环境所带来的压力。
晖君在一个近乎纯男性的工作环境里,轻微的女性化举动,都会显得十分突兀。也正因如此,晖君在单位里显得尤为内向。甚至在年度测评时,同一个科的七八个同事都表示不太了解他,更不要说整个单位里不少同事都纳闷,“这人到底是谁?实在对不上号!”后来有人解释,“就是那个一整天都不怎么说话的小伙子。”
自从晖君喜欢上到这所大学蹭自习室学习法考后,连续两周,他都惊喜地发现,那位话不多的小叔总是固定在三楼学习。第一次,晖君不好意思走进教室,就在窗口偷偷看了他很久。第二次,他不动声色地在一楼咖啡贩卖机上买了两杯咖啡,进了那间教室,把一杯咖啡放在小叔的桌面。
“你又来了?”小叔也同样感觉惊喜。教室里还有其他上自习的同学,小叔是压低了嗓音说这句话的。晖君其实已经站到窗口两次,一直等到教室里每个座位都有人后,他才走进来。此刻,晖君故意环顾一圈,发现没有其他单独的位置。小叔立刻明白了,他把桌面归拢了一下,让晖君挨着自己坐下。两人沉默着学到中午十二点,小叔低声问,“饿了吧,我请你,去吃点东西?”晖君点点头。
晖君说不明白,这算不算两人的约会。但在大学食堂里,一碗十二块的羊杂面,一份十六块钱的猪脚饭,两杯柠檬水,两人吃完,在校园里走上一两圈,就好像有点情侣那味儿了。在漫步中,小叔知道了晖君不是研究生,晖君也知道了小叔和自己是同行。
“同行不好找对象啊!尤其像我们这样的。”小叔感慨。晖君也有同感。这个职业,风险大,工作节点紧,忙起来连家都顾不上回,能打个电话报平安,已经算相当给力。如果两人都做这个行业,怕是后续很难有人能好好顾家。
晖君的上一个男朋友就是保家卫国的职业,虽然晖君和他都有房子,但平时几乎很难见面,只能在一周挑一两个晚上,选一个人的房子一起过夜。这样撑了三年,到底是受不了,这样跟异地恋没有什么区别。
可感情来了,很多事情不由人。晖君每周都要和小叔约着一起学习。两人还分别在对方家里过了夜,该做的事情也都做了。但晖君介于同行身份,反而不敢主动开口提出确定关系的话。他暗自想,等到法考结束,如果通过了,就和小叔表白。
这天上午快十点,晖君和小叔还在三楼的教室学习,就听见走廊里有一个男生大喊“抓小偷”。一开始晖君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在教学楼里还有小偷。就在晖君还在发愣,身旁的小叔则推了推晖君,“我出去看看。”晖君下意识站了起来,让出空道,还叮嘱了句“注意安全啊!”
原来在教学楼里,不少学生会把自己用的平板、笔记本电脑、耳机、书本之类的,留在常坐的教室里。有外面来学校的人起了贼心,殊不知校园里到处都是监控。晖君后来才知道,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盗窃案,等找到了小偷,那些电子产品都被卖了。
晖君听见闻声出去的小叔在教学楼的走廊里大喝,“站住!”“再跑我就不客气了!”旋即走廊里响起奔跑的脚步声。晖君则抓起小叔落在书桌上的手机。等晖君冲出去,只看到了小叔的背影,而在几步远外,就是那个笔记本电脑被偷走的大学生。
“怎么被偷的?”晖君问。
“我刚才来自习,发现笔记本电脑不见了,就剩下充电线。我一着急,出来就看到那个人,背包里横七竖八,塞了三四个笔记本电脑。可我一喊,他就开始跑。”大学生很着急,声音里带了哭腔。
“别急,他能给你追回来的。”晖君半是安慰半是自豪地说,好像小叔已经是自己的男朋友了。
眼见着那人跑出了教学楼,晖君也觉得有点不妙。小叔的年纪毕竟不算小,万一真出现什么事可咋办?晖君冲到教学楼管理处,问了保卫处的电话,又联系保卫处说明了情况。但再转头,两人都不见了踪迹。
过了二十多分钟,晖君手里小叔的手机响了起来,“来保卫处吧!抓到了!”保卫处在大学的北门,晖君和失窃的大学生走过去,发现小叔正和保卫处的工作人员压着小偷。不过,笔记本电脑在追的过程中被摔在了地上,屏幕裂开了,而且无法使用。
失窃学生手足无措,看到小叔正在气头上,也不敢问,只能转过头来对晖君说,“我的笔记本电脑坏了,现在用不了,可咋办啊?”这个问题把晖君问愣了。
询问后才明白,男生是贫困学生,这个笔记本电脑还是他分期付款买的。分期还没还完,就先坏了。小叔听完,扭头对小偷说,“你听听你干的事,缺德不缺德!”
