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刑辩故事丨蓝天彬律师

大家好！我是蓝天彬律师，小时候有两个梦想，一个是做记者，一个是做律师。很有幸，两个都实现了。两个职业有共通点，就是探寻真相，接近正义。

我在高中的时候，就想做律师，被我父亲一句话噎了回去，“打官司要靠关系，律师不好做”。于是，我就先做了不用靠关系的记者，我在澎湃新闻做政法记者的时候，主要报道政法新闻。做记者久了，接触社会多了，发现虽然一部分事情可能靠关系，但也有一些事情不用靠关系。于是，我很自然地转行做了刑辩律师。我的体会是，做律师靠自己的专业，也能过得不错。

最近，我的新书《正义不倒：刑辩律师办案手记》由法律出版社出版发行了。这本书记录了我从记者转行做律师的经历，记录了我办过的一系列案件，包括不起诉、撤销案件、终止侦查或二审改判等。我希望用办案手记的方式，呈现刑辩律师是怎样从无望中寻找希望、从困局中破局。穿越迷雾，抽丝剥茧，用一切合理合法的手段，维护当事人权益。

我原本想用《穿越迷雾：刑辩律师办案手记》做书名，后来和朋友交流，朋友提出《正义不迟到》，我想到《正义别迟到》，进而想到年少时听过的《笑傲江湖》片尾曲，“正义不倒，会盟天下英豪，无招胜有招……”那么就用《正义不倒》吧。

我知道，用《正义不倒》 做书名，有点太大了，但转念一想，“少年不可怕丑，须有狂者进取之趣，此时不试为之，此后必将不肯为矣”，虽然不再少年，还是试一试。

我写这本书，有三点原因：

第一、记录历史。大家常说，‌‌新闻是历史的初稿‌，今天的新闻,就是明天的历史。新闻是信息的传递，更是历史的见证和记录。其实，刑辩律师的办案手记，也是历史的初稿。正如徐昕教授的推荐序《拿起笔，记录刑辩时代》所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案子虽然办完了，过去了，但记录下来，就有意义。刑辩律师都去记录，这些记录越来越多，就越能反映我们这个时代刑事辩护与刑事司法的状况，从而成为未来研究我们这个时代的素材。

我们处在一个风云激荡的时代，处在社会快速转型期，我们用几十年走完了其他国家几百年的历程，我们这个时代的刑事辩护和刑事司法也处在一种快速变动之中。作为刑辩律师，我们也有责任去记录历史，哪怕是写一个小的注脚。我这本书，就是一个大时代里的小注脚。

第二、总结刑事辩护的经验与教训。每个刑辩律师都有一些成功案例，成功的原因各有不同，把这些案例写下来，是经验的总结、梳理，对其他律师也有参考借鉴价值。与此同时，那些结果不太理想的案件，如果是竭尽全力辩护了，那么也是值得记录。这些经验与教训，既是案件的经验与教训，也是人生的经验与教训。

第三、写书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分享。把我们的成功案例分享出来，让更多人知道。

我写这本书，有三点原则：

第一、坚持真实原则。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也就是说，基于目前的环境，有些真话无法全部都说出来，但我写出来的案例，都是真的，不是虚构的，不是添油加醋的。至于假话，是不能说的，不能违背良知说假话。

第二、追求简洁有力，不追求华丽词藻。用简单的文字，把事情说清楚，把法律说到位，争取专业性和通俗性的平衡。多用短句，少用繁杂的长句，少用感叹号。文章是给人看的，不能绕来绕去就是抓不住重点，要一针见血。

第三、像新闻一样，保持必要的克制。我们可以有情感的流露和关照，但情感不能过分倾泻，不能泛滥成灾，要保持法律人的理性。即便不能像新闻那样客观中立，也要保持适度的克制，尽量把事情如实记录。如实记录，就有一种历史的力量、时间的力量。有些案件很遗憾，没有获得公平公正的判决，我们记录下来，向历史辩护，向时间辩护，让历史来审判，让时间来审判。

我写这本书，有几点技巧：

第一、尽量在案件办完后的一年内，把成功案例趁热打铁写下来。这时候我们的记忆是鲜活的，很多细节都有印象。人的记忆力是有限的，如果时间久了，那么有些细节的流失就会不可避免。

