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跟过去的中国很像,正在工业化,我们都担心产业链转移到越南,我父亲的工厂也在这一浪潮中转让,耐克等工厂都去了越南,但越南也会面临的问题是,这么多工厂搬去,农村的年轻人也没了。反过来越南又从我们这买农业无人机。”在位于南疆基地的办公室里,极飞科技联合创始人龚槚钦对记者分享。
近五到十年里,国内沿海的劳动密集型产业正在进行一场大迁移,主要往东南亚。龚槚钦看到父亲在浙江的棉纺企业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但同时,作为一家科技公司联创、中国农业工程学会理事,他有一些不同的感受。
“这是在越南湄公河三角洲,他们开着摩托车,带着我们的无人机去打药;这个妇女是柬埔寨最大的飞手团队负责人,从儿子给她买了一个无人机开始,到现在已是柬埔寨家喻户晓的农村创业者。”龚槚钦指着屏幕上的照片为记者介绍极飞在东南亚的客户。
“这个现象非常有意思,中国与周边的国家产生了深深的绑定,不仅是产业转移,仔细看里面有循环。”在龚槚钦的视角里,这是一种积极的循环,低端产业转移,其他国家回过来买国内高端的设备。国内的科技企业近几年正在轰轰烈烈地出海,极飞同样,除了越南,他们的无人机也卖到了美国、巴西、日本等地。
在出海前,极飞在国内做了充分的试错和迭代,新疆是他们开始的地方,这里有广袤的土地,动则上百至上千亩的棉田、葡萄园,是无人机最好的试验田。以无人机为切口,在新疆这个地方,能看到中国农业正在进行的一场数字化转型,“种田就像打游戏”,未来可能不用下田,通过手机动动手指,“数字农田”的信息就都出来了。
来自河南的田苗在天山脚下承包了850亩葡萄园,他前几年从事进口水果贸易,发现从国外进口的提子批发价一度高到一两百元每公斤,“很受刺激,老外能干的事我们为什么不能干?”在田苗看来,如果能精益化、智能化地管理农场,中国的农业空间非常大,“国外能种出来的我们照样也行” 。
当棉花用上AI和无人机
“大家会有疑问,智能化替代了人工怎么办?”
龚槚钦认为,这在城市确实可能是问题,但来到农村可能会发现,大家对智能化是敞开怀抱的。年轻人正在涌入城市,农村人口流失、老龄化问题严峻,5-10年后,种田或许面临无人可用的境地。
来自世界银行的数据显示,工业化、城镇化浪潮下,2050年全球农村人口占比将由2021年的44%降低至32%。龚槚钦认为,智能化设备对于种地的意义在于,能让一个人能管的地更多,收入更好,同时吸引年轻人回流。这是农业转型的直接动力。
过去中国每年有60万人从甘肃、四川、河南等地去到新疆采棉,这些浩浩荡荡的采棉大军现在已经很难看到。
“那时候人采为主,通常是下面棉桃先开,采完了再采顶上3-4茬,从早到晚,从8月底到10月,这个工作特别辛苦,以至于已经没有什么人干。”龚槚钦表示,年轻人宁可送外卖、送快递,收入更稳定。
采棉工在消失,机械化采棉也逐渐在普及。极飞在2014年来到新疆库尔勒建立基地,那时候已经看到一些棉田开始机械化采棉。例如,较知名的美国约翰迪尔CP690型的采棉机,价格是6百万元一台,但是一天就可以收几百亩,而人工一天才一两亩地。
机械化采棉前,棉田需要做的一道工序是喷洒脱叶剂,在9月底的新疆棉田里,能够看到一些棉田仍是白绿相间,另一些叶子则干枯脱落,留下白色棉桃挂在枝干,这类是喷洒了脱叶剂的效果,方便采棉机作业。
就是在这个环节,当时的极飞团队看到了农业无人机的机遇。“如果人去打脱叶剂,这事太难,因为棉花与棉花长在一块连成一片,人走进去都很困难,如果拖拉机去打,拖拉机每喷一次脱叶剂就会压坏一些棉花。”
当时,龚槚钦与团队做了一道数学题,拖拉机的喷壶10米左右,拖拉机的轮胎是并行的两排共50公分,打一次药5%的棉花就被压没了。“所以棉农虽然要打脱叶剂,但都很心疼,请人太贵,一亩脱叶剂至少15元,所以我们就想如果无人机能打棉花脱叶剂,这件事情就非常有意思了。”
无人机是怎么工作的?以极飞在尉犁县的3000亩试验田“超级棉田”为例,他们有10块地,只需将边界画出来,无人机就能自动生成航线,识别最优的飞行喷洒路线、间距多大,管理者要做的是设定每亩地的药物用量。
“新疆有近4000万亩棉花,每年收割前打两遍脱叶剂就是8000万亩次,每一亩次拖拉机打最便宜要10元,就是8亿人民币的收入,9月一个月就能收8亿的服务费,这是哪一家公司都梦想的,而且集中在新疆,所以我们当时选择了新疆开始尝试。”龚槚钦说。
新疆是我国最大的棉花种植地区,据国家统计局网站消息,2023年棉花播种面积为2369.3千公顷,占全国播种总面积的85%,产量为511.2万吨,占全国总产量的91%。