小叔把小偷交给保卫处,自己拎着坏掉的笔记本电脑,带男大学生去了旁边的电脑一条街。走了几家店,最便宜也需要八百多才能换屏。男生一脸愁容。小叔摸出手机,加了男生微信,转给了他八百块钱,让男生自己修电脑,并记得要一张发票。小叔则拉着晖君回去继续学习。
“你自己掏钱给他?”晖君很惊讶。“放心吧,让那个小偷赔,我先垫付。回头我问那个大学生要发票。再去交给警察,让他们来处理。”小叔回复。晖君忽然听不出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在内心就这么认定了这个人。
他们已经懂得了对方
元旦后,晖君和小叔间开始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周一到周四,两人也聊聊天,以前局限于法考复习的情况,后来则无所不谈,从“睡得好不好”到“晚餐吃了什么”,从天冷加衣服到下雨带伞,晖君一开始以为小叔不愿和自己聊这些,没想到小叔不仅有问必答,还时不时反过来关心一下晖君。有意思的是,小叔从来都没有问晖君具体是做什么岗位的,晖君也就先不说。
“还是请你喝杯咖啡?不加奶不加糖。”小叔说。大学里面消费不高,外面一杯十八九块钱的咖啡,在大学里只需要五六块钱。小叔也记住了晖君在吃饭和饮料上的偏好。可晖君不敢多想,也许小叔就是这样看起来粗旷实则细腻的人吧。大学校园生活像一场梦,让两人倍感甜蜜。
一月,系统内的文艺演出开始筹备,晖君被选入了伴舞。他自己是不想干这个活,但领导坚持,他只能硬着头皮。眼看到了周五,晖君接到通知,要求加班排练。他着急起来,担心今天见不到小叔。没想到小叔很快就回了他的信息,并要求来接他。
小叔说到做到,真的来接晖君了,只是比他说的时间迟到了十多分钟。一开始晖君还有点不高兴,可上了车,小叔先主动解释了原因,原来是怕晖君的同事看到,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晖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下你也知道我们是一个系统的了?”小叔叔嘿嘿笑着,“早就知道了。”
车子前行,小叔忽然握住了晖君的手,晖君也回握着。虽然没有确定关系,心里倒是安定了。
文艺演出结束,晖君如释重负。散场时,在演出场地的大门口,晖君看到小叔。他开心极了,以为是来接自己的。正要走上前去打招呼,怎料小叔转过身去,就像没有看到他。晖君再打算走上前去打招呼,小叔却快步走向了另一侧。晖君倍感委屈。晚上,小叔发来信息解释,说自己也是来看演出的,还说晖君跳得很好,最后说怕同事看到。晖君心里很不舒服,自己都不怕,他有什么好怕的!
