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雨没想过会再见到文素。
年前,邱妈总说身上酸疼,邱雨带她在县城医院做了检查,只说有些老年人的基础病,她就没当回事,结果春节过后一个多月,邱妈突然在家晕过去,还吐了血,邱雨魂都被吓飞了。
那会儿丈夫老秦正好出差,邱雨自己带邱妈去了医院,邱妈的样子骇人,县城医院做了紧急止血,然后就派救护车把人送往了市医院。
一通忙活后,邱妈终于稍稍稳定,随后做了一整套检查,结果出来后,初步确诊是胰腺癌,邱雨浑身瘫软下来。
她给老秦打电话,老秦说自己正在船上检修,船得三天后才能靠港,她慌得六神无主,特别想跟老秦说自己顶不住,可一想到老秦不喜欢工作的时候被打扰,她就熄了火。
撂电话后,老秦转过来五万块钱,让她先治着,三天后他就赶过来,她那颗心才微微落地。
第二天,邱妈的状况很不好,医院建议转院,于是邱雨捏着转院单,哆嗦着又随车去了上海。
肿瘤科的床位一个萝卜一个坑,很多像邱妈这样临时转院来的,都在走廊里窝着。
邱雨急得团团转,打电话给老秦,没人接,她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想着还能托谁找关系,结果转身的时候和人撞了个头碰头。
她说对不起,一抬头石化在那,十多年过去,她还是对这张脸记忆犹新。
文素!
别说十多年,就是翻个倍,她也忘不了,当初她可是从人家手里抢了男人!
十四年前,邱雨二十出头,大专毕业的她送进了县城唯一一家国企单位的食堂工作,主要负责放餐时间给员工分发水果,她和老秦就是在分水果的时候认识的。
老秦嘴刁,吃来吃去就老三样——香蕉,橘子和石榴,若是不赶巧,这三样都没了,其他水果他是一眼都不带看的。
时间长了,邱雨对这个比她大了好几岁,习惯刻板的男人印象深刻。
她和阿姨们打听,阿姨们笑呵呵地讲给她听:“秦工啊,人家可有才了,整个厂子的图纸都归他画,听说好些国外来的零配件,他都能原样做出来呢。”
就是那“有才”两个字,入了邱雨的心。
从那往后,每到放餐时间,她都提前把老秦喜欢的水果给拿下来一两个,无论老秦多晚去食堂,都能吃上。
有一回她给老秦偷偷藏起来两个石榴,老秦笑着打趣:“这玩意儿好吃,可就是剥起来费劲。”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后来她都替老秦把石榴给剥好洗净,装在一个不锈钢小碗里,老秦见了,笑得眼角都有小细纹。
邱雨做得太明显了,有些阿姨提醒她,说老秦是有家室的,她死鸭子嘴硬:“我就是敬重秦工这种有才的男人,想替他节约时间罢了。”
欲盖弥彰的话说了没多久,她就和老秦滚到了一张床上。
那天厂里搞联谊,大家都在看节目,老秦却没在,邱雨去厂区宿舍找,结果听到老秦正和妻子打电话吵架,吵完了,她推门进去,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也说不好是谁主动的,总之两个人半推半就地发生了关系。
滚床单这种事,有一就有二,那之后俩人就开始了地下情。
刚开始邱雨还挺小心的,也没想着要和老秦有什么结果,可过了两年,家里开始给她安排相亲,她急了,非要老秦回家离婚,老秦不愿意,她就自己去找老秦的妻子文素摊牌。
那时文素是县医院的儿科医生,邱雨挂了她的号,絮絮叨叨说她和老秦的事儿,文素始终静默,等她说完了,文素才问:“说完了就出去吧,别耽误后面的病人。”
那心不在焉的模样刺痛了邱雨,她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在诊室里就开始大喊:“你老公都和我睡到一张床上了,你还留着干嘛?”
众人唏嘘,后来文素给老秦打了电话,当天就把事情解决了,文素提的离婚,加上她和老秦还没孩子,所以一点儿都没拖泥带水。
过后不久,邱雨听说文素从医院辞职,回了千里之外的娘家,一年后她也如愿和老秦结了婚,无波无澜地过了十多年,再没听说过文素的消息。
如果不是这次“偶遇”,她还以为文素一直在娘家呢。
旧相识见面,邱雨一张脸红成了烂番茄,还是文素先开的口:“你来有事?”
邱雨磕巴道:“那个……我妈身体不太好,想来住院,这不……床位紧张,在走廊里晾着呢。”
顺着邱雨手指的方向,文素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邱妈:“什么病?”
“说是胰腺癌,不过才是初步确诊,还得等其他报告。”
文素若有所思:“胰腺癌的话,很棘手啊。”
短暂的尴尬后,文素说:“这样,你把检查报告给我,我找人帮着看看,再问问能不能加张床。”
文素说话的时候一脸平静,好像她和邱雨之间的那些恩怨从没存在过一样。
邱雨搓搓手,拿过检查资料递给文素:“你现在是?”