在极飞位于南疆库尔勒尉犁县的基地,路过几排空置的车棚时,极飞科技新疆分公司总经理郑涛指着介绍,高峰时这个车棚停了近200台卡车。一开始做农业无人机,一台造价还高达十几万,农户买不起、不会用,于是极飞起步是直营的植保服务。
“卖不了车,那我们就开出租车,所以一开始是给农民去打药。”龚槚钦表示。2014年,极飞在南疆建造了基地,招了400多个90后的“飞手”来到这里,“当时招过来人,父母都以为搞传销的,广州招完人之后,直接全部来新疆尉犁县。”郑涛补充了一些细节。
2017年到2019年,是农业无人机迅速普及的几年,越来越多的农户开始使用无人机。据中商产业研究院,2022年我国植保无人机保有量为12.1万架,2023年升至约20万架。极飞提供的数据显示,他们每天在中国运行的农业无人机数量超过5万台。
如今,农业无人机价格已经从最初的20几万元降到约5万元一台,中国也诞生了更多的农业无人机公司,如杭州启飞、无锡汉和等。消费级无人机龙头大疆,也在新疆拓展农业无人机业务。从尉犁县开车去棉田,砖墙上不时会出现大疆的涂刷广告,类似“打药还是大疆好”这样的标语。
农业无人机领域,极飞与大疆是两大龙头企业。据中商产业研究院数据,我国植保无人机行业市场中大疆创新占比约55%,极飞科技紧随其后,占比约38%,在这之后,市占比个位数的有杭州启飞、无锡汉和、江苏数字鹰等。
2023年中国植保无人机市场规模达150亿元,2024年这个数字预测在171亿元。在这个数字里,除了上述提及最常用的农药喷洒场景,播撒种子、饲料也正在成为最大的场景,如水稻撒肥,龙虾饲养中的饲料飞撒,小龙虾饲养也正在智能化。此外,遥感无人机能通过农田的信息监测,为每株作物建立精确坐标,监测出苗率等。
近200亿的市场,正推动“数字农田”成真。
种田,不再“下田”
在尉犁县,大棉田主张林有约4500亩的土地,不是长期接触土地的人,对这个数字或许没概念。直观一点的表达是,从主道入口转进去,持续约两公里的泥石子路两边,都是张林的棉田,而绕着这些土地跑一圈就是一次20多公里的马拉松。
像张林这样的新疆农田不少,这些广袤的土地里铺满了毛细血管一样滴灌带,如果按传统的人力,需要走到地里用手将遍布的阀扭开,这个工作有多辛苦呢?
“新疆的夏天,地里有40多摄氏度,要走到地里花一小时将阀门拧开,开始浇水,这块地浇完之后,要去将下个地块的阀再进去扭开,再把这个地块的阀关上。”作为极飞超级棉田的负责人,艾海鹏在2021年曾体验过用传统的方式开关阀的过程,特别辛苦,“凌晨 4点要起来去开关阀门,一天大概走十几公里。”
艾海鹏介绍,棉花这样的作物,从4月初一直到9月初,都需要不停浇水,这个过程也是传统农场工人最忙的环节。棉花种植成本的三成以上,都与水肥灌溉有关,艾海鹏发现,提升灌溉效率是棉田降本增效最有效的方式。
极飞此后推出了智能灌溉阀。相比农业无人机比成年人大得多的“体格”,灌溉阀能拎手上,看似微小,却是农田管理极其重要的一个部分。
种田不再需要人工开关阀、控制水肥了。管理者在电脑端、手机端等后台制定水肥计划,阀门就能开始智能灌溉、施肥。其次,农户可以通过手机操作后台实现水、肥、药的管理和实时监测,随时回看数据,在家“种地”。
“无人机是开启数字农业的一把钥匙。”在交流中,这是龚槚钦多次提及的一句话,极飞选择在农业领域深耕,以无人机为切入点,开发农业生产过程中的各种智能农机装备,包括农机自驾仪、农业无人车等。
在场景上来说,智能灌溉阀应用空间更大。在新疆,走过棉田、天山脚下的葡萄园,甚至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防公路防沙带,这些地方都能看到智能阀的身影。
对于种植户来说,智能阀省人工只是一方面,实时的数据是更重要的。智能灌溉能实时看到水压、水量的数字,借此观察水肥是否均匀,这是作物品质提升和增产的关键。
“传统我们都是靠感官,靠人用手捏滴灌带,去感觉管子的硬度(判断水流量),但感觉差不多和实际上是两码事。”田苗位于新疆和硕县的葡萄园现在装上了智能灌溉阀,据他观察,现在各个地块的水压力差,最高和最低只差了0.08,而以前是3-5倍,会出现葡萄园两边长势不均匀的情况。
在田苗850亩的葡萄园里,以前需要6个人,现在他只需要1-2个人负责管理工作。“以前6个人,但感觉是不准的,滴灌带你感觉是硬的,但实际上还有差距。”田苗解释,只有水匀了肥才会匀,如果水肥不匀,作物的长势就不会一致,因此,“整个现代农业靠的是数据,靠智慧化”。
