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乔妍的心事》)
我们反复观看经典,因为厌倦了当下文化产品呈现出的匮乏。可是如果当下没有足够的对文学、对好故事的尊重,似乎我们也无法去苛责这种匮乏。
张悦然最近做客新周刊的播客“刀锋时间”,我们和她聊了聊,她的悬念迭起的新故事《天鹅旅馆》,她的“小黑屋”和她所理解的“文学”。文后附有一份张悦然的推荐书单,也请大家一起再读经典。
✎作者 |钟毅 刘旭
✎编辑 | 刘旭
故事从一起未遂的绑架案开始,保姆于玲与男友带着主人家的小男孩宽宽去野餐——小男孩并没有察觉到异样,途中甚至救下一只鹅,当然,小男孩固执地认为它是一只天鹅。之后,故事并没有像于玲设想的那样展开,她意外地从一个“未来的罪犯”,变成了一个不得不善良的“好人”。
我们借着于玲的视角,看到了一场“豪门故事”。这个故事里有阶层,有小心翼翼维护着的假象,直到有一天突然崩塌。
作家张悦然创造了这个名叫《天鹅旅馆》的故事。她说,她总是容易把自己故事里的人写得“可恶”,她总是写在灰色地带的人物。聊到这个新故事的时候,她说自己“对怎么把人写可爱这件事,我并没有经验”。
“应接不暇,捉襟见肘,慌不择路……”张悦然半开玩笑似的用这些成语来形容自己近期的生活。
这个故事的一大部分是张悦然钻进一家自习室里写的,她甚至成为这家自习室的VIP会员,这家自习室成了她的“小黑屋”。这里的常客是需要考研或者考资格证的学生。一走进这家自习室,里面挂着各种倒计时牌——“距离研究生考试仅剩××天”“距离教师资格证考试还有××天”,座位上摆放着厚厚的资料书。张悦然觉得自己也需要那样一块大大的倒计时牌,督促她交稿。
《天鹅旅馆》
张悦然 著
上海三联书店|理想国, 2024-7
她是作家,也是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的教师。最近她的早期作品《大乔小乔》被改编成电影《乔妍的心事》,她还是这部电影的编剧。
各种身份的叠加,让她觉得生活总是很忙,所以这样一个“小黑屋”像是无奈之举。张悦然觉得国内并没有成熟的“文学经纪人”角色,而作家与编辑的关系,并不总是那样紧密。
大众对她最初的印象,是她曾经得到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在互联网兴起的那段时间,“文学”“写作”以及“作家”是公众视野里的常客,也常常成为公共议题里的主角。但是这些年情况似乎发生了改变。
“文学式微”好像成了一个共识。对许多人来说,作家变成了一个可以增加光环的身份,而不是一个可以立身的职业。张悦然总是想做一些什么。
所以,她今年将她主持的文学Mook《鲤》复刊,主题是“严肃点!文学”;同时也推出了“伏笔计划”,用“呵护未完成”为主题,寻找新的创作者——投稿者并不需要交上完整的稿子,而是递交3万字的篇幅,之后进行评选。她希望可以让编辑发挥更多的作用,找到更好的作品。
在被短视频和社交网络信息流淹没的时代,重申“文学“这件事,显得很堂吉诃德。 但是每当即将“被淹没”的时刻,我们又总是怀念那些闪闪发光的经典,不管是文学,还是影视。我们孜孜不倦地反复观看经典,并且痛陈当下文化产品呈现出的匮乏。可是如果当下没有足够的对文学、对好故事的尊重,似乎我们也无法去苛责这种匮乏。
我们和张悦然聊了聊,她悬念迭起的新故事,她的“小黑屋”和她理解的“文学”。
扫码关注新周刊“刀锋时间”播客,收听与张悦然的完整访谈。
“我理解了女性情谊的可能性”
《新周刊》刘旭: 为什么会写下这部《天鹅旅馆》?它之前是一部中篇小说,后来修改成长篇。
张悦然: 我把它写成中篇小说的时候,有一种不太满足的感觉。我就觉得小说结束的地方好像不是我真正想表达的东西,就停在那个地方了。
去年跟别人聊到这个小说的时候,我拿出来重新看,然后我就觉得,好像有一些新的东西长出来了,可以试着往前写一写。所以,这部小说在重新写的时候中有了新的变化。
这些年外部世界发生了很多对女性的关注、对女性议题的讨论,这些都变成了我重新去思考这个小说到底可能会发生什么的新契机。
(图/《乔妍的心事》)
《新周刊》刘旭: 是否会担心被理解成这是“蹭话题流量”?
