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誉为“中国四大名玉”之一的和田玉。 资料图片
“A而B”或“A而不B”是一种古老的智慧。A和B代表的是矛盾的双方,如阴阳、刚柔、有无、黑白等,本来是相互排斥、无法并存的。而所谓“A而B”,指的是通过人为的努力,使这两种对立的倾向存在于一个共同体中,使之达到最佳的平衡,形成最大的和谐,产生最好的效果。
能够做到这一点,古人将其称为“德”。根据《尚书》记载,贤臣皋陶向舜进言,应该任用有“九德”的人:“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九德”体现的是一种既保持内在张力,又通过有效调整而实现和谐的行为方式,如同不会失衡的跷跷板,能放能收,能高能低,永远处于最佳的状态。在古人看来,能做到这一点,就是“德”的体现,因此“德”是一种杰出的能力,一种行动的艺术。
“A而B”有时候也体现为“A而不B”,B指的是A自身生长出来的异化趋势。当经过判断,发现这种趋势最终将产生有害于A的不利影响时,就通过人为干预,使这一趋势无法成长,甚至彻底切断,这就是“A而不B”。《老子》对这种模式极为欣赏,其最有名的表达就是“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按照普通人的常规理解,天地之于万物,父母之于孩子,既然是生养者,当然也就是拥有者;对他者产生了影响、作出了贡献的人,当然有资格居功骄傲;领导者天生就应该是支配者。然而当老子判断出“拥有”“自傲”“支配”于人于己都必将带来不利因素时,他果断地提出了“A而不B”,认为只有做到“A而不B”,才能有利于他者的成长,也有利于自身的保护。老子直接将“A而不B”命名为“玄德”,认为这是“道”之“德”,是“道”的作用方式,是一种普通人难以参透和把握的、微妙而深远的“德”。拥有了这样的“德”,就可以使万物、使百姓获得“自然”,也就是不受拘束的、自由自在的成长环境。
虽然没有处处都称为“玄德”,但“A而不B”的表达方式,在《老子》中十分常见。例如“虚而不屈”“胜而不美”“往而不害”“疏而不失”等,都是老子称颂的美德。老子还说“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要求方正而无棱角,锋利而不伤人,直率却不放肆,明亮却不刺眼,这实际上已经超出了常识,是在挑战人的极限。老子认为只有圣人能够做到,当然圣人已非凡人,而是得道之人。
同样,孔子也喜欢“A而不B”,他虽然没有称其为“玄德”,但他对这种行为方式是极为欣赏的。《论语》中就有“周而不比”“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劳而不怨”“和而不同”之语。例如“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这里面既有“A而不B”,也有“A而B”,即对立的两者可以并存,或者当A发展出B这种有害于自身的倾向时,孔子认为要果断地加以控制。
这种品格同样得到晏子的高度赞赏。在《晏子春秋》中,晏子在论述“君子之大义”时说:“和调而不缘,溪盎而不苛,庄敬而不狡,和柔而不铨,刻廉而不刿……此君子之大义也。”这里没有使用“德”,但通过上述分析,可以得知这里的“A而不B”就是一种“德”,而且通过“君子之大义”正好可以启发我们将“德”理解为行为准则。此外还可以看到,《孟子·滕文公下》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荀子·君道》有“君子恭而不难,敬而不巩,贫穷而不约,富贵而不骄,并遇变态而不穷”等,这些“A而B”(或者“A而不B”)的行为方式,都是为官的最佳原则、处事的最好方式、政治的最高技艺。
老子、孔子、晏子、孟子、荀子等都不遗余力地阐述、赞美“A而B”(或者“A而不B”),应该不是偶然的。也就是说,这应该是老子、孔子之前已经得到古人广泛认可和赞赏的美德与智慧,老子、孔子等人只不过作了继承与总结。如前文所述,在《尚书·皋陶谟》中就有体现为“A而B”的“九德”,《尚书》还有“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这是“A而B”与“A而不B”连用。在《左传》中,“A而不B”被用来形容音乐的美妙,甚至到了不厌其烦的地步,这说明最好的音乐一定能够使不同性质的、相互矛盾的因素和谐地存在于一个共同体中,从而形成一种“有度”“有序”的状态,达到最好的效果。在《吕氏春秋·本味篇》中,伊尹在论述烹调的艺术时,也使用了大量的“A而不B”。伊尹借助烹调来讲解“调和”,并指出这里面的原理极为精微,几乎无法意会言传,因此与“道”相通。
