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龙与僵尸共舞、侦探与调查员同在……今天,人们提到《诡丽幻谭》,会将它誉为“克苏鲁神话的摇篮”和“怪奇文学的圣殿”,这本杂志究竟是如何从廉价杂志发展到圣殿级别的呢?
撰文|王雨童
“克苏鲁”的怪奇触角悄然间爬上了流行文化的纸页和屏幕。不再只是需要严格门槛的小众圈层,克苏鲁甚至成为一种风格要素,成为电影、电子游戏、桌面游戏、网络文学中不断浮出深海的章鱼海怪、邪恶古神、血腥仪式。哪怕很多情况下它们都是一团模糊不清的阴影,甚至克苏鲁的神秘设定成为叙事匮乏时的托词,以至于有“不清不楚,致敬克苏鲁”的笑谈,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源于美国作家洛夫克拉夫特创作的怪奇小说、带有极鲜明的文化色彩的文学乃至文化,得到了此时此地年轻人的呼应,开始成为值得我们更多关注的文化现象。
H.P.洛夫克拉夫特。
在洛夫克拉夫特有生之年,克苏鲁只在很小的圈层里传播,这条地下暗河的支脉在美国通俗文化中缓慢流淌几十年,直至近些年来整个怪奇文化被更主流的大众文化收编,斯蒂芬·金、吉尔莫·德·托罗和J·R·R·马丁们不断地致敬这位教父人物,大众对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和克苏鲁神话体系有了更多的兴趣。经过不断考证,人们发现,洛夫克拉夫特本人的确是一个与时代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完全沉浸在哥特式想象世界里的写作者,但他的克苏鲁神话能够形成体系与传统,与一本在当时(和现在)来看实属怪异的杂志《诡丽幻谭》(Weird Tales)息息相关。
《诡丽幻谭》原版杂志。
这本创刊于1923年的杂志被后世研究者认为是当时所有幻想类杂志中最重要和最有影响力的刊物,在美国幻想文学的整个发展过程中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二十世纪奇幻、恐怖和科幻小说界的许多重要人物都是从《诡丽幻谭》起步或发表作品的。其中的著名人物除了洛夫克拉夫特外,还有被称为“梦之皇帝”的克拉克·史密斯,奇幻文类里“剑与魔法”类型的开创者罗伯特·霍华德、20世纪最好的惊悚类作家罗伯特·布洛赫(希区柯克电影《惊魂记》的原著作者)、科幻大师凯瑟琳·摩尔和雷·布拉德伯里。甚至你还能从中找到戏剧名家田纳西·威廉姆斯早年写下的诡丽奇异之作。在《诡丽幻谭·百年精选·vol.1》中,我们能看到的远不止克苏鲁神话,还有奇幻、恐怖、科幻、惊悚、犯罪、探险等类型十分丰富的文学,它们共同构成曾经巨龙与僵尸共舞、侦探与调查员同在的奇情世界。
从左至右分别为:史密斯、霍华德、布洛赫、摩尔、布拉德伯里。
然而,这样一本名家辈出的杂志,在当时有一个非常特殊的定位:它是上不得台面的纸浆杂志。19世纪末,轮转印刷机、铸排机、纸浆造纸术极大拉低了杂志的成本,加上美国《1879年邮政法》将杂志的投递邮费降到同报纸一样低,促生了一种成本极低、覆盖面极广的廉价娱乐的诞生。这种杂志与当时早已存在的中产阶级月刊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物种:它使用未处理的粗糙木浆纸(并因此得名),纸张泛黄且十分脆弱,几十年后的研究者常要苦恼于这些杂志已经损坏;它的名称都是简单粗暴的“刺激探险故事”(Spicy Adventure Stories)、“爱情故事杂志”(Love Story Magazine)等,它的封面总是色情女性和暴力男性的组合,色彩鲜艳、造型夸张;内页则以双栏形式密密麻麻地印满故事,务求能尽量多地塞满内容;每个月出版一到两次;读者只需要掏出5到25美分,就能买到一百多页厚厚的一本,读完后随意丢掉。