张悦然: 我觉得不会。因为在这个环境里,不去思考这些问题,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思考者。这些事情发生得非常迫近,有很多时候其实是逼迫着你去面对凝视。有很多比我更年轻的女孩、女性在更有力地发声,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有所回应。
《新周刊》刘旭: 你提到,上一本书的写作让你理解父辈跟自己的一些关联。那写作这本书的时候,你觉得它让你理解了当代生活的哪个部分?
张悦然: 我理解了女性的困境,也理解了女性情谊的可能性。
在之前的中短篇小说集,包括《大乔小乔》里,我也写了很多女性之间的关系,如果对比看,写那本书的时候,我觉得女性之间存在友谊的可能性比较小,但是在写《天鹅旅馆》的时候,我想我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所以,是这些年的变化,让我看到的关于女性的社会图景变得不一样了。
《新周刊》钟毅: 《大乔小乔》改编的电影《乔妍的心事》也要上映了。这部电影你参与得多吗?
张悦然: 是的,我参与了电影的改编,也切实地体会到电影和文学确实是两个媒介。 小说的时间跨度可以很大,有更大的空间去做人物的改变,到了电影里就要换一种表现的方式,还是很不一样的。 小说比电影悲观,最后姐姐被“牺牲”了,但是在电影里,姐姐可以活下来,妹妹也能够走到阳光底下。 我想这个更明亮的结局,可能也与近几年女性主义运动带来的勇气与鼓励有关。
电影的最后,姐妹两人一起抚养一个孩子,似乎在呼唤一种新型的家庭结构,或者说,它也在描述一种新的女性情谊的可能性。漫长的历史教给我们的是,竞争很严酷,大家首先想的是怎么样生存下来。而女性友谊是一种新生事物,这也是像费兰特的《我的天才女友》能在世界范围里获得这么大的关注的原因——她写的是一个文学史里面很少被讨论的话题。
(图/《乔妍的心事》)
《新周刊》钟毅: 回到这部小说。前几年你在《顿悟的时刻》里写到,写作者在某些时刻需要反对某种政治正确,你需要找到一个有瑕疵的主人公。我在读你的小说的时候,看到里面的主人公确实是有瑕疵的,她不是那种特别完美的人,有很多自己的小心思。你是怎样决定写下《天鹅旅馆》里于玲这个人的?
张悦然: 好像我小说里写的大部分都是有问题的主人公。我记得在我上一部小说《茧》发表后,收到很多读者的反馈,他们觉得主人公很讨厌,让人无法接受。但我觉得小说里有问题的人反映着当下每个人的问题,所以我从来不想写一个完美的人。
把人写得可憎,我还是挺擅长的。但这次《天鹅旅馆》的不同,可能是主人公于玲是我写过的比较可爱的人了——之前的人会更可憎一些。
她很善良,对世界有很多的热情。我对怎么把人写可爱这件事情并没有经验,所以这次我也是在努力地探索。
比如我会写她做面包,写她对电器的热爱,我在主人公身上实现一些我自己没法实现的梦想。好多人看完问我:“你是不是特别会烤面包?”我说我其实不会,但是我很希望自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就会把很多对生活的热情投射在她的身上。
(图/《幸福的面包》)
《新周刊》刘旭: 《天鹅旅馆》其实是用一个有限视角去展开的。 于玲是一个保姆,那么丰富的心理细节,包括她对生活的想象和细节,这些东西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或者说是否有观察对象?