在中国古人看来,“A而B”或“A而不B”也是天地间许多自然物的品德,值得人间效仿。例如《墨子·法仪》说:“天之行广而无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圣王法之。”《庄子·知北游》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这里天、天地、四时、万物的行为,正类似于老子赞赏的“玄德”。中国古人对于“玉”有一种几乎痴迷的爱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玉”也被赋予了“A而B”或“A而不B”的品德,如《礼记·聘义》中以孔子的口吻说:“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这里面的“温润”(不透明)与“泽”(有光泽),“缜密”(细致精密)与“栗”(依《荀子·法行》可读为“理”,指有纹理),“瑕”(瑕疵)与“瑜”(美质),也都呈现出“A”与“B”的对应关系。正是因为古人对于“A而不B”的品格追求,并通过“比”将这种欣赏投射转移到了玉的身上,才造就了中国人对于玉的那种痴迷。和玉一样,水也常常成为君子比德的对象,《大戴礼记·劝学》借助孔子之口,说水的品格是“偏与之而无私,似德”,《说苑·杂言》也有类似内容,这些都是“A而不B”的体现。
长期以来,我们更多通过“和而不同”来讨论“A而不B”,因为这是孔子的名言,结合《礼记·中庸》,又可以和执两用中的“中庸之道”乃至辩证思维联系起来,认为这是一种不走极端的居中调和之道。以往对于“中道”的评价主要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否定,一个是肯定。如庞朴先生认为,中庸思想的根本缺点在于“把平衡的地位和作用过分夸大了,以至达到否认转化阻止转化的境地,并因此窒息了自己的合理内容,其流弊所及,就是一切生活领域中的因循保守、故步自封和阻碍变化、反对革命等现象的不时发生与普遍存在”。而从21世纪始,“和而不同”又得到了充分的肯定与阐述,并作为一种中国智慧运用于世界舞台。其主要目的是强调文化乃至思想具有多元性和差异性,认为在一个共同体内,包容与共存极为重要,这样才能减少冲突与对立,保持文化的连续性与稳定性。
这样的分析固然有一定道理,但将“A而不B”仅仅归结为不走极端、兼容并蓄的中庸思想,实际上是将其狭隘化了,所以本文想换一个角度思考。如前所述,“A而B”或“A而不B”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显然有着悠久的历史,得到了广泛的认同,是实际政治、艺术经验的产物。并且如老子所云,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具有高超能力的“德”。早期中国关于“德”的认识,其范围显然要比后世宽泛得多,“德”未必是具体的目标,而是作用、能力、效果的整体显现。后世的“德”因为被儒家化,而变成了一个个具体的德目,一个个实际的德行,如“仁义礼智信”五伦,成为社会关系中规定不同角色的具体伦理规范,具有明确的指向性和规定性,因此其内部不再像“A而B”或“A而不B”那样具有强烈的张力和弹性了。
如果从“A而B”或“A而不B”的角度审视早期中国的“德”,我们可以发现,这种“德”更多体现为作用、能力和准则,可以具有伦理的内涵或者色彩,但并不一定是为伦理服务的。如前所述,音乐、烹调的艺术乃至天地、美玉以及水的品格中都可以找到其影子。归根结底,“A而B”或“A而不B”作为“德”是对过程的动态把握,是对全局的综合掌握,是对正反两方有效价值的最大利用。总之,这是一种对于“度”的高超把握,可以产生恰到好处的、不可思议的效果,因此得到了诸子百家的广泛赞赏。尤其是《老子》,其中相当多的内容是对这种“德”之功用效能的论述,因此其意涵比所谓的中庸之道要更为复杂,也和后世儒家意义上的伦理之德有很大区别。这种早期中国特别流行的、被诸子百家共同尊奉的“德”,比后世被儒家狭隘化的“德”更具有弹性和活力,更具有实践意义和实用价值。它有助于克服思维的僵化,提升行动的效能,发扬人的主体性,更值得在今天传承和发扬,并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富有生命力的智慧推向世界。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责任编辑:常达
新媒体编辑:曾煜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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