《百年精选集》颇具匠心地保留了这些纸浆杂志的媒介风貌,诸如开本形式、双栏内页、插图集,甚至还保留了杂志里的廉价广告,我们从中能获得文化溯源的乐趣,也能真切意识到读者曾经活生生的面貌。在20世纪20至40年代的鼎盛时期,数百种纸浆杂志挤满了报摊,它们花哨的封面争夺着一千万普通读者的注意力。纸浆杂志的目标读者是受教育程度不高的美国底层——受教育程度低的劳工、移民以及青少年,根据一项调查,它的典型读者是“办公室或工厂女孩(浪漫爱情类)、士兵、水手、矿工、码头工人、牧场主、护林员和其他用手劳作的人”。
1923年3月,《诡丽幻谭》正式创刊。
从各种层面上看,纸浆杂志是当时美国文化生产和消费的底层,大部分纸浆杂志对作品的要求也十分明确:言词通俗、情节夸张的冒险、犯罪、爱情和奇情幻想故事。纸浆杂志有许多问题,它一味追求廉价快速的生产,文学上十分忌讳的剧情幼稚夸张、故事千篇一律、修辞简单粗俗,在这里反而成为优点。然而长远来看,这种文学形式意义独特:纸浆杂志孕育了美国深厚的通俗文化生产和消费的传统,从这些廉价小书中诞生、今天依旧流行的文化产品包括人猿泰山、蝙蝠侠、飞侠哥顿、蛮王柯南、佐罗、木乃伊……20世纪50年代,随着廉价漫画、电视等新媒介的出现,纸浆杂志逐渐因失去受众而衰落,然而它的文化活力却依然在新媒介中流动。
《诡丽幻谭》在纸浆杂志中也始终“怪异”。这本杂志并不遵循纸浆杂志标准的生产模式,也明确同当时精英文化的现代主义风潮保持距离,它选择致力于“欣赏怪异、离奇、不寻常”的“小说中真正的艺术”(周年纪念刊编者语),也就是打造风格强烈的小众艺术,并以低成本尽可能吸引更多读者。在文学传统上,它的作家将流派追溯至玛丽·雪莱、赫伯特·威尔斯、阿瑟·柯南·道尔和埃德加·爱伦·坡,表明自己同一种经过考验的、严肃的审美趣味之间的关联。编辑部坚持认定,本刊物既有“闲暇时的愉快娱乐”,也有“富有想象力的文学瑰宝”,绝不能等同于只为商业目的的纸浆文学。这使得《诡丽幻谭》在三十余年中始终徘徊在经济危机中,却保持了相当高的艺术水准。在这本百年精选集中汇聚了20余位作家的25篇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其中既有“剑与魔法”的开端之作《暗影王国》、“木乃伊”系列鼻祖《亡灵书》等传统的经典幻想冒险故事,也有节奏更符合都市审美的经典侦探故事“朱尔·德格朗丹系列”的代表之作《布鲁萨克城堡的租客》、爱伦·坡式的《一块画布》,更有将心理学、精神分析融入惊悚文学的《千变万化》、立足于现代生物学的科学恐怖《软泥》、影响后世太空歌剧的科幻《绿星黯淡时》等等,这与一般纸浆杂志高度同质化、低质量的艺术风格相当不同。
《诡丽幻谭·百年精选·Vol.1》本体书中的《暗影王国》。
而在所有这些奠定了今天通俗文化样态的作家中,可以认为洛夫克拉夫特同《诡丽幻谭》的关系最为紧密和特殊,没有《诡丽幻谭》杂志的生态,就没有今天我们看到的克苏鲁文化。洛夫克拉夫特本人的个性孤僻清高,他终生拒绝将自己的作品按照商业化逻辑投稿,只愿意给信任的朋友看,并在朋友们的大力劝说下才偶一投稿。《诡丽幻谭》的两任编辑贝尔德和赖特取得了洛氏的信任,他在《诡丽幻谭》上发表了超过八成的作品,还曾一度认真考虑担任杂志的主编,后因畏惧芝加哥糟糕的都市生活作罢。更重要的是,这本杂志不仅发表了洛氏最经典的那些克苏鲁作品,如《大衮》《异乡人》《克苏鲁的呼唤》《皮克曼的模特》《敦威治恐怖事件》《盛宴》,而且形成了以洛夫克拉夫特为核心的一系列作家同仁集体,他们共同创造了非常高质量的克苏鲁文化和爱好者社群。整个《诡丽幻谭》的作者、编辑乃至读者形成了相当紧密的爱好者圈层,他们频繁交换信件以讨论怪奇文学的艺术,像洛氏这样的核心作家会花大量时间帮助修改无名小辈的作品,考虑到纸浆杂志本身低微的稿酬和文化地位,《诡丽幻谭》作者们的付出显得尤为动人。
