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张佳迎 朱馨月
数理化,学不好是病,而且还得治?
最近一段时间,“学习困难门诊”又频频登上热搜,引发网民热议。
根据《新京报》报道,10月8日,上海儿童医学中心的“空间与数学学习困难”门诊正式开诊,面向的是“学习数学、物理、化学等感到困难的学生”,门诊一开诊就是爆满,特需号更是早在国庆节前就全约满了。
图源:微博
不只是上海,北京、南京、深圳、成都、重庆等多地的医院都设立了类似的门诊,这些门诊有的开在心理科,有的开在精神科。在北京,首都儿科研究所开设有“学习困难门诊”,每年接诊8000余名患者;北京儿童医院还开设了“拒绝上学门诊”。在成都,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四川省人民医院、华西附二院、成都儿童专科医院等都开设有类似门诊。
图源:上海儿童医学中心患者服务公众号
在报道中也不难看出,很多带着孩子去看病的家长,认为孩子学习成绩不好,可能是太笨了、脑子“不开窍”,希望通过做脑部核磁等方式,看看是不是大脑某个地方存在缺陷,然后通过治疗的方式进行改善。
网上对此的质疑也很大,有人认为,“这纯纯就就是智商税”“如果孩子被确诊‘学习困难’‘有病’,这样的标签岂不是更不利于孩子学习?”
图源:社交媒体
学习困难,到底是不是一种病?又到底能不能治?
今天,我们抛开经验之谈,从专家们做的相关研究文献,来看看:一个教育问题,到底如何成了一个医学问题?
学界对学习困难的关注一直都存在,国内外的相关研究也历时已久。
1963年,美国特殊教育学家柯克(S.A.Kirk)首次正式提出“学习障碍儿童”(Children with Learning Disabilities)这一概念。“学习困难”自此成为儿童精神病学与精神卫生、临床心理学及教育学关注的焦点问题之一。
1992年,上海市教科所“学习困难学生特点、成因与教育对策研究”课题组发布了“初中学习困难学生教育”系列论文。这是首次将“初中学习困难学生”作为研究对象,探讨他们在学习上呈现的特征、家庭环境对他们的影响以及对学校教育的反思等问题。
这也是目前在知网中能检索到的最早的核心文献。
图源:知网
截至今年10月,知网上有关“学习困难”的学术期刊已有四千余篇,涉及小学生、初高中学生、大学生、农村留守儿童等群体,数理化、英语、体育、地理等多个学科,以及教育学、心理学(属于社会学)、精神病学(属于医学)等领域,其中,教育学领域的文献是最多的。
“学习困难”相关文献数量趋势图
图源:知网
结合如此多的国内外研究文献,有一个问题是大家都认同的:学习困难是基础教育中普遍存在的现象。
欧美的医学统计则显示,每六个人中就会有一个人受到不同程度的学习困难影响;而我国小学生的学习困难发生率在8.7% -13.4%;另有有关资料统计,我国在校学生中有20%的儿童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学习困难。
回到那个核心问题:到底怎么界定学习困难?评判标准是什么?
对于学习困难,目前并没有官方认证的统一概念。在生活中,大家通常会觉得“学习落后”“成绩不好”的孩子就是学习困难,这也是最广泛意义上的学习困难。
在学术研究中,是从这三个层次来认识学习困难的:
一是生理层面。
从医学角度出发,依据《精神和行为障碍诊断标准与分类》被定义为有遗传基础的神经发育性障碍,包括阅读障碍、书面表达障碍、数学学习障碍等特定的学习障碍。这是一种具有生物学原因的神经发育障碍,是狭义上的学习困难,也叫(特定)学习障碍。在医学界,会用到“轻微脑功能障碍”“大脑功能失调”这样的诊断术语。
不同的学习障碍有着不同的内在神经机制。比如,布洛卡区是大脑的言语表达中枢,主要功能是口语表达和深层次的语法。当人的布洛卡区受损,人的语言表达能力会出现严重问题;威尔尼克区是大脑的言语理解中枢,被损伤后,会听不懂别人的话。
这个层面的学习困难,一般很难靠学生的个人努力、主观意志扭转,需要借助医学手段或特定的专业化路径进行干预。
二是心理层面。
即伴随一种或多种心理行为问题而形成的“学习困难”,这类孩子往往存在有情绪、认知、社会知觉等方面的障碍,比如焦虑、抑郁、网络成瘾、学校适应障碍等,而这一状况并不是由身体缺陷或智力落后造成的。