张悦然: 对,这个视角确实帮了我挺多的忙。可是我毕竟没有那么了解和贴近这个人群,所以在写的时候,用这样一个有限视角,会让我在有限的知识范围里做得更好。
我在写文论的时候,也在讨论视角的问题。我在大学教书,同学们都喜欢叫我“视角大王”,因为我特别喜欢从视角的角度讨论小说。可能这是我自己的一个习惯,我觉得视角很重要,因为作者的态度,作者的思考,还有整个小说结构,都在视角中有所体现。
这种对视角的关注,可能是我从阅读像亨利·詹姆斯这样的作家身上所学习到的。它更像是一种光,它可以照亮一些东西。
所以我也就比较怀疑传统的那种写法。比如说,如果按照传统的写法,就是女主人公在家排行老大,她还有一个弟弟,他们生在甘肃的天水,她在10岁之前没有离开过那片地方。
可能我们会把主人公的整个生平都展示出来,但我们认识一个人是通过他的语言,通过他和我们交流的一点点展示的信息。
写作好像越来越“不合法”
《新周刊》钟毅: 对于写作者来说,你想跟他们分享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张悦然: 我觉是是找到人物“支点”,和这个人物建立连接的东西。
其实作家并不可以扮演所有人,虽然好像我们拥有这样的特权,可以写很多人,但你会发现,其实你永远只能和一部分人更加——或者说尤其地共情,那些才是真正属于你的人物。
《新周刊》刘旭: 你自己写作,也当老师,有没有观察到近些年的文学生态、大家从事写作的方式,发生了什么变化?
张悦然: 我会觉得写作变得越来越“不合法”。我的意思是说,可能大家都要找到一个更好的安身立命的方式,才能使自己自由地写作。
我的学生好像还是会困惑于这个职业该如何成为一种谋生的手段。我觉得这个事情在我刚成为作家的时候好像不太存在,或者那时候好像大家还是能看到更多的出版机会。
(图/《我的塞林格之年》)
《新周刊》刘旭: 你提到“创意写作班”。就我自己的观察,我觉得,可能很多青年写作者写得有些同质化。
张悦然: 我想还是得回到那个问题,就是创意写作班到底能不能教会作家写作,然后再来回答说他们写的趋同是不是创意写作班造成的。
第一个问题,我觉得写作班其实只是提供一个环境,在这个环境里你能够更专注地写作。这里面,很多时候大家是在讨论如何修改一个作品。我觉得在修改一个作品上,创意写作班是可以起到更好的作用的,但是可能需要建立在你有一些很好的同学的基础上,这种碰撞才会更加有效。
所以,我认为写作的天赋是不能够在创意写作班里有所改变的。但是,你如果是一个有一定天赋的人,你或许能在创意写作班里有所提高。
至于趋同的问题,可能不是因为上了创意写作班造成的,而是大家现在的生活经验是相似的。
还有一个要帮年轻作家讲话的地方,就是我觉得作家的权力在缩小。为什么这么说?我觉得新媒体或者说这些媒介的这种盛行,使大家现在特别容易看到更加多的作家的本人是什么样的。比如说除了费兰特以外,我们基本上每个作家都有一个形象,都有一个——甚至是人设——在那个地方,所以你就会发现,作家成名以后,他能写的东西就变得越来越有限。
《新周刊》钟毅: 之前有一个说法叫“二流的文学容易改变成影视”,你能够想到反驳这个说法的一个作品吗?
张悦然:可能我首先想到的是《天才雷普利》,它被改编成两部电影以及一部剧,就说明这部小说非常适合改成影视作品。因为它是类型小说,很多人就认为它是二流小说。为什么它可以在严肃文学的领域里有一席之地?因为大家会觉得雷普利这个人物是有无穷魅力的。
(图/《天才雷普利》)
《新周刊》刘旭: 今年你的Mook《鲤》复刊了,也策划了关注新作家“伏笔计划”,主题是“呵护未完成”。作为发起人,你看到这些作品有什么感受?
