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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同性谈恋爱,不平等就会自动消失吗?|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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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鱼跃

编辑|童言


那是疫情过后中国刚刚开放的2022年,我辗转从英国回到了国内。自从上一次的感情失败,我已经空窗数年。我是一个同性恋者,知道自己的性取向后就只交往过女性,有女同性恋也有双性恋,但从未有过异性恋。由于年少时爱上直女的惨痛经历,我一直谨守着与她们保持距离的自我规训。

然而这一切很快在A的出现后打破了。

那年夏天,我和几个散落在不同城市的朋友相约去大理。一出机场,南疆的空气便带着夏日难得的干燥吹进了我的胸膛,高原凌烈的阳光照射着皮肤却被略显凉意的风遮掩了过去。深吸一口气,周围的大山便和消失的城市景观一起畅快地灌入脑门,神清气爽。一连几天,我和老同学们交换着近况和生活八卦,愉悦的心情搭配着一路的风景跟美食,快活极了。

和A的相识发生在那之后的一周,朋友说有个接触即兴的线下工作坊要不要一块儿参加。那是美国传入国内的一种探索身体跟即兴互动的后现代舞蹈,我一直很想尝试。

我看了朋友前一晚发的活动推文,有带领人的介绍。那是我第一次见到A,照片里的她穿着素布上衣跟一条宽大的白麻束脚裤,头上编着两条大辫子,胯腿叉步站在一座大山前,正对着镜头咧嘴笑,脸上的皮肤是属于大理阳光的色泽,眼睛亮亮的。我喜欢她,在还没有去翻看她更为惊艳的生平经历之前,我就喜欢这个照片里的女孩儿,像是山间蹦出来的精灵,a breath of fresh air. 在仔细看完她的灵性探索历程和写的文章后,我深信自己终于找到了那个可以灵魂交流的人。

从介绍里我找到了A的公众号,点击关注之后,手机上发来了一条消息:

We are all one.

For One is who we are.

我回道。

当天活动A来的晚了一些,大家都在场地里面热身。我边跟朋友们交谈边期待着她的出现。终于她出现了,穿着跟照片上差不多样式的衣服,但却是高个。A一上来就直接开始了流程没有跟大家互动,说话雷厉风行的,似乎有些不耐烦。

结束之后我借着朋友的关系加入了A她们的晚餐,我们去到了一家非常有国外communal dining氛围的东北春饼小馆。显然是在大理常住的“新大理人”才会知道的当地推荐,跟之前作为普通游客涉猎到的区域全然是两个世界。忽然间我感到一阵兴奋,我明白一个地方更为内部的场域开始对我展开了。

晚餐吃的忙乱又热闹,长桌上挨坐着接触即兴社团的八九名成员和我的朋友们一共十几个人,拥挤让身体之间的温度显得更高了。刚跳完舞的畅快配合着东北食物独有的敞亮跟亲民,我整个心都温暖了起来。

晚饭结束大家陆续离开,A的朋友招呼我们去喝一杯认识一下,于是这个暖意的夜晚得以蔓延下去。我们来到了一个颇具风格的西班牙式咖啡厅,开了瓶酒,在愉快的聊天跟问答里度过了整晚。临走的时候我站在阳台望着外面的夜色,A似乎结束了对我的考察期,过来说,“我可以加你的微信。” 好友通过后,我留意到A朋友圈第一条便是我在公众号上留言的截图。原来她有看到,一阵振奋划过胸口。

之后我们并没有交谈,A的微信头像(也就是那张照片)一直安静地呆在我的列表里。那晚结束很快我和朋友们便离开大理回到了各自的城市。等到再次联系已经是几个月之后,我决定回到大理,上次途中结识了一个很投缘的银饰艺术家,她说愿意教我做银工的手艺。我本身是做艺术的,正苦于找不到创作材料,便欣然前往。


苍山


和朋友


又回到大理,这一次做好了长期准备,便找了一间朋友的院子住了下来。白天在艺术家朋友的工作室工作,晚上就回到住处看书画画找灵感。我在微信里告诉A自己回来了,会住上一段日子,她询问了几句,说过段时间要去冈仁波齐,回来再见。之后日子异常充实,没了城市的水泥包围,身边触手都是石头,泥土,树木跟天地,加上高原的轻度缺氧和终日丰盛的阳光,我整个人都处于一种飘飘然中,新的灵感和领悟不断地涌出来,我觉得终于找到了心中理想的生活状态,满满都是欢喜与感激,只渴望有个人可以分享这份心情。