这个层面的学习困难,较轻的可以通过孩子自行调适,或是家长、老师进行一定的疏导,就可以得到好转;如果较为严重,需要采用心理干预甚至药物干预的方法来应对。
三是境理层面,也就是孩子的成长环境。
这一类是由家庭、学校等环境因素引起的“学习困难”。
研究发现,家庭环境对学习困难学生的社会性发展有深刻影响,比如说父母期望值、教养方式、教育态度、关系和家庭气氛等;
而部分教师“填鸭式”的教学方法、粗暴的态度以及偏见心理等,也会使学生丧失学习兴趣和上进心,产生厌学心理;
还有一些学校片面追求分数、忽视学生个性培养,使学生始终处于负重、前进的状态,导致学习意志衰退、学习动力下降。
而这一层面就需要家庭和学校发挥作用,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在多元评估的基础上准确判断孩子的学习困难表现和成因,家校合力改善孩子的学习困难。
总的来说,广义的学习困难是指在正规教育环境中智力正常,但由于各种原因(除各种残疾以外)致使学业成就明显低于同龄正常水平的儿童,背后的原因也比较复杂。狭义上的学习困难,是一种具有生物学原因的神经发育障碍,需要借助一定的医学手段。
但是,现在部分家长存在一种认知误区,只要孩子学习不好、成绩落后,就认为孩子脑子不行,有学习障碍,需要吃药。在学界看来,这个观点是错误的,对于“学习困难”的判定,往往需要借助各类评估工具(比如心理测评表、医学仪器)进行精准评估,而不是只通过“考试成绩不好”就能认定的。
现在对于学习困难,有哪些干预手段呢?
对于由神经发育障碍导致的学习困难,目前的干预手段以医学和专业性举措为主,还可能会应用一些其他的辅助手段。
比如ADHD(注意缺陷多动障碍,俗称“多动症”),就可以通过药物治疗,并配合注意力训练得到很好的改善。药物治疗可以让孩子的注意水平恢复到相对正常的状态,注意力改善了,学习能力和学业表现自然会有提高。
再比如,计算障碍可能存在认知缺陷,即知觉速度出现了问题。解决办法就是对大脑进行认知功能训练,如珠算训练,珠算(含珠心算)时激活的脑区主要与顶叶有关,能够改善这类问题。
还有地方将“特定学习障碍学生”划定为“特殊学生群体”,用特殊教育的专业力量为他们提供支持。比如2022年,《江苏省“十四五”特殊教育发展提升行动计划》将具有“特定学习障碍”的儿童青少年归为特殊教育的9类实施对象之一。
图源:江苏省人民政府官方网站
针对心理问题和成长环境造成的学习困难,学校和家庭是干预的主战场。
比如,陕西师范大学实验小学建立了“学习支持中心”,从课堂到小组到个人,进行“三层级”干预。对学习困难的孩子,会进行家庭访谈、跟课观察;对教师和家长进行标准化的问卷调查,判断是教师教育还是家庭教养出现了问题;同时,引入美国的心理健康诊断(CAS)测评量表,通过测评给孩子划定准确的范围,制定干预方案,干预方案一般是学期或者1-2年,甚至长达4年。对于学习困难程度严重的孩子,才会建议家长向医疗机构寻求帮助,是十分慎重的。
电视剧《小欢喜》 图源:豆瓣
有专家表示,学习困难的干预有两个重要的原则:一是早发现、早干预;二是干预要有足够的强度、足够的频次,坚持足够长的时间。这就决定了家庭、学校、医院需要形成一个生态系统的联动,学校应该是干预学习困难的主战场。
所以说,药物治疗不是万能的。学习落后不一定是大脑、神经发育的问题,不是所有的学习困难都需要看医生,医疗手段也并非适用于所有的学习困难情况。想要对学习困难进行干预,也要先弄清楚原因,然后“对症下药”。
对于学习困难门诊,家长们的一个普遍疑问,是到底如何甄别自己的孩子是否需要去看门诊?门诊医生又能帮助解决哪些问题呢?我们专访了四川省人民医院温江院区/四川省精神医学中心综合心身/儿少科副主任黄雨兰。
如果一个孩子表现出上课不专心、作业拖拉、学习成绩与努力程度以及智力水平不成比例等情况,家长可以先考虑一下是否属于ADHD这种情况,又称注意缺陷多动障碍。目前国内ADHD患病率在5%--6%的范围。
如果要治疗,一般会进行药物干预和非药物干预。前者需要在孩子到达一定的年龄标准,且病症较为严重有功能影响的情况下才会考虑。而非药物干预,无论是否服药,都需要进行。
非药物干预包括家长培训和孩子的训练,比如家长训练包括对家长的疾病健康教育和教会家长对待孩子行为的正确方式等,而孩子的训练一般由康复治疗师安排对孩子进行注意力训练、社交技能训练、执行功能训练及神经生物反馈训练等。
