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的礼物

本文转自：人民日报海外版

乔 叶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4年10月19日 第 07 版）

　　定林寺银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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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过很多地方，几乎每个地方都有让我印象深刻的树，有几篇文章还以树作了篇名，如《在千岛湖，做一棵树》《平凉看树》《在槐园怀想》《香樟木少年》《对话，有关椰树和椰子》《苦楝树》等，但是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一棵银杏树——这个初夏，在山东日照莒县浮来山的定林寺内，我看到了这棵巨大的树。眼前这大树，据说是现今世界上最古老的银杏，已经列入《世界吉尼斯大全》。

　　看到这棵树的一瞬间，我就想起长篇小说《宝水》第一章中的一个情节：女主人公地青萍在村里住下的第一天就去亲近了一棵国槐，它是村里最高龄的树，村里人称为祖槐。某天，风水先生赵先儿谈起这祖槐，说树上有鬼。村支书大英路过，驳斥他，说不能说有鬼，应该说是有神。这话让赵先儿觉得拿住了个把柄，便找茬挑理儿，然后，在祖槐下，两人就封建迷信和传统文化的宏大话题有了一番争执：

　　“大英道，那你跟我说说，封建迷信跟传统文化有啥区别？见赵先儿哑住，大英越发正了脸色说，我跟你说道说道。但凡是能往好处归拢的，那就是传统文化。往赖处归拢的，那就是封建迷信。神呀灵呀，咱们自古都有这些个说处，根子里的由头就是给人安心的。就好比说，求老天爷保佑今年有个好收成，磕罢了头，那就不去种地啦？该干的活儿一点儿不能少，不过是磕了头再去干活儿更踏实。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你说是不是？赵先儿忙不迭点头道，是是是。”

　　嗯，我至今都认为大英的这番回应接近完美。因此，以大英的逻辑来看，这近4000年的银杏树上，当然是有神灵的。

　　和很多人一样，起初我之所以喜欢银杏，就是觉得它很好看，尤其是深秋时节树树挂金，叶叶如画。后来就觉得它的一切都很好看：树形好看，果实好看，花朵也好看。它的花是一条条圆滚滚的淡黄色小花筒，乍一看如小毛虫似的，尤其是落到地上的时候。它初春刚萌出来的叶子也好看，扇形的树叶子刚长全时，从叶的背面迎着光瞧，娇娇翠翠，玲珑可爱。看此时的叶子，你就知道它在民间广为流传的昵称是多么形象了：鸭脚树。

　　从接地气的鸭脚到贵族风的银杏，一个流传甚广的缘由说是因为宋仁宗。据传北宋初年，银杏果成为贡品，宋仁宗见到后便给这莹白的小果子赐名“银杏”。且这事还入了文人墨客的诗文，愈发像是真的了。如欧阳修就有一首《和圣俞李侯家鸭脚子》，“鸭脚子”即鸭脚树的果子。诗还挺长，翻译出来就是一篇挺全面的小作文儿。开头几句回溯了树名源流：“鸭脚生江南，名实未相浮。绛囊因入贡，银杏贵中州。”接下来是描述树慢慢长大，果子逐年丰硕：“始摘才三四，金奁献凝旒……岁久子渐多，累累枝上稠。”

　　粗粗盘点一下，它的好名字还挺多。除了鸭脚和银杏，还有白果和公孙，此外，佛指甲和菩提树也是它。后两个名字可见它的佛缘。“佛指甲”是从资料里读来的，据《浙江通志》称，佛家用银杏木雕刻佛像，木坚硬细腻，指甲虽薄，亦雕刻如真，不损不破不裂，各地千手佛皆以银杏木雕成，故有佛指甲之称。至于菩提树之名，据说是佛教传入中国后，那时的高僧也试图引进印度的菩提树，发现很难生长，于是就选定了银杏作为中国的菩提树。现在来看，这树还真是无比合适。这样洁净清秀的树，这样沉着雄伟的树，这样气度雍容的树，和寺庙的庄严宝相是多么相得益彰。

　　所以，定林寺中有这么一棵大树，是多么浑然天成的事。

　　身为最高龄的银杏，属于它的非物质的“累累枝上稠”自是难以尽数。比如《左传》就留下记录，鲁隐公八年，“九月辛卯，公及莒人盟于浮来”。其实会盟之地并未明示，但在此地代代相传的说法是：会盟就在这棵树下。莒鲁结盟修好，这是国之大事，人们把如此大事和这树联系起来的心思自是很好理解，好像这样更能印证树之大。但我窃以为，即便没有这样的所谓大事，也不妨碍树之大——这大树身上有一种力量。几千年来，在岁月和历史的浩荡中，在一年年的风霜雨雪中，它就这么稳稳地立着，长成了大树，长成了让那么多人不由自主要靠拢过来的大树。而在这大地上生活过和生活着的人们，一代代人、无数人：耕种的农夫、打柴的汉子、织布的妇人，甚至莒州博物馆中那个熨斗的主人……在比树叶子还稠的日子里，他们或许都认识这棵树，都被这树的怀抱拥亲过，也都被这树安抚过、护佑过，直至今天。正如在此时此刻，那两个围着树奔跑嬉戏的小小少年，那一群在树下欢笑合影的娇媚少女，还有那一对在树下沉吟观望的白发夫妇，他们来到这棵大树下的时候，都让自己还原成了一个孩子。

　　只因这样的树，是所有人的母亲。

　　而最为动人的是，这母亲树又是这么年轻。正因为她无比古老，所以她的年轻也是无比年轻——从来都是如此，就像树梢和树根本是一体，这树的古老和年轻也是一体。这既古老又年轻的大树，这将天真和沧桑、纯净和丰饶、艰辛和甘美等等全都融为一体的大树，这恒定、恒久和恒常的大树，怎能不让人们信任和爱恋呢？

　　围绕大树走着时，我暗想或许能捡到一两片叶子，可是树下竟然片叶皆无。忽然听旁边有人闲话说，但凡有落叶就有人捡。我默默笑。想象着深秋时节，人们也一定会来这里捡拾白果。嗯，可不是吗？若是捡到了这树的叶子和果实，那其实就相当于收到了她给予的具象化的礼物。当然，若没有机缘收到这礼物也没关系，因她本身的存在就是巨大的礼物。只要想到她磐石般地在浮来山定林寺，我就觉得是那么踏实和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