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毫不令人感到意外,患病二十多年、已经不堪被系统性红斑狼疮病痛折磨的沙白选择公开结束生命这件事,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人群又不可避免地撕裂成两派。
支持理解同情她的人积极为她的行为呐喊辩护;反对抵制她行为的人毫不留情地痛斥怒骂。大概率,最后谁也无法说服谁。也许,要不了多久,这件事就会被人们遗忘得干干净净,什么也不会留下。
想起记忆深处的两件事。
许多年前,我们村有一位患有严重高血压冠心病的六十多岁的老太太。
那时候的医学治疗理念是,患了高血压冠心病,就应该严格禁绝吃猪肉,连带猪油的菜品也不能沾。
农村生活本就贫苦,连猪肉猪油都不让碰,日常饮食之寡淡可想而知。
在一次本家族人的葬礼上,老太太看着丧宴灶台上满锅色泽诱人、香气四溢的红烧肉,再也忍无可忍,趁人不备,盛了一碗,美美地吃了个干净。
那大概是她这辈子吃得最美的一碗肉。
第二天,她就病发离世。
在她的葬礼上,人们议论纷纷,惋惜的同时都在嘲笑这老太太嘴太馋,为了一碗红烧肉连命都不要了,连她的儿子儿媳都不住地数落她。
作为事主,她在生前鼓起勇气吃下那一碗肥美的红烧肉时,大概也曾犹豫过、恐惧过,她不是不知道这一碗肥瘦相间、软烂可口的红烧肉对自己身体的伤害。
可是,当一年到头无休止的煎熬和一时痛快后汹涌而来的致命恶果两个选择摆在面前时,她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选择了后者。
在医院心内科实习时,我曾见过这样一位病人。他在入院时,医生一再叮嘱他,大小便只能躺在病床上在别人的帮助下解决,不能用力,绝对不能去卫生间自行解决,因为只要他一用力,心脏负担加重,就可能带来致命的恶果。
两天后,突然听到走廊里传来歇斯底里的哭声。
后来,听医生护士在办公室里聊起这位已经离世的病人,他就是不听医生护士的话,非要自己去卫生间,结果,一用力,心脏病发作,纵然医生听到后立刻冲进病房卫生间进行抢救,也已回天乏术。
原来,那天在病床前陪护的是他的儿媳,他觉得自己要在儿媳的帮助下大便简直是尊严丧尽的奇耻大辱,所以谁也无法劝止他去卫生间。
结果,悲剧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他难道是不知道自己行为的危险性吗?只是,在维护内心中坚守的传统道德理念和可能丧失生命二者之间,他最终心存侥幸地选择了前者。
人活一辈子,最长也不过一百年多一点,死亡,只不过是早一天还是晚一天的事。人们最大的愿望,是不管生命长短,均可好好活、得善终。
可是,事实上,这个愿望在现实世界里却显得奢侈,我们大多数人在生命的尽头都避免不了病痛的折磨。
更为不幸的是,不少人在年轻时便重病缠身,为了活着,要以极大的耐力忍受超长时间的痛苦。
为了尽可能地延长他们的存活时间,医生会根据治疗需要给他们设置无所不用其极的限制性方案,以降低死亡率。
在严密的条条框框约束下,他们终于活成了人们口中常说的“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们是为自己而活,更是为他人而活。
这种状态的生存,需要极强的、超长时间的自我克制力。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一直坚持下去。在坚强地活了二十多年以后,沙白选择了放弃。
有的人会选择拿自由换生命,有的人会选择拿生命换自由。
有的人觉得生命纵然如流星一样短暂也要绚烂地划过星空,有的人觉得即便卑微至尘埃、纵然任人凌辱践踏也要苟延残喘。
人生在世,我们每个人对生命质量的理解千差万别,这本没有好坏对错之分。
若是不在网上公开自己的死亡日历,大概,沙白的人生选择,也不会有那么大的非议。毕竟,要让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尽可能多一些美好、少一些不堪,无关对错。
然而,当她的死亡日历在网上引发广泛关注,人们担忧的,是这会不会在有相似处境的人心里产生共鸣,会不会有更多的人效仿,会不会有更多的人不再唯命是从地遵守医生制订的清规戒律。
我第一次见到的患有系统性红斑狼疮的女孩,只有不到18岁,年轻漂亮,学习成绩优秀,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正在冲刺高考时突然查出病情。
她原本应该拥有光明美好的人生,却在最灿烂的年纪祸从天降,自此未来改变了方向。医生在病床前虽然是尽一切努力鼓励她积极治疗,一出病房,脸上显露出的是却无尽的惋惜和无奈,面对一脸愁容的父母和正值芳华却注定要与病魔对抗一生的少女,谁能不动容呢。
毕竟,医生不是造物主,真没能耐妙手回春。经过治疗之后,病人能恢复成什么样,三分之一靠患者的身体机能恢复能力,三分之一靠药物作用,三分之一靠医生医术。
医生这个职业,客观地说,首要职责是帮患者保住性命,有心跳、能喘气,不要死在自己的责任范围之内。
如果说经过治疗之后你活蹦乱跳地正常生活,那最好不过;若是只能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只要你一息尚存,他的治疗就不算失败。
所以,在医院里,没有一个医生喜欢自己手里的病人不配合、不听话。
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客观现实,医学不是万能的,病人的精神意志力也不是永恒的,都是有限的。
在中国人的普遍认知里,对生命长度的渴望远甚于对生命质量的追求。而沙白的做法,无疑是对这一传统的挑战。
稍作了解你就会发现,许多疾病一旦到了重症晚期,不治疗,活不过半年,治疗后,半年活不过。这时候,是否采取激进的治疗方案,取决于病人和家属的意愿,而不是医生的专业判断。
去年的时候,我就一位重症病人的治疗预期私下咨询一位医生朋友,他说,已经到了这个情况,手术不手术,都很难活过半年,不过,究竟要不要手术,全看病人意愿和家人主意。
结果,手术很成功,病人术后开始感觉良好,半年后就办了丧事。
没办法,中国人的文化观念里就很难坦然面对死亡,因为对死亡充满恐惧,所以宁可苟延残喘,也无法有尊严地步入死亡。
所以,很多人面对一个主动选择死亡的女子,道德大棒漫天飞舞,各种恶毒的话语张口就来,好像别人没按他能接受的活法苟延残喘就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
所以,沙白的死亡,其实没什么太多值得争论的,反正争来论去也是一地鸡毛。
唯一需要思考和关心的,就是这件事对同病相怜的人究竟会产生多大影响?我们也只能善意地祝愿,积极乐观者继续积极乐观,悲观消沉者不要失去对生命美好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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