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的长河中,有一幅画面始终清晰如昨。那就是弟弟穿着一条膝盖上打着补丁的裤子刚走到下院的场景。细心的邻居王大娘瞧见了,便笑呵呵地说:“来,让我瞧瞧。哟,你这‘大脚妈’手可真巧哩,这补丁补得平平整整的,针脚也细密。嗯,不错!” 小弟弟活泼好动,吃个饭都要端着碗去串门,王大伯看见就逗他:“今天你‘大脚妈’又做啥好吃的啦?让大伯也去尝尝呗?”
大娘和大伯口中的 “大脚妈” 其实是爹。爹以前呀,别说缝补衣服、做饭了,妈特别勤快,家务事一点儿都不让爹插手,爹也不会做,就只操心地里的庄稼和队里的事情(爹是会计),就连每顿饭菜都是妈盛好端到一个小方桌上,才叫爹来吃。后来,妈生病了,可闲不住的妈家务活一点儿都没落下。
一九六五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天空飘着零星的小雪,呼呼的北风刮着,婆和妈在里屋说着话。夜幕刚刚降临不久,妈的病情突然发生变化且急剧加重。她嘴唇发紫,脸色苍白,呼吸困难,躺下喘不过气,坐起来又没力气支撑身子。这种情况下,要是带妈出去看医生,妈根本经不起颠簸折腾,又没有现在打 “120” 这样的急救方法,爹急忙上床坐在妈身后,伸出胳膊搂住妈的腰,妈身子靠在爹胸前,一家人只能眼巴巴地盼着妈的病情能有所好转。
得知妈病情前来看望的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里间外间、前檐下都站满了人,个个满脸焦急,惊慌失措又不知如何是好。妈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皮耷拉着,头歪向一边,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 爹说:“亲人们都在这儿呢,有啥话想说就说吧。” 妈微微睁开眼睛,含着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走了,你可别打孩子们啊……”“放心吧,我怎么舍得下手啊!有你在我都没打过他们,你走了……” 爹说不下去了,站在妈床边的我忍不住失声恸哭,屋子内外的人抹眼泪的,抽泣的,都屏住呼吸守候着,等待着病情的发展……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妈的病情竟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面色如土的爹稍微舒展了一下紧皱的眉头,亲人们悬着的心这才平静了一些,等人们离去时天已经亮了。
经历了这次妈病重之后,本来就性格内向的爹,更是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突然会一下子蹦得老高,满脸惊恐,好半天都缓不过神来。一向内敛聪慧的爹怎么变成这样了呢?我心里难受想哭,邻居说:“你爹善良、胆小,被你妈妈的病吓着了。”“你爹太焦虑担忧了,心疼你妈有病受罪,你们没妈照顾可怜,以后日子难过。你爹太焦虑担忧了,悲急交加才激出了毛病。” 婆叹了口气说道。
从不轻易求人的爹,为了给妈看病,四处寻医问药,请医生来给妈诊治,还带着妈到县城看病买药。六十年代的医疗条件很差,医术也不发达,尽管爹操心费力、跑前跑后地花钱,竭尽全力想办法,妈还是在一九六六年农历正月初六的早上,离开了人世,去到了一个我们永远见不到的地方,享年还不到四十二岁。
爹和妈同岁,妈走的时候爹还没过四十二岁生日。从此,爹一下子就得既当爹又当妈,白天要去地里干农活,下工后放下农具就得赶紧进厨房,蒸馍做饭、洗锅刷碗、缝补浆洗、打扫卫生,忙得一刻不停;晚上还得搂着才三岁零十五天的弟弟照顾。刚离开妈的弟弟,一会儿哭一会儿闹,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一会儿要尿尿…… 爹整夜都休息不好,没过多久,就瘦了一圈,整个人苍老了许多,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
那时我虽然只有十多岁,但在姐弟中是最大的,又是个女孩儿,停学回家帮爹做家务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可在家的那段时间,我每次看到邻居家的孩子们去上学,就忍不住掉眼泪,总是偷偷地哭。爹知道后,心疼地说:“你还是上学去吧,家里的事我一个人能行。” 于是,我又回到学校,接着上小学四年级,一直到高中毕业。
毕业的当年,我被大队干部提名,到村小当了老师,家里的琐碎事仍然由父亲一人承担。扮演着爹妈双重角色的爹,担子有多重、压力有多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遭了多少罪、做了多大难,是不难想象的。爹人好,亲戚们心疼他,邻居们同情他,都愿意帮忙操心为爹减轻点负担。
邻村有个离了婚的妇女,比爹小几岁,好心人把她介绍给了爹。因为住得近,她对爹的人品、家庭条件都比较了解,也很满意。她来到家后,爹、婆和姨们都对我们说:“你们姐弟要和人家亲近些,进了门就是一家人,你们都还小,得需要人家照顾。” 我们点了点头。
我和大弟都很温顺听话,对她很客气,我有时还想着法儿讨好她,毕竟家里有人帮忙总会好一些。开始 “妈” 叫不出口,后来也就叫了。
只是小弟太小,不顺心了,就哭着喊着要妈,我哄小弟不要哭,哄着哄着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大弟也跟着哭,这时,她就看我们不顺眼,不高兴了,便恶狠狠地说:“当着我的面哭妈,这不是在诅咒我吗?小兔崽子!”