例如复述故事,就是其中一种干预手段,具体而言,就是讲一个小故事给孩子听,大概100-200字左右,然后让孩子复述一遍;还有一个找数字的方法,就是在10×10的表格这里面就是排满了乱序的1-100,计时让孩子找出特定的数字等。
关于干预的效果,黄雨兰分享了一个孩子的案例。“这个娃娃今年上小学三年级,之前确诊ADHD,他的具体症状就是在学校里很难自我管理,同学跟他有一点冲突,他就会大发脾气,甚至可以在地上打滚,哭很久。”除此之外,辅导作业也令家长头疼,因为孩子无法专注,坐了不到十分钟就要上厕所、喝水,每天晚上都要拖延到晚上十一二点才能够完成当天的学习任务。
在确诊ADHD后,黄雨兰对孩子同时进行药物干预和注意力训练,并教孩子的妈妈在辅导作业时进行任务分解和时间管理。例如就是把长段的学习时间进行拆解,让孩子在学习20分钟之后休息一下,再继续一下阶段的作业。
一周的时间,家长就感叹“孩子像换了个人”。“上周复诊,家长反馈娃娃的变化特别大,周末出去耍可以和小伙伴和谐地互动,还能够主动跟长辈打招呼了。”黄雨兰说。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目前在临床医学上,ADHD还无法实现完全治愈,只能够最大程度地缓解症状。“有三分之一多的ADHD的个体症状会持续到成年期,如果孩子能够早期被识别和得到干预,预后会好很多,包括学业成就、人际关系、心理健康等。”
还有一些情况,则不属于生理层面的病症,而是来自于心理。比如,家长给的压力太大,或者自我压力太大。
黄雨兰曾经接诊过一个孩子,“他一直成绩年级第一,考了一次第二名,就主动要求来我们门诊看病,我们都很惊讶。”
都说有压力才有动力,但是压力过大,对学习而言,不是一个好事。黄雨兰说,在生理层面,长期的慢性压力会导致“压力激素”——皮质醇水平的持续升高。短期的皮质醇升高有助于应对挑战,但长期的过量分泌则对身体和大脑产生不良影响。研究表明,慢性压力可能导致免疫系统功能下降、消化问题、睡眠障碍等身体问题。同时,大脑也无法幸免,长期处于压力状态会削弱大脑的认知功能,影响决策能力、情绪调节和记忆力。具体来说,压力对大脑中的海马体和前额叶皮质有损害作用,而这些区域与学习、记忆和情绪调节息息相关。
就黄雨兰的接诊经历而言,最让她感触的,主要还是一些非生理原因造成学习困难的孩子们。
她曾经遇到过一位单亲爸爸,这位爸爸问黄雨兰,“为什么我的女儿不想去学校,还这么恨我?”
黄雨兰询问得知,他一个人拉扯女儿,对女儿很是疼爱,几乎有求必应,但有一个条件:女儿应该有大学本科文凭才行。结果事与愿违,后来,女儿发展到无论做什么事都跟他对着干,也完全不想学习。这位爸爸想不通:为什么付出了那么多,女儿却这样恨自己。
黄雨兰说,这就是诸多“学习困难”孩子背后的家庭教育问题。许多父母并不了解孩子所面临的压力及其背后的情绪问题。当孩子一旦表现出厌学、逃避或情绪失控时,家长往往会采取指责、批评、命令、唠叨等方式试图“矫正”孩子的行为。然而,这种方式可能只会加重孩子的压力,让他们感到更加无助。
黄雨兰呼吁,每个孩子的兴趣、特长、志趣不同,神经发育程度也不可能完全一致。即使是学习困难,也不意味着就是人生的失败者。“你只能选择信任你的孩子。信任他,能把自己照顾好,能够做出对自己有利的明智选择,能按照他的方式做最好的自己,而不是成为父母想要的样子,或是帮父母完成他们没有完成的梦想。”家长不要过于焦虑,接受孩子的个性化和差异性。每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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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由“学习困难门诊”登上热搜谈特定学习障碍学生的教育》,发表于《现代特殊教育》2022年第19期;
《浙江省义务教育阶段学生学习困难现状调查》,发表于《现代中小学教育》2024年第40期;
《对“学习困难”及其干预研究与实践的新进展》,发表于《现代特殊教育》2023年第23期;
光明教育家,《学习困难门诊背后,有新学期最值得关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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