“我在这上班,老本行,儿科医生,”文素把短发拢到耳后,“老秦呢?丈母娘住院,他没来?”
邱雨赶紧解释:“他在船上呢,下了船就过来。”
文素点头哦了一声,又和邱雨寒暄几句,然后就走了,倒是邱雨,尴尬了好一阵子。
第二天中午,文素给邱雨回话:“我找了个肿瘤科的权威,等其他检查报告出来再一起看,床位暂时真没有了,不过这两天有人出院的话,可以先替你们加个塞。”
邱雨鼓起来的希望如同被针扎了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
第三天下午,老秦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邱雨像看见了主心骨,绷不住就泪水涟涟,把这几天的经过全都说了一遍,还说到了文素找床位未果的事儿。
“你去求求她吧,她心里对我有恨,我理解,说不定换了你,她念着从前的情分,愿意帮忙呢。”邱雨私心里认为,不是文素找不到床位,而是她压根儿不想帮忙。
老秦起先不乐意,后来看邱雨哭得厉害,就松口说试试,其实他心里也没底,毕竟当年伤文素,也不是邱雨一个人干的事。
结果没成想,老秦把这事儿办成了,他下午去儿科诊室找了文素,第二天一早,邱妈就被转进了病房里,文素还特意过来看了一眼,顺便和老秦聊了几句。
聊的是关于邱妈病情,邱雨也知道,可看到老秦和文素说小话的那模样,她心里莫名不舒服。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在文素面前,老秦始终矮着半个头,一点儿都没有在她跟前趾高气昂的样儿。
晚上,安顿好后,邱雨酸溜溜地冲老秦说:“到底是睡过一张床的啊,有旧情撑着就是好,我求了两天都不行,你一去就成了。”
老秦倚在窗口,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没说。
过了几天,全部检查结果出来,邱妈被确诊是胰腺癌晚期,科室会诊后,医生认为没有手术的必要:
“一来胰腺癌本就是恶性程度高,治愈率低的肿瘤,即便是早期能手术,后续存活时间也很短,更何况现在是晚期;二来老人年纪大了,很可能连手术台都下不来,就算下来了,后面还有抗感染关,太受罪了,还不如接老人回去,好吃好喝待着。”
医生说的是实话,邱雨也知道,可她就是过不了心里那关。
邱爸死得早,邱妈一个人把邱雨养大,后来闹出和老秦的事,邱妈捶胸顿足,但到底没抵住血脉亲情,还是原谅了她。
这些年邱雨没孩子,老秦又经常要出差,邱妈便时常过去陪着她,母女俩的感情很是深厚,现在乍然让她接受邱妈活不了几个月,还让她放弃治疗,她哪里肯。
老秦理性一些,可妈是邱雨的,他这个做女婿的没法做主。
邱雨最终还是决定要手术,医院也只能让她签下各种知情同意书。
手术的前一天晚上,邱雨求着老秦又去找了文素,给文素送红包,两个,一个给文素,一个给手术的主刀医生,老秦去了,空着手回来,邱雨才算放心。
第二天手术,前后一共六个小时,主刀医生出来交代病情的时候,人都有些打晃,听到那句“还算成功”,邱雨在心里暗想,幸亏懂礼数,提前给医生包了红包。
可意外是一个概率事件,当天晚上,邱妈就发起了高烧,心率血压全都不稳,加上年纪大了,身体机能本就在退化,经过一夜的抢救,人到底还是没熬住。
邱妈一走,邱雨刚聚起来的精气神又散了,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不吭气,老秦忙着处理其他事,要和医院结账,还要联系灵车将遗体运回老家,也就没太在意邱雨的情绪,只当她是悲伤过度,可老秦没想到,邱雨竟然会去检举文素。
理由很简单,说文素和主刀医生收了她的红包,最后却把人治死了。
老秦进了谈话室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和医院领导点头哈腰的打招呼,拉着邱雨往外走,邱雨却纹丝不动,逼得老秦没办法,只好说自己没有把红包送出去:“当时骗你收了,就是为了让你安心,想着手术结束再跟你说,人家文医生压根儿碰都没碰!”