第二、找到那些成功案例，把“发问提纲、质证提纲、辩护词”重新看一遍。看完这“三纲”，对案件就有一个整体的把握和印象，有时候就可以直接写了。必要的时候，再看看卷宗材料，进一步深入挖掘。写案例文章，要有框架思维，要对几大部分有所构思。要心中有数，才能下笔成章。

第三、文章结构最常见的就是总分总，可以顺叙，也可以倒叙、插叙。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根据具体情况，使用不同的结构。在常见的结构中，可以有些细微变化。

以开头为例，结合我的新书《正义不倒》谈谈：

1、在开头可以用凝练的话，简要概括是什么案件，包括案件罪名、结果，再一五一十讲述办案经过。

《无罪辩护后的不起诉》

这是一个疑似涉案金额上百万元、夫妻双双被抓获的案件。

这是一个历时一年半努力辩护、律师和检察官良性沟通的案件。

最近，我代理的于翔（化名）涉嫌诈骗罪一案，经过和华东M县检察院办案检察官反复沟通，递交多份法律意见书，检察院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严把证据关口，最终作出不起诉决定。

《有罪？无罪？》

办理疑难复杂案件，是刑辩律师的必经之路。

越是疑难复杂案件，越需要辩护律师沉着冷静，打出一套组合拳，全力争取当事人利益。

史晓明（化名）涉嫌合同诈骗336万余元，华东K县法院一审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2022年1月，我介入二审辩护，认为是民事纠纷，不构成合同诈骗罪。类似案件二审有罪判决已经生效，这让辩护工作难上加难。

经过我们顽强的无罪辩护，华东M市中级法院撤销案件，发回重审。

近日，K县法院重新审理，改判四年半，实报实销，当事人恢复自由。

2、在开头可以用对话体或者直接引语，更有现场感。

《新冠疫情时期的缓刑》

“蓝律师，李达（化名）这个案子什么时候能结束？家里人都好着急，他妈妈都快疯了。”

“蓝律师，李达什么时候能回家？他这个案子又不严重，为什么拖了这么久？”

“蓝律师，李达什么时候能出来？他妈妈这几天都不吃饭，也睡不着觉，身体都垮了。”

每隔几天，我就接到李达父亲的电话，有时是我早上睡眼朦胧要起来的时候，有时是我满身疲惫准备下班的时候，有时是我刚吃晚饭休闲散步的时候。不仅是李达的父亲，还有他的母亲，他的姑姑……七大姑八大姨也时不时来关心一下。直到我和他们说，指定一个人和我联系，电话的频繁程度才稍微缓解一下。

一个家庭，可能一辈子也碰不到一次刑事案件，或者就碰到一次刑事案件。李达的家庭碰到了。

《“我想等着他出来，带他回家”》

“蓝律师，我老公能不能取保候审？能不能判缓刑？真的拜托您辩护了！为了他的事情，我最近瘦了十斤。我想等着他出来，带他回家。”

记得有电影台词说，刑事律师看到的是一个坏人最好的一面，而离婚律师看到的却是一个好人最坏的一面。

《激辩》

“从上午九点半到下午四点半，连续七个小时开庭，为当事人利益全力辩护。疫情期间，律师、检察官、法官为了开庭，都没有吃午饭，这会儿可以直接回家吃晚饭了。”这是我最近发的一条微博。

疫情期间，开庭不易，抓住一切机会辩护，这正是很多刑事律师的状态。

3、在开头可以站在更高的角度看待办理的案件，深化主题。

《翻版药神案》

癌症仍然是一个世界性难题。

中国的新发癌症人数和癌症死亡人数全球第一。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国际癌症研究机构（IARC）发布的2020全球癌症负担数据：2020年，全球癌症新发1929万例，23.7%（457万例）发生在中国；全球癌症死亡996万例，30.1%（300万例）发生在中国。

甲磺酸阿帕替尼，是一种治疗胃癌的药品，对其他癌症也有作用。Z市，一盒甲磺酸阿帕替尼1150元，医保可以报销60%或70%，但政策突然变化，只有胃癌二期以后的患者办理特药证后才能报销，这就导致很多患者负担大大加重，有的甚至买不起药。

我的当事人高小春（化名）是医药销售公司业务员，利用他人的特药证，购买药品后，低价卖给患者，甚至免费送给患者。

2021年6月，高小春等12人涉嫌诈骗罪，被Z市Y县公安机关刑事拘留。我接受委托后，第一反应是，翻版药神案？

结尾：

2022年9月底，假期前夕，法院作出判决，宣告缓刑：被告人高小春犯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并处罚金六万元；犯掩饰、隐瞒犯罪所得罪，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六个月，并处罚金五万元；合并执行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五年，并处罚金十一万元。