张悦然: 我不知道他们最后写出来的是不是能像现在未完成的时候那么精彩,但我觉得这种愿景是很值得鼓励的。写作,很多时候是容易中断的,有时候作者也会缺乏某种动力完成它,所以还是需要一个外界的肯定,一个喝彩的声音,一个期待的目光。
《新周刊》钟毅: 《鲤》开始的一些话题会更有公共性,现在则更多返回了文学的初衷。会不会担忧,它因为小众而难以受到关注?
张悦然:能做一期算一期。保留这个平台,也是在保留讨论事情的一个空间——这是我的初衷。我不知道现在大家用什么样的载体讨论文学,我有时候在小红书上能看到大家讨论得很热烈,我就觉得大家还是有这个需要的。
《新周刊》钟毅: 《鲤》复刊后,有没有收到什么印象比较深刻的反馈和讨论吗?
张悦然: 这一期叫做《严肃点!文学》,大家会觉得这个问题很迫切,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解决。
比如说,严肃文学和类型文学的边界不清楚了。很多类型文学的作用被网络文学承载了,但两边的作家沟通交流又太少。
文学好像也变得更小众了,所以更需要把大家集中到某个地方来,让人知道文学还是有一点点阵地的。我认为大家都有责任为文学的传播、文学的复兴做点努力,虽然听起来这个词非常遥远。
《严肃点!文学》
张悦然 著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明室Lucida, 2024-1
《新周刊》刘旭: 这个过程中会觉得有哪些阻力?
张悦然: 最主要的问题是市场在哪里,或者说读者在哪里。因为大家已经没有阅读文学杂志的习惯了,我自己都很少看。
而且网络对写作影响也很大,有时候网络语言会很自然地流入作家的写作里,不是说不行,但是它们可能很难经得起时间的淘洗。我们禁止这些东西进入文学,好像也是没有意义的对抗,它像洪水一样在击溃着我们守护的防线。
我还发现,现在的写作变成一个更加务实的东西。好像大家更需要的是渠道、方法,而不是说“请你慢下来,跟我讲这本书怎么读”。
《新周刊》刘旭: 大家似乎更想要作家这个身份和这个身份带来的光环。
张悦然: 现在“作家”更像是一个人设,而不是一个职业。其实我们都知道,现在的作家很难谋生,也难以持续地写作。所以多一个身份蛮好的,或者多一个创意写作的学位也不错,仅此而已。
我们的很多毕业生其实很迷茫,入校时想着“我终于进了这个门”“我要成为作家”,后来发现老师们也都过得不怎么样,慢慢地,欲望很快熄灭了,就变成了很务实的“我要去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可是在工作上,他们的竞争力也不够高。有时候,写作这件事情甚至会被认为是影响工作的。
《新周刊》钟毅: 悦然老师可以给我们推荐一下最近在读的书吗?
张悦然: 这学期我跟学生们要一起读的书是阿特伍德的《猫眼》,这是她早期的一本小说。还有曼斯菲尔德的短篇小说。我有一个书单,现在要再去读一遍。
(图/《我的塞林格之年》)
我觉得,曼斯菲尔德是一个在生活方面特别有感知力的作家。她还是最懂女性服装的人之一,她写那种维多利亚时代的服装非常精细,要有非常大的热情才能写出来。作家想写得栩栩如生,不热爱是不可能的。
下面是我的书单,欢迎大家一起阅读。
《猫眼》
[加]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著,黄协安 译
河南文艺出版社|读客文化, 2022-4
《清洁女工手册》
[美]露西亚·伯林 著,王爱燕 译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新经典文化, 2021-9
《家庭絮语》
[意]娜塔丽亚·金兹伯格 著,黄文捷 译
重庆大学出版社|楚尘文化, 2013-8
《暗处的女儿》
[意] 埃莱娜·费兰特 著,陈英/王彦丁/黄语瞳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99读书人, 2024-4
《一杯香茶 》
[英]曼斯菲尔德 著,刘佳思等 译
清华大学出版社,2014-1
《传家之物》
[加] 艾丽丝·门罗 著,李玉瑶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2017-10
· END ·
作者丨钟毅 刘旭
编辑丨刘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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