而这个人我希望是A。

有天醒来我感到兴奋极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A昨晚梦中的领悟。她刚好转山回来,回复说这几天状态不太好,我便邀请她来参加隔天的铜锣浴散散心。再次相见A看起来还是老样子,但比上次热络了些,主动挨着坐到了我身边。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礼物——一颗之前在贵州山里找到的水晶——在纸包装的内面我偷偷写了一个词 “Trust”。她拿过后说也有东西给我,我惊喜地抬头,那是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它们此刻跃出了照片就在方寸外静静地注视着我,屋外的阳光刚好打在上面,亮得我晃了神。

A送了我一包尼泊尔的手工绳香,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藏香味道。她的膝盖碰到了我的腿,并没有移开。后来我才知道其实第一次见面A就对我颇有好感,觉得很被关照,也会不自觉地想跟我亲近。或许是我们都很追求那种“命定感”,却全然不知这种吸引带往的地方往往不是开满鲜花的伊甸园。

几天后A主动约我出行,说家里的水晶好久没洗了,要去溪水里净化一下,问我想不想一起。我自然说好,当天一早我便开着车出发,沿着国道跟两旁穿梭的田野,穿过了小半个大理,终于按着A发来的地址找到了村口。

院子藏的很深,七拐八绕几圈好不容易听到了A在院门另一头的声音, “你怎么走到后门去啦。你按我发你的走应该是前门。” 我憨笑,A拉开了门。没来得及招呼她就匆忙转身,

“我煮了鸡汤面,你先自己进来啊。”

“给我的吗?”

“是啊,一起吃。你没吃早饭吧?”

那天A很漂亮,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彩色的发带、耳饰,整个人都在发光。她看到我也很高兴,显然今天是特意准备了一番。

那是我第一次在A的院子里吃饭,木头桌子,几张褪色的靠背椅,铺着彩布的坐垫。一棵枣树在上面,树上挂着风铃,风一吹过就飘起一阵清脆。这个场景无数次回荡在我的脑袋里,连同那天碗里的鸡汤,鸡汤上漂浮着的太阳,一起被我喝了下去。

去洗水晶的旅程很愉快,我们去到了无为寺旁的小溪,传说有十六个大理国皇帝在这里出家,山上的泉水有很多当地人来打,据说能治病。回到A的住处已经到了晚上,吃过东西,A拿出火盆搭起柴火在廊前升起了篝火。我们面对面坐在火前,村子的夜晚格外安静。

“所以你是怎么开始走上这条路的?”我知道A指的是灵性,这是一场我期待已久的对谈。于是我开始一五一十地诉说我的经历,转折,从最开始的接触到学习,一直到欧洲的那场启灵仪式。我说真的好像是在谈论另一个人的故事,恍如隔世。A没有如我期待的表示同感,她似乎在思考我的经历,判断着什么。后面的对话没有我想象中的一拍即合,反而在我们彼此发表了对灵性的看法之后颇有分歧。某些话似乎引起了她的不满,我感到A的神色严肃,气氛也变得僵硬,于是识趣地先回去了。

其实这里已经为我们后来的破裂展示了征兆,很显然我们的人生世界观迥异,然而当时的我仅仅只是将它看作了一次简单的话不投机,我依然满怀信心,沉浸在与A的进展中,并为自己得以更加深入她的内心而开心不已。


艺术家工作室


之后我又回到自己的银饰创作里,但时不时仍去找A说话,丝毫没有留意A是否因为那一晚而疏远,依旧对她释放着热情。有一天我给她写了首诗:

When the juice of life bursts

a ripping pomegranate

In the golden shade of ruby

red and blood

I wish upon suns and stars

to the joy we share

And a name

to call upon

Love

million years could have come by

“好热情呀!”A回复道。我很开心,感受到她在一点点被我的情绪所感染。

之后我们交往越发频繁。也许是大理的能量跟热情让我一改往日的被动,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很新鲜——做为一个追求者,一个去爱的人,不设后果不畏困难——我甚至选择性忽略了A异性恋的身份,即便那是长久以来自己定下的约法三章。我将自己沉浸在了一种名为可能性的亢奋里,仿佛一条通往自我实现与爱的伟大征程就在面前,路的尽头是一片耀眼的金光,晃得我双目失明。