我给她解释:弟弟小,不懂事,以后会好的。她斜着眼看着我,恶狠狠地说:“你们妈是老母鸡下蛋,下一个暖不干再下一个,一窝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我不会骂人,她又是个长辈,说出这种话,实在是太可恶、太侮辱人了,我又气又恨,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们姐弟仨就放声大哭起来,哭成了一团。
爹回来后,她气势汹汹地跟爹说:“你的孩子们太不像话了!不把我当人,还跟我顶嘴,气死我了,你看着办吧!” 示意让爹打我们。爹也以为是我们惹她生气了,板着脸,但还是理智地问原因,我哭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从没打过人的爹,上前重重地扇了她一个耳光。
从此,她和爹就产生了矛盾,隔三差五地闹情绪,找茬让爹打骂我们姐弟。爹说:“伸手不打无娘子,人心都是肉长的,孩子们小,看着可怜,咱们得体谅些孩子们才对。” 爹连说带劝,好话说了一箩筐,她不但不明白事理、不动情,还说爹和她不一条心,眼里容不下她,三天两头闹别扭。这样过了不到两年,爹不忍心我们姐弟受委屈,提出了和她离婚。
此后,爹一直到2014年农历二月三十日90岁去世,四十多年都不曾有再续亲的念头,即便有人提亲,爹都是一口回绝。
爹每天家里、地里、队里,忙得就像个不停转动的陀螺。小弟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疯玩,农村孩子泥里来土里去,爬低上高的,又很少洗澡,头上身上生了虱子,衣服挂破口子,都是常有的事。爹不骂也不打,搬来两个小凳子,拿来木梳、篦子,让小弟坐在他怀里。用手一点一点拨开小弟凌乱的头发逮虱子,把虱子逮完了,把头发梳顺溜了,再把篦子齿儿沿篦梁用线 “S” 型缠一下,缠过之后,篦子齿儿就密了,蘸下水,在小弟头上仔细地梳,一下,一下…… 直到把头上的虮子梳干净为止。然后烧一盆温水,把小弟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的,换上干净衣服。小弟连蹦带跳地出去玩了,邻居们见了准会逗他:“这个小泥球又被‘大脚妈’收拾得像模像样了,看那精气神多好!”
爹把弟弟脱下的脏衣服洗净晒干后,抽空就缝补。爹缝补衣服的时候,他那一双粗糙的大手,左手拿起衣服的破处,右手拇指与食指捏住一个带着与衣服颜色匹配的线的细小的针,看起来极不协调,可爹却一针一针地缝着,手指灵活,动作娴熟,做出来的针线活不比一般妇女们差多少。
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弟弟们的衣服破了爹给缝补,我们吃厌了玉米糁、糊涂面饭,爹就想法给我们改善一下生活,比如包萝卜、白菜水饺,偶尔还摊次煎饼等。爹从一个家务活从不沾手的甩手大男人,变成了里里外外都是行家的 “大脚妈”,这都是为了照顾我们姐弟的生活给逼出来的啊!爹没有甜言蜜语,从未对我们说过什么 “宝贝儿、乖乖” 等之类亲昵的话,可爹是把对我们的爱融入了一日三餐,缝进了一针一线的日常生活中了。
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可爹有一颗无私的心,宽阔的胸怀。爹曾是初级社、高级社、大队会计,一九五八年刮浮夸风的时候,爹从实际出发,为社员生活着想,宁愿被关禁闭,放弃公社领导承诺的正式工作,也绝不说假话,结果,被降职为生产队会计;妈去世后,为了不让孩子们受委屈,艰难地度过了几十年的独身生活。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啊!
父亲是我们做人的典范。父亲去世三周年祭奠时,我们给父亲立了碑,让子孙后代永远记住父亲的恩德。
在岁月的长河中,父亲用他的坚守和爱,为我们撑起了一片温暖的天空。他的故事,如同那闪烁的星辰,照亮了我们前行的道路,也让我们懂得了在困境中,如何坚守人性的光辉,传承那份无尽的爱与责任。
如今,每当我回忆起父亲,心中都充满了敬意和温暖。他的形象,永远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中,成为我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我也希望通过讲述父亲的故事,能让更多的人感受到那份平凡而又伟大的父爱,以及在特殊历史时期,人们所展现出的坚韧和善良。
今年,是父亲去世十周年纪念日,今天,是父亲百岁诞辰纪念日,我回忆往事,感恩父亲那如山之恩,似海之情,怀念我敬爱的 “大脚妈妈”!愿父亲的精神,在时光的流转中,永远熠熠生辉,激励着我们一代又一代的人,去珍惜生活,关爱家人,坚守正道,传承那份永恒的爱与责任。
作者简介:董连英,网名“骆驼草”,洛宁县退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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