邱雨一愣,但嘴上还不愿落下风:“说收的是你,说没收的也是你,反正昨天晚上只有你们两个人,你包庇她也没人知道。”
老秦百口莫辩,还是文素自证清白:“办公室有监控,去查查就知道了。”
监控视频调出来,前一晚老秦确实是找了文素,还掏出两个红包放在桌上,文素却连连推辞,最后老秦又把红包收回了口袋里,邱雨再没话好说。
联系好的运送遗体的车得晚上才到,邱妈就暂时存在了医院的停尸间。
连日操劳,邱雨紧绷的神经一下松弛下来,靠在长椅上迷瞪过去,醒来后发现身边的老秦不知去向。
她打电话,老秦没接,她去护士站问,人家都忙,再加上她之前闹得那一通,也没人爱搭理她,左思右想后,她快速朝文素的办公室找过去。
果然,老秦在里头。
从门上的小玻璃窗往里看,正好看到老秦和文素面对面坐着,俩人笑眯眯地聊着什么,很和谐的样子,邱雨的心理防线一下就被击垮了。
她不管不顾地冲进去,随后大喊:“我妈刚走,你就来和她谈笑风生,怎么着,想旧情复燃是吗?”
老秦呼啦一下站起来,看怪物一样盯着邱雨:“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邱雨冷笑:“我说错了吗?你俩这么暗戳戳地做给谁看呢?我求她帮忙安排个床位就没下文,你说一句话立马给解决,我让你给她送红包,她怕被人抓小辫子说不收,你就不送了,你要是送了,那医生指定能再尽力点,说不定我妈就不会死,俩人互相搭着伙帮忙。现在更好,趁我睡着了,跑这私会呢!”
不等老秦开口,邱雨又把矛头转向文素:“我知道你为当年那事儿不甘心,但现在他是我老公,你是不是过分了?”
原本一直不吭气的文素突然一下笑出来:“过了十多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长进都没有。”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的邱雨愣在那。
文素继续往下说:“除了大声喧哗,让人看你的笑话,你还会做什么?声音大壮胆吗?即便我说我和老秦没别的关系,就是老朋友聊几句,你信吗?你自己心里有鬼罢了,所以横看竖看我都有问题。”
“帮忙找床位是我先提出来的,但那两天周末,真的紧张,而且我也安排了加塞,只是碰巧老秦找我那天晚上有人抢救无效离世,空出了一张床,我要把这事儿告诉你,你愿意让你妈住那床吗?到时候你又是另一副说辞,不吉利,不能住,是吧?”
“老秦来找我,就是跟我道个歉,当年的确是他对不起我,其实这些年我没怪过你,是你自己不安心罢了,所以,从别人手上夺去的,终究是个雷,就怕哪天再炸着你自己,是吧?”
“还有个事儿,我结婚了,先生也是这医院的医生,我们还有个七岁的女儿,当年那件事儿,在我心里一点儿位置都没有,不合适的人,分开才是正途,可你这辈子能放过自己吗?”
说完,文素把邱雨和老秦请出办公室,再没多看他们一眼。
联系好的灵车司机打来电话,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邱妈踏上了回乡的路。
老秦坐在副驾驶,邱雨坐在后排,看老秦的后脑勺,看他不再年轻的侧脸,想他们荒唐的过去,也想文素刚才那番话。
当年嫁给老秦后,邱雨既高兴又小心翼翼,高兴是因为如愿以偿,抢来的东西当时一定是香的,小心翼翼是因为她在医院大闹了一场,把老秦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名声受损。
事情发生后,为了保住老秦,邱雨主动从单位辞了职,那之后她便再也没工作过,甘愿当起了老秦背后的女人。
后来过得时间长了,邱雨想要个孩子,肚子一直不见动静,她才曲里拐弯地知道,老秦身体有问题,要不上孩子,之前文素和老秦吵架,也是为了这件事。
文素想领养一个孩子,老秦不愿意,这样就等于告诉别人他是个不行的男人,他丢不起那人,他想让文素和他统一口径,称俩人都是丁克一族,所以俩人常为了这事儿犯毛。
邱雨当然也想要孩子,可老秦身体不允许,也没办法,更何况两人闹得满城风雨才在一块儿,要因为这事儿掰了,白白落人笑柄,于是她咬牙硬撑。
为了在外人面前显示她过得很好,她包揽了一切家务,把老秦照顾得特别精细,俩人走出去也是恩爱的模样。
可没人知道,其实家里的经济大权一直在老秦手里,她每月到时间领家用,老秦的工资卡她连个边都摸不到,就连这次邱妈生病,她口袋里都没几个子儿,还是靠着老秦给她转钱才撑过来的。
其实她早就有那后悔的心了,只是这些年邱妈陪着她,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可现在邱妈骤然离世,她好像没有了依靠,又看到老秦和文素你来我往的,她的脑子就不受控制地要往别的地方想。
文素说得没错,这么多年过去,她好像真的一点长进都没有,她就像个纸老虎,似乎只有张牙舞爪,才能掩饰她的心虚和无助,可这一切,不都是该她承受的吗?
从前文素没出现,她就像个鸵鸟似的,埋头骗自己,可现在文素一出现,她就立刻慌了神。
邱雨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流出来,无论如何,这辈子她都不清白了,抢来的东西,或早或晚,终究是她的心魔,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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