终于在一天看完电影送A回家后,我留宿在了她的客房。或许是气氛到了,或许她不自觉地被这份盲目跟理想主义吸引,A终于坠入了我的爱情幻梦。我们在床上做爱,我亲吻着告诉她,“我爱你,全部的你。”

如同一句强大的咒语,我为自己戴上了名为“无条件之爱”的紧箍咒。

之后我们顺理成章地在了一起,开启了普通情侣的日常。她会早上起来放着BossaNova在厨房给我煮北非蛋,我们一起在院子里冥想、做身体练习,时常去洱海边散步。她的朋友很多,小院子里经常会有访客登门,还有来找她做疗愈的客人。我依然会回去工作室但频次明显少了许多。我喜欢跟A两个人呆在院子里的时光,她做她的工作我就在一角的沙发上看书。等她忙完了她会过来叫我baby,然后商量晚饭吃什么。

我们睡前会在浴缸里一起泡澡、早晨起来互穿彼此的衣服,然而我并不知道,当A看到我属于女性的身体的时候,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呢,她有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一个“女人”吗?是与她同样有着属于女性的感受、情绪、生理反应、和身体构成的另一半吗?她真的明白她已经跨出那个千年以来的两性脚本,准备好要去面对需要重新定义的一切了吗?


散步的洱海边


跟A的相处并不容易,我们在许多生活理念和习惯上有着巨大的差异,而我总是自动成为需要去适应的那个。A从早年留学时期开始就一直贯行着嬉皮士的生活方式,她会明确地表达自己反感“城市人”和“中产阶级”,以及一切属于他们的东西。而我恰恰就是那个从城市来的中产阶级,我得要小心地隐藏起来自己,一点点学习如何“像A一样地生活”。

这是一场远比情侣间调整作息来的深远而巨大的改造。从如何从村上获得饮用水、去集市采购食材、正确清理厨余(A需要将全部的剩余食物用作有机肥料)、只使用不含化学成分的日用品、不使用一次性卫生巾,到照料院子、房间如何整理、如何清扫地面、给植物浇水、除草、冬天如何收集木材生火,晚上的如厕如何解决。许多在城市生活中早已习以为常的东西都被打破重来,而对于从未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过的我而言,每一项都是突破舒适圈的压力。即便我已经尽心尽力地去适应,A总能够找到我做的不好的地方去责难。她会在我吃过饭先去看手机而不是先洗碗而生气,会认为我应该主动帮她承担起更多的家务。她开始时常拿她的前男友跟我比较,告诉我曾经他在的时候会修剪树枝、修理花坛、浇水、种地,会负责更换大罐的饮用水,整理工具室,负责家里全部的重活累活。

有次我忍不住提议,不如叫个阿姨来打扫一下卫生,可以不用那么辛苦。这激怒了A,她斥责我是城里来的公主,对她的生活方式态度高高在上。她开始阴阳怪气说我没有她那样的家庭,我衣食无忧,所以有资格随心所欲,所以可以轻松愉快。她说她的灵性道路就是在烂泥地里行走,我这样只会在天上飞却不肯落地的人是不会明白的。我无法反驳,我告诉过自己要爱她的一切,接纳她的一切,所以除了尽力理解跟认同外我别无选择。我渐渐变成为了A无意识里的敌人,那个她当年在欧洲参与社会运动时努力推翻的“阶级”,而我仍在试图用天真的爱化解这一切。

那段时间在A的引荐下我逐渐走入了大理的最里面,大理的圈子很小,几乎都互相认识,我也会从其他人那里听到一些A跟她前男友的传闻。A的前男友是个年龄大许多的外国人,离异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很照顾A,但他的前妻经常会来找A的麻烦,打扰他们的生活,经常闹的人尽皆知。A跟我谈起过他们最后分手的原因,并不是感情出现了问题而是现实的矛盾:A难以忍受不得不与他的两个孩子永远生活在一起,而他显然无法为了A而抛弃他们,这成为了一道两人间无解的题。

有时A也会带我去朋友的聚会,介绍我是她女朋友,但仅限于一些内部的小圈,在那之外我们的关系是隐秘的。有天我们一起去许久未见的银饰艺术家做客,A说不想自己的私生活被整个大理知道要我假装只是朋友,我没作多想便同意了配合。