如果没有这些设备,田苗觉得自己和过去传统的农民没有不同,“只是一个农民,实现不了大园区的管理,种50亩、500亩和1000亩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他提到,智慧农业、数字化农业能帮助农户在种植水平上获得很大提升。张林在自己4500亩的土地装了约450个智能灌溉阀,他对记者透露,连服务器总计花费在20多万元,一亩地合约50元。在田边,记者问及张林多久回本的问题,他的反应是,“这20多万,一年随便都能回本了。”据了解,水肥均匀了以后,棉花能增产30-50公斤/亩地,合约200多元,如果是4500亩地,增产收入高至百万。
类似智能灌溉阀这种与农田有关的产品和应用,都是极飞在超级棉田的尝试过程中探索出来的。这块试验棉田超过3000亩,但主理人只有两个,艾海鹏和凌磊。央视曾给他们拍摄了一部短片——《让种田,像打游戏一样“简单”》,讲述这两个90后新农人种棉花的故事。
“在我们自己种地的过程中,我们能知道这些农业管理链条哪里有可以节省成本的空间,同时让中国的农产品更具竞争力。”龚槚钦认为,中国不是没有好的自然资源环境,不是没有机会生产好的农产品,但是比不过别人,水稻种不过泰国,猕猴桃种不过新西兰,如果能精益化管理农场,中国的农业空间很大。
2021年到现在,艾海鹏和凌磊两人用了25%的外包服务,75%的机器人和AI,成功将这块地从零开始,做到去年亩产量420公斤,相较于周边棉田约有20%的增长,节省人力成本70%,总成本节省21%。
如果今年能做到480公斤的亩产量,这里将会是全疆最高产棉田之一,“如果到500公斤就是顶级的水平,新疆兵团都要来参观考察,这样一个让人羡慕的地方。”艾海鹏笑着说。
两个人种3000亩的棉田,过去这件事极难做到,而这几年超级棉田做成了。
出海,“佼佼者才能成功”
在田苗的葡萄园里,记者吃到了目前记忆里最甜的黑提,这一黑提的品种名字是“神秘梦境”,目前电商平台上的价格是100多元一公斤。
但在几年前,刚从国外进口来的“神秘梦境”,批发价就是一两百元一公斤。那时田苗还在上海、广州和香港辗转,从事进口果品贸易的批发,当时的他很受刺激,“老外能干的事情我们为什么不能干?”2017年,田苗决定把赚到的钱投进新疆建葡萄园,引进专利品种在这边种植。
在这次葡萄园的创业里,专利费用占很大一笔,田苗对记者透露,“一亩地一次性要给国外拥有种子基因专利的公司1万元,此外每年商品销售额里10%的分成要给专利公司,连返25年。”
“当时签完那份合同后,我和某研究所发了信息,‘深知中国自强之计,舍此无所他求,背负国家之未来,取尽洋人之科学’。” 田苗认为,在整个农业科学里,第一步一定是科学技术,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在种子基因领域,中国可能还有很长的路要去追赶。
但如果看向无人机这样的智能制造领域,中国可能已经领先于海外。龚槚钦认为,随着农业的智能化、新能源化,中国正在引领这一次的变革。
“我们农业无人机70kg的载重量,4万多人民币,而美国是20kg载重量,6万美元。”龚槚钦对记者表示,目前美国仍然是这一价格,还在中国五六年前的水平,而这背后,美国产业链不完善和制造成本高是根源。
龚槚钦认为,在出海上,首先是产品有势能,也就是说,从性能到价格都全面超越了他们国家能买到的工具,这是出海的重要条件。“我们不是主动出海的,是我们发了产品视频、照片以后,海外经销商通过极飞的官网找过来的,他们告诉我们这个东西在他们的国家有市场,然后我们才去的。”
极飞2017年开始布局出海,第一站是日本,2019年开始增长,在这5年里极飞已经落地了63个国家和地区,卖出去10多万台无人机设备。巴西现在是极飞海外第一大市场,每年能卖出几千架无人机。
据极飞官网,2022年,公司海外业务整体增速为128%,其中,东南亚、拉丁美洲市场业务同比增长分别达到155%和248%,欧美市场增速也超过了100%。目前,极飞的海外营收占比为三到四成。
极飞是国内企业出海的一个缩影,实际上,近几年中国科技企业出海的成功率越来越高,品牌也越来越多。国内企业出海如火如荼背后,龚槚钦认为,并不是企业出海就能摆脱“卷”,实际上大家看到的所有出海较成功的企业,都是在中国“卷”赢了的企业,无论是电动汽车这样的大产业,还是名创优品这类日用百货,以及蜜雪冰城、泡泡玛特等,“我觉得是国内佼佼者出海才能成功”。
在这一趋势背后,中国更大的优势在于,有强大的制造业、劳动力优势,有14亿人的大市场,“所有的产品服务其实都经过了长时间、大用户量的打磨,最后形成了一个性价比的优势,这种性价比的打磨在任何其他市场里是看不到的。”龚槚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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