那周,晖君到学校上自习,坐在一旁的小叔忽然问晖君,“你会不会开车?”晖君点点头。晖君虽然有驾照,但没怎么开过。小叔倒是很大大咧咧地说,“明天车要去保养,我要加班,你去帮我开回来。”
等到了第二天,晖君却联系不上小叔了。晖君用不到三十迈的速度,把车战战兢兢地从4S店开回自己家小区,又花了将近十分钟,把车蹭进了路边的车位。
一直到下午,小叔也没有回信息。晖君灵机一动,打了114,说要挪车,报上了小叔的车牌号。114转接了电话,但一直没有接通。
晖君担心起来,可束手无措。晖君又不得不开走那辆车,因为车位不是固定的,如果白天一直停着,就会被交警贴单子。
晖君每天都给小叔发微信,可没有回应,好在过了不到十天,小叔忽然出现在大学的自习室里。他拍了拍晖君的肩膀,晖君一回头,差点叫出声。小叔瘦了五六斤。那天晚上两人哪还有心情上自习,直接回了小叔的家。
“你这工作太不容易了,要不换一下吧。”因为是同行,晖君劝小叔。小叔则不接这句话,反而问晖君,“我觉得你那个工作挺辛苦,我想想办法吧!”
晖君听到这话,先不高兴起来,“你这么说走就走,把一辆车交给我,你是什么意思?现在又要给我换工作,你觉得自己很厉害?觉得这样对我很好?”这是两人在一起好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对他发火。
小叔一愣,“我把车都给你开了,你还想咋样?”“我不想开你的车。我宁肯没有车,咱俩天天坐地铁!”“别说这么孩子气的话!我也不用你担心,肯定没事的!”“你可真厉害!能管我的工作,还能管自己的安全。”晖君转过身,背对着小叔。
小叔凑上来抱了抱他。夜色温柔,彼此的呼吸透着甜蜜。两人似乎把自己的心思都说了出来,又似乎什么都没说,但此刻,他们已经懂得了对方。
他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晖君劝小叔换工作是有私心的。他知道小叔的名字,也知道他家住在哪里,但经过这次忽然的消失,他知道小叔的工作一定是有风险的。更主要的是晖君希望将来能跟小叔在一起,如果每次他都忽然消失,晖君是接受不了的。
晖君知道,如果自己直接说想在一起,小叔应该不会同意。于是晖君在网上看到有那种卖26个英文字母的纹身贴,就买了一套。等到了晚上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晖君拿出纹身贴,故作轻松地对小叔说,“我看这个挺有意思的,要不要试试?”说完,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小叔。他甚至都想象得出来,小叔会有几分不耐烦地说,“我们的工作也不允许贴这些!”又或者“你是小孩子吗?搞这些!”
小叔放下水杯,凑过来,“纹身贴啊?怎么贴?贴哪里?”晖君转作欣喜,“咱俩就贴名字的拼音首字母呗。”小叔一边笑出声一边说,“听你的。”晖君开始用剪刀剪字母。晖君剪下来一个,小叔就开始在胳膊上比划着,看要贴到哪里。晖君故意不看,而是脱掉了上衣,把字母放在胸口。
小叔有些吃惊,“还要贴这里啊?就贴胳膊上得了。”晖君不肯,他把自己名字的缩写贴在了小叔的胸口。等晖君弄好,还需要小叔帮他弄。结果小叔笨手笨脚,贴得不好,有一个字母贴歪了。
当时已经是八月盛夏,晖君的单位几乎都是男人,年纪也都是四五十岁的为主。到了加班的时候,办公室里的空调不够,开着电扇,大家还是会脱下上衣,打起赤膊。晖君大部分时候都不打,他不好意思。但从七月底开始,这个城市的气温就异常炎热。等到了八月初,晖君也受不了了,加班到一半,自己主动脱掉了上衣。
有眼尖的同事看到了,凑近晖君,“你这胸口上三个字母是什么?”又有同事过来,“这是纹的吧?你这个纹的不行啊!这最后一个字母都歪了,你不让他给你赔钱啊!”晖君这才想起,自己胸口上还贴着小叔的名字缩写字母纹身贴。“贴着玩的。”晖君有些慌。“到底是小伙子,是不是谈恋爱了?”晖君哭笑不得,最后以请大家吃宵夜才阻止了同事们的继续探究。