至此，终于不负所托。当事人高小春发微信给我，“感谢蓝律师这么长时间的付出”。希望这样的案件不再发生，也希望相关部门出台政策的时候能更多地考虑到民众的福祉。

《有偿删帖》

一段时间以来，网络有偿删帖行为，成了一门生意，甚至是黑生意。有关部门多次打击，风气有所好转。其中，一些有偿删帖行为人，被以非法经营罪定罪量刑。不过，我认为，从罪刑法定原则来看，有偿删帖行为是否可以评价为非法经营罪，值得商榷。

我的当事人郑俊（化名）在网上有偿删帖，涉嫌非法经营罪，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我研究后决定做无罪辩护。

4、在开头可以用简要的几句话高度概括所思所想，然后直接切入主题，直接开始讲述。

《“结硬寨，打呆仗”》

每一个涉黑涉恶案件的辩护，都是一场硬仗。这需要律师“结硬寨、打呆仗”，稳扎稳打，全力辩护。

吴达（化名）的案件移送华东Z县检察院审查起诉，已经半个月了。

2022年11月，吴达的父亲愁容满面，通过朋友介绍找到我，反复说吴达被冤枉，五个罪名都有问题，希望我能为他辩护。

十万火急，吴达的父亲委托辩护当天，我和助理就驱车前往Z县检察院阅卷。

《网络发帖惹来跨省抓捕》

2022年11月，一份求助信在网上流传，求助人是庞某某。他说，他是一名货车司机，住S省，平时写写自媒体文章，还被聘为S省公安交通管理信息员。然而，如今却因发贴，被T省Z县公安定为涉嫌寻衅滋事罪网上追逃，只能向律师和媒体求助……

有媒体朋友把这封求助信转到微信群，我的朋友龚华律师看到后，在北京第一时间表示，愿意提供无偿的法律援助。我看到后，在南京随即响应。

我们联系庞某某本人，了解情况后，初步判断不构成寻衅滋事罪，决定做无罪辩护。

我和龚律师，一南一北，共同合作，一起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第四、写案例文章，要注重细节描写。案例文章要有骨架，同时也要有大量细节支撑，甚至靠细节推动。这时候可以化用卷宗材料的细节，把讯问笔录、询问笔录转化成故事性的表述。事情是同一个事情，但表达可以不一样。

《12亿元项目背后》的片段“不下雨为何打雨伞”：

2015年12月，融资项目落地成功后的一个晚上，齐晟打电话给赵赫，约在一个地方见面。

到了地方之后，赵赫联系齐晟，齐晟又换到一个高尔夫俱乐部门外几百米的地方见面。

赵赫停车以后，发现齐晟就在几十米开外。齐晟打了一把黑色雨伞，戴了一副手套。

赵赫当时很奇怪，那天不下雨，为何打雨伞。后来再想，估计是齐晟害怕附近有监控。

齐晟见面就说，我去过交投，我让他们财务取的现金，我没要连号，没要新钞，都是旧钞，都在交投清点过了，我先拿了一部分，下面还会再安排。在车前方的垃圾桶旁有个袋子，你自己去拿，拿到之后尽快把袋子扔掉。

赵赫预感是好处费，拿到袋子，上车打开一角，全是一百元面值的现金。回家以后细数，有100万元现金，都是10万元一捆，一共10捆。

赵赫知道这是潜规则。齐晟作为中介方，依靠手里的资源，项目落地之后都有高额的中介费。这个12亿元项目落地之后，按照行业一般的中介费率1%，至少有1200万元中介费。他吃肉我喝汤，赵赫认为这是自己应得的，还给少了。

2016年8月，齐晟又打电话给赵赫，约在一个小区门口见面。齐晟戴着墨镜，从香槟色的玛莎拉蒂车里，拿出一个类似用来装鞋的袋子，说，Y市的事情到此结束。赵赫知道里面是钱，回家后细数是50万元。