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始终坚持着一种绅士消闲式的写作态度,他并没有将自己构想出的尤格·索托斯、大衮和《死灵之书》明确归拢为宇宙里的何等存在,“克苏鲁”这个词由德雷斯命名并建立了神话体系,“环洛圈”诸人(如史密斯、德雷斯、霍华德、朗、库特纳等)整理作品和书信集、为克苏鲁文化添加写作规则和神话设定,并在不断创作中让它成为一套幻想设定。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作家同仁并不是克苏鲁神话的附庸,他们本身就是有独立幻想风格的作家,这本百年精选集中,我们也能看到德雷斯的《蝙蝠钟楼》、史密斯的《第九具骸骨》、库特纳的《坟中之鼠》等短篇佳作,它们揭示了这些长期在洛氏“影响的焦虑”下的跟随者的才华。
“环洛圈”诸人。
回到开头的问题:在今天,当吸血鬼和狼人都不再吓人,为什么怪奇文学依旧吸引我们,而且似乎更加吸引我们?答案可能藏在洛氏本人对怪奇文学的思考中,他曾说,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是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更进一步,直面那个未知会造成比恐惧更深的冲击,即语言、逻辑、理性、感知系统的彻底崩溃。作为感知过载的先知,洛氏对逐渐加速、滑向灾难的20世纪有所预感,他警告我们:“这世界上最仁慈的事情,莫过于人类的头脑无法将自己所知的信息统统联系起来。世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我们生活在其中一个名为无知的小岛上,而且不应该去远方游荡……届时,我们要么会被真相吓疯,要么会逃离真相的光芒、躲进一个平静而安全的黑暗新世纪。”(《克苏鲁的呼唤》)
整个怪奇文学乃至恐怖文学的“恐怖”之处在于陌生化,在于想象出一个超出常理的世界,理性和令人安心的常识系统只是掩盖世界真实面目的微薄面纱。如果我们接受阿尔都塞的说法,意识形态是我们与真实生存处境的想象性关系,它帮助主体维系社会中的正常生活,那么克苏鲁神话早就构筑了一个意识形态系统崩溃、个体精神无所适从、只能不断孤独地遭遇陌生的大恐怖。随着各种支配性科技的发展,随着各种自然灾难以超常规模降临,整个人类文明都要直面人类在世界乃至宇宙中并不占有“中心”地位,甚至无足轻重的事实。凡人的爱、恨、恐惧、疯狂、梦想和现实都变得徒劳、短暂而无意义,“san(这里指理智,精神力)值清零”的感觉从少数敏感心灵,逐渐变为集体某种难以说明的普遍感受,这才有了种种以克苏鲁为名的文化应用。
然而,怪异并不一定是坏事,“混乱邪恶”的克苏鲁也未必导向绝望。克苏鲁文化中想象大胆、感觉敏锐、不受拘束、跨越边界的激进特点,正得到文学界的认可,成为对我们未来世界乐观而大胆的修辞。美国著名的文化理论家唐娜·哈拉维在2018年的《与忧患共存》中提出“克苏鲁世”(Chthulucene)这一概念,它与怪奇文化的谱系有明确关联。“克苏鲁世”意味着在未来,与人类形态截然不同的对象物,无论是人工智能、改造人类还是“怪物”和“克苏鲁”,都将登上地球的舞台,人类要克服自己的知识优越症,在混乱中学会共存、建立亲缘。这或许是灾难和恐怖时代的一点信念,也是怪奇文学超逸的想象力的灵感和礼物。正如在主流文学和纸浆杂志的夹缝中生存、难以定位的《诡丽幻谭》最终结出了幻想文学的果实,地下、混乱、融合和怪异,都是在“幻想的瘟疫”大流行时代,孕育真正文化的土壤。
本文经出版社授权刊发。作者:王雨童;编辑:何安安;校对:杨利。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文末含《写童书的人》本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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