晖君本想下次见面把这件事讲给小叔听。谁料那个周末,就接到了小叔因工受伤的消息。是小叔自己给他发的消息,“请假,这周不能去学习了。”晖君一愣,他还没收到过这样的消息!“是要加班吗?”晖君问。“受了点伤,在家里呢!”小叔回。晖君急了,他知道小叔的家,二话不说就奔了过去。
敲响门,应门的是小叔。小叔下身着居家长裤,腰上缠着白色的绷带,向前倾身接晖君背包的时候,他疼得呲牙咧嘴。晖君马上心疼起来。
“怎么搞的?伤这么严重!”晖君一边后悔自己没带什么东西过来,一边心疼地忙搀他到沙发坐下。小叔嬉皮笑脸,“这算啥,人没事儿就行。”原来是在工作时被人用刀划伤了,口子很深,血肉模糊。到医院缝了三针。“但一做什么动作就疼。”小叔不怀好意地笑着看晖君。
晖君有点害羞,站起来走到冰箱打算给他做点好吃的。单身男人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吃的东西。晖君下楼去菜市场买了菜。小叔很惊讶,“你手艺不错呀!”其实晖君也不懂,为什么两人的关系总要因为发生这些事情才会变得亲密,他甚至还有些窃喜,如果不是小叔受了伤……他们今天大概也不会达到这个程度。
在小叔没拆线的那一周,晖君有一种错觉,自己好像和小叔正式在一起了。早上在一张床起来,晚上晖君回家做饭。可这样的错觉,在小叔的同事忽然来看他的时候破灭了,小叔有些慌地让晖君躲到卧室里,还不忘让他把手机调成静音。
晖君一个人躺在床上,听着客厅里大家的寒暄。隐约中,有人说,“你家桌子上怎么摆了两幅碗筷?不是有对象了吧?”晖君本以为自己会感觉甜蜜,可旋即又觉得悲哀。他发现自己很喜欢小叔,但小叔却始终没和自己确定关系,他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新单位
眼看着法考在即,小叔越来越忙,几乎不再来大学上自习。离开了校园,两人的感情很快开始变淡。上半年,晖君和小叔之间的浪漫,就像一个梦。
那两周里,晖君在大学校园里登陆了几次交友软件,也和两个学生见过面。怎么都忘不掉小叔。倒是小叔拆线后,还来大学接了两次晖君,两人去旁边的街区吃了烤肉,还吃了牛肉汤面。
吃着吃着,小叔忽然又提起了工作这件事,“你那个工作,可以换一换。只要过了法考,我帮看看,比你现在的岗位要稳定的多。”晖君不高兴地拒绝了他。
晚上,两人一起住。小叔的伤口好得还不彻底,他们也不敢大折腾,草草就结束了。小叔搂着晖君,昏昏沉沉中,他听见小叔说,“过两天,我找人托托关系。不管你考没考过,都给你换个岗位。”晖君心里一暖,转身把脸埋进小叔的怀里。
但9月1日起,小叔彻底失去了联系。这次,晖君没有给小叔发信息,也没有打电话。有两次,他故意坐地铁坐过站,然后走到小叔家的小区,在楼下晃了有几分钟。小叔家里总是黑着灯。
只有一次,他看到小叔家里忽然灯亮了。他开心地跑上楼去,敲响了门。拉开门的竟然是一位阿姨。“你是?”阿姨有些诧异。晖君则踮起脚,向屋内张望。阿姨警觉起来,“小伙子,你是来找什么人吗?”晖君急忙解释,“阿姨,我可能是走错了。”阿姨却不肯让他走,“你说清楚,不要欺负我是老人家。你要是鬼鬼祟祟,我就报警了。”晖君无奈,急忙说,“阿姨,我是某某某的同事。”阿姨一听晖君说出了小叔的名字,这才放下心来,“他出差了。”“那他什么时候回来?”“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你是他的同事,你可以问问他。”说完,阿姨关上了门。
9月20日,晖君参加法考的日子。上考场前,晖君给小叔的手机发了信息,“我要进考场了。”直到法考结束,小叔都没有回信息。9月26日,法考客观题成绩出来了,晖君没有考过,就差了几分。
晖君心情很不好,觉得失去了一切。那天到了单位,晖君接到了电话,和晖君确认了名字以后,对方请他去他们单位报道。“放心吧,”打来电话的人说,“你哥跟我们关系很好。现在他虽然调走了,这点事我们还是要帮着他做的。”晖军到底去了那个新的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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