夜晚很快就在一阵欢声笑语里度过了。A看起来心情很好,在酒精的作用下也比平时更加健谈和幽默,等终于离开朋友的院子不用有所顾忌后,她带着醉意过来牵我的手,我沉浸在刚刚的气氛里开玩笑地躲开了。

A突然间顿住,然后大发雷霆,开始在大街上对着我喊闹:“你怎么可以甩开我的手?!你嫌弃我!”眼前的人在一瞬间变成得陌生。我努力解释,使出浑身解数上前去哄他,可A早已被情绪吞噬失去了理智什么也听不进去。那一晚我独自一人被抛弃在了深夜的路边,A坐上出租车扬长而去。

带着惊恐、羞耻与慌乱我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我一时间无法消化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前一秒还是温馨愉快怎么下一秒就如临深渊。起因呢?我完全想不起来,那个触发点微小到我甚至得在脑中回放很多次才明白A当时指的是什么。在过往的恋情中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我的理智告诉我这件事情很荒谬,但A受伤和愤怒的表情却是真的。于是我压下了被莫名攻击的不满以及丝毫没有被顾忌安危而同样感受到的伤害,选择了完全站在A的一边。之后的几天我不断地向她道歉、挽回,A一直不接电话。我感觉自己好像是犯了一个弥天大错,正遭受着天罚。罪咎跟恐惧让我失去了思考,满脑子只想着要怎么才能告诉A我在意她,爱她,根本不会想要伤害嫌弃她。我反思自己、告诫自己,以后要更加对A温柔,要小心呵护她脆弱无比的自尊心。

那几天我失魂落魄,直到她终于愿意跟我说话,于是这件事以我无条件投降而告终。然而自从那之后,我的心里对A种下了一颗恐惧的种子。我开始常会担心自己无心的某个行为就会让她雷霆大怒,也无法预测下一秒的她会变成哪一张脸孔,在之后的相处中越发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A的院子和猫


A在那之后变得越来越任性而易怒,她似乎开始对我有着越来越多的怨气。我们不再做爱,言语中A总是会表露出对男性的渴望,她说她更喜欢男女的方式,我“满足”不了她。我似乎在方方面面都满足不了她,我没有男人的“粗暴”,没有男人能够承担重物的体能,没有能替她“扛起一整个家”,让她做个被处处呵护的小公主,这就是A一直以来渴望的。她说跟我的恋爱就好像观看了一场盛大的烟花表演。那些最初的迷人幻梦最终被她证明是不堪一击的,大概在她眼里甚至不如一块抹布来得实在。

我尝试过很多次与她沟通,也努力去达到她的每一项要求,我依然相信我们的关系可以挽救,而这些浮现的矛盾只是通往幸福终点的试金石。然而每一次谈话不到几句,A就开始抓住只言片语对我控诉,说我“评价她”,“攻击她”,“言语间充满着歧视”。我早已不像刚开始那般怀有自信和热情,在一次又一次的争辩、冲突升级、言语暴力和情绪惩罚中,我一点一点被蚕食着精神意志,为了短暂的和平而一再又再地接下莫须有的罪名,再因负罪感对A言听计从。

有时候我会看着最初A的那张照片失神,里面的人去哪儿了呢,我想我每次的隐忍与妥协大概都是依旧期待她的到来,等着她蹦跶到我的身前,看着我的眼睛,明媚又灿烂的对我笑。

终于我开始感到愤怒,烦躁与不满,却仍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我只觉得自己一点一点地虚弱了下去,“这样下去会死掉的”——求生的本能促使我我开始常常回去自己的地方,找自己的朋友见面。我渴望找回那最开始的快乐,是那份快乐把我带到了A的身边,而此刻我能感受到的只剩下麻木跟寒意。

然而这触发了A的焦虑,她既不满意我,却又不允许我离开她。那段时间我常会在A的房子里发现鸟的尸体,就像是老天的提醒——残破的翅膀,被猫吃掉的身躯,在我们一同睡过的床上、客厅的地板上、院子的花坛里,一地一地散落的羽毛,彩色的,斑纹的,灰白的,也一滴一滴地,散落了我的心。



独处时的房间和夜空


和A的关系真正走入冰点,是在那年的小年夜。A很忙碌,朋友们约着她聚会、吃饭、写春联。A很希望我一起,她很生气听到我说想要自己在家里呆着。她说很早之前就跟我说过了,这是约好的事情。