这是赵赫涉嫌犯罪的一些片段。

第五、写案例文章，可以化用发问提纲和辩护词。对发问提纲和辩护词做一些调整，就可以作为文章的一部分。

《跌入灰仓》中就引用发问提纲。

开庭时间到了。法庭发问环节：

我：你在公司担任什么职务？

陶峰：总工程师。

我：主要负责什么？

陶峰：主要负责市场和技术。

我：S市高炉环境除尘改造项目，你担任什么职务？主要负责什么？

陶峰：项目负责人，主要负责业务、设计、施工等。

我：之前该项目有没有发生过安全事故？

陶峰：有小的，没有大的，比如不系安全带。我还口头警告过工人没系安全带，对他们批评教育。

我：有没有发现过安全隐患？

陶峰：有。

我：你是怎么处理的？

陶峰：我提醒、告知、阻止他们，甚至罚款。

我：你对下属有没有安全生产教育培训？

陶峰：有一些。

我：有没有安全技术交底？

陶峰：每天早班会上，会口头上说的，会强调的，钢铁公司也有要求。

我：有没有对施工作业现场督查巡查？

陶峰：一两天去一次。

我：有没有制定安全管理规章制度？

陶峰：之前有一些，确实要加强落实。

第六、在悲剧面前，在恶性事件面前，要温和地表述，不要过分强调自我，不要沾沾自喜。

《车轮下的悲剧》开头：

逝去的生命永不再来。

2021年9月，一个平淡的下午，一个老小区，一个两岁的孩子突然跑向路中央，当事人李顺（化名）开车，猝不及防碾压过去，孩子不幸身亡。

L县公安局交通警察大队《交通事故认定书》认定，两岁的孩子负该起交通事故的次要责任，认定李顺负该起交通事故的主要责任。李顺涉嫌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刑事立案。

我是李顺的辩护人，看到监控视频全过程，心里咯噔几下，这种悲剧让人难受。不过，既然接受委托，就要尽全力去辩护。

结尾：

一年后，2022年9月底，L县公安局认为没有犯罪事实，决定撤销案件，当事人李顺无须承担刑事责任。

一个刑事案件就此了结。不过，李顺和保险公司仍要面对民事索赔诉讼。希望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

第七、写案例文章，可以有一些闲笔。法律文章总体来说是严谨的、严肃的，在严谨、严肃之余，如果有一些悠闲的笔调，有一些“无用之用”的趣味，那么文章的可读性就增加了。这就好比大战前夕，几个人闲聊几句，然后马上投入紧张的战斗，会有一种张力。看似可有可无，实际上寥寥几笔，就让案例文章更丰富、立体，更有人间烟火气。场景变换，观感随之变化。比如，写一下办案途中的观察，对城市、当事人、家属、风景、心情的描写。

以我的新书《正义不倒》为例：

写城市：

《远方的骗局》

到了G城火车站，老的平房，老的设施，时间仿佛倒流，像极了九十年代。G城是个安静悠闲的千年古城，王勃《滕王阁序》有两句，“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说的就是此地。当然，如今只剩怀想而已。我们打车去检察院，复制卷宗，和检察官沟通案情，并提出房子事宜，再去公安局。接着去看守所会见周某。

写当事人和家属：

《无罪辩护后的不起诉》

于翔的弟弟是一个踏实的上班族，从未遭遇如此家庭变故，难免惊慌。通过朋友介绍，委托我为于翔辩护。于翔的弟弟说了一个小时候的细节，让我转告于翔，这样于翔就会信任我。那是兄弟俩都在几岁的时候，玩捉迷藏的游戏，一个躲在电视机后面，另一个找了好久没找到，直到天黑下来。我去看守所会见于翔，于翔一听到小时候的故事，马上就说：“蓝律师，我相信您。”随后，我详细询问于翔做了什么事，为什么被抓。

写风景：

《判缓刑后，他说回去就结婚办酒席》

我会见过李岩后，向公安局递交取保候审申请书。这家公安局在景区半山腰，林木茂盛，鸟语啾啾，不远处有大片农田，山顶有座寺庙。微风过处，心神旷达。可惜时间赶，来不及细看。

以上讲了我写《正义不倒》的三点原因、三点原则和几点技巧，是个人的一些想法，供各位参考。谢谢！

蓝天彬律师：江苏法德东恒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江苏省人大常委会法工委规范性文件备案审查咨询专家，江苏省律师协会维护律师执业权利工作委员会委员，南京市律师协会刑事诉讼法律专业委员会秘书长，前政法记者，毕业于厦门大学，专注于刑事辩护，多起案件获得不起诉或撤销案件、终止侦查、改判缓刑等结果。著有《正义不倒：刑辩律师办案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