我之前就数次拒绝了她朋友们的邀请,我不喜欢她的朋友,跟他们一起时总能感受到一种需要表演一个好伴侣的窘迫与压力。加上那段日子自己的身心状态每况愈下,几近抑郁,更没有力气去社交。但A喜欢呼朋唤友的感觉,她喜欢被围绕,而她伴侣的出席与否事关她的面子。在几次的冲突后,这一次我选择了坚持自己在家的想法。其实我心里更希望能和她单独度过,对我来说那是个温馨而亲密的日子。但我知道A不会选择我,她总是更重视她的朋友们。

A离开家后我就自己在院子里看书,享受难得的私人时光。期间她多次打来电话,说他们准备一起出去吃晚餐,要不要来,晚上准备一起放烟火,要不要来。我拒绝了又拒绝。听得出A的语气一次比一次愤怒,但碍于身旁的朋友强忍着。她觉得我在试探她的底线,她觉得自己不断对我的邀请是在放下身段,而更关键的是在她看来我“没有理由”不去,她认为她跟朋友的大家庭是理所当然。她说大家都想你来,毕竟今天是小年,不该一个人。

是啊,今天是小年,我怎么会想一个人呆着。可她不会有耐心去询问我怎么了,不会问我和她朋友间相处的感觉如何,不会想去知道此刻我最需要的是什么。她只会生气我弗了她的意,让她难以下台。

到了晚上我自己一人在院子里点起了火盆,给自己放了许久没放的spotify playlist,属于我自己的音乐,在那之前音箱一直都连着A的手机,放着A的list。我享受着难得找回自己的时光,甚至偷偷抽了些大麻,慢慢悠悠地飘了起来。云南的山,草木,刚出机场的新鲜空气,一瞬间都涌回了我的胸膛,乘着村子里静谧的虫鸣和天上的繁星,我终于又找回了当初爱上的大理,和快乐的自己,却被A突兀的声音打断。

她带着朋友们回到了家里。一瞬间刚刚的大理没了。其中一个人看到我在院子里自得其乐,打趣道,“看,她就是在装酷。” A附和着朋友,跟我说你看大家特意来院子里跟你一起放烟火。我觉得自己的心口被一块巨大的陨石击碎了,之前全部的压抑、委屈跟不被尊重理解的愤怒,那个不断在我跟A之间积聚的巨大的真空泡泡,在这一刻彻底地爆裂开来。好愤怒。

但我知道所有人都在,这是一个“不容破坏”的场合,一个A的场合,我不能不顾及。于是这股能量转为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将所有都吸了进去。一切都消失了,我感受不到任何情绪,只有夜风中的寒冷跟深不见底的绝望,我被彻彻底底地侵犯和踩踏了。在那片刻的一瞬间,我放下了之前所有想要坚持跟努力的意愿,彻底地寒了心。在摇摇欲坠中,我依靠着叶子赐予的剩下唯一一点的快乐情绪,跟着所有人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那一晚我的灵魂离开了身体,在火堆的上方静静看着。看着我的身体和大家说笑,玩游戏,拍照,殷勤地帮A忙里忙外,招呼她的朋友。那一晚主客尽欢。而我告诉自己,这就是了,那根心中的红线,它已经被毫无怜悯地扯断了。这段早该收手的不平等关系该收手了。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将关系中的两人换成相同的性别,那些诟病已久的人性中的不平等就会自动消失不见。就像所有社会运动宣扬的那样——LGBTQ从来都是平权的代言词,它太过光鲜亮丽,以至于成为了一个过于简化的符号灵药,仿佛只要沾染上就可以洗涤一切的陈旧迂腐和旧世界教条。同样的,“灵性之爱”也在新时代中化身成了另一件皇帝的新衣。A说的一点没错,我那些虚无缥缈的灵性主义和爱情观,注定是一座由浮沙构筑的城堡,一场自艾自怜中的镜花水月。


村上的夜晚看得到银河


大理开始进入了深冬,村子上白事多了起来,枣树没了叶子,一切都不复夏天的模样,A院子里的阳光竟也开始变得苍白而寒冷。一切都像是再明显不过的征兆。我决意要跟A分手,可看到她因为过年无家可归的落寞神情,始终还是没能忍下心。我告诉A,我想回家了,回去老家。A远远地坐在院子的那一头,看不清楚表情。

走的那天早早订好了车,A将我送到了门口,那个我第一次去时的门。我对着A说,“回来见。”却没有办法看着她的眼睛,没有办法去注意她憔悴的模样,我告诫着自己,带着一丝得以逃离的期待,调动了一个适合的表情面对着她。A帮我拿着背包,仔仔细细询问了一个遍:“充电器带了吗?你那件防风衣还带吗?手机护照?墨镜?你的围巾。”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终于流动了,我终于看向了她,A的眼睛红了。我建立起的心防就这么轰然间倒塌了,我再也无法看着她,A过来抱了我,我再一次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她的温度、头发、衣服的柔软触感,那个我用力爱过的女孩,依然爱着的女孩,我们要再见了。A用尽全身,紧紧地抱着我,失声痛哭了起来。

我突然又回想起很多的片段,想起她在舞踏结束后告诉我她心中的hana是我,想起她说我的能量像只海豚,想起早晨她在我水杯里放的新鲜薄荷,她院子里种的迷迭香晒干后点燃时的味道,想起海边一起跳舞,想起穿过的她的衣服,厨房墙上大大小小的香料罐子。想起A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们认识好几辈子了吧,想起她瘦弱的手,身上留下的疤痕,夜晚一次次痛哭的脸。

那之后我没有回去大理,匆忙的告别就像从各个地方来了又去的新大理人,每个人都习惯了离别。A把我剩下的东西打包寄到了老家,里面几件在大理买的衣服,不再需要的日用品,还有我们买了却从未使用的情趣用品,一个可穿戴式阳具,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衣物的最上面,如同一个大大的嘲讽手势。

我想A的的确确做到了,一个现实主义对理想主义者彻头彻尾的嘲讽。那是我一生追求的,抒情诗般的对纯洁之爱的信仰与执着。我猜在很多个时刻我是知道的,在那些再明显不过的一个又一个红灯面前。但我无法停止,我没有办法认错,我不愿去消除心中的诗歌、圣山、和那个不死的永恒。为了光熄灭前那一瞬的美好,我没有办法放掉那个感觉。于是我输的彻底。


村上的夜晚看得到银河


离开A后的这两年我花了长长的时间和精力去做咨询、去参加疗愈团体、治疗。它于我来说不仅仅是一次情感创伤,更是人生各个面向的一次精神重建。我开始看到了更多关于自己的真相,与借口,那些生活境遇的循环,一次又一次陷入的有毒关系。我终于开始明白那些最质朴的道理,在谈爱与理想之前,先要谈尊重、人性。那些内部的腐坏并不会因为外在的完美与光鲜而得以逃生,人生也好,做人也罢。我不后悔也不感谢这段经历,但我真的感谢陪我走过来的我自己。

——“你值得以你原原本本的样子,被完整地看见与爱。”这是我曾希望送给A的礼物,而现在我想把它送给自己,以及读完这个故事的你们。

写作手记

今早起来读到杨定一博士的一段话:任何观念,最多只是反映某一种对立。你如果要完全自由,首先要抛开或轻松的看穿所有的观念,你可能会发现——没有什么观念是真的,或许要特别说它是假的:观念本身或它的真假,对你再也没有什么代表性。

从写作开始到今天刚刚好是一整个月,从一个满月的开始到另一个满月的结束,完美的就如同是一个生命周期的循环。我很喜欢这种生命里的偶合性:决定参加短故事写作营、选择童言老师作为导师、选择去写下与A的故事,这些看似不经意的微小决定,往往要在之后的之后才会连接成一条清晰的脉络,显现出它的意义。就像和A的经历一样,这大概就是书写的价值所在,在一遍又一遍重新叙事中,去抽丝剥茧、去梳理、去思考。我想或许可以把每一个人生看作是一个个的寓言故事,当我以“故事”的角度去观看自己经历的时候,我就被赋予了某种超然,当必须重新回到当时的场景、回忆丢失或被刻意遗忘的细节,当一层又一层死掉的情绪随着写作的进程不断汹涌回现,将我一遍又一遍地淹没到过去里面的时候,我很感谢作为故事的书写者不断带给我的提醒——你才是那个讲述的人,你在这一切之外。


本故事由导师指导完成

11月16号-29号,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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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6 12:54:53
2024-11-29 07:5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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