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溪劲竹石峥嵘,枫借村童脸上红。丞相源边秋山老,写生偏喜雨空濛。”
这是1988年,刘海粟先生在其所作《丞相源》画侧所题的小诗,诗后有落款道:“刘海粟信笔记,九十三岁,十上黄山。”自1918年至1988年,刘海粟先后十次登临黄山,从“搜尽奇峰打草稿”式的习效自然,到“黄山白发看争高”的畅游天地,刘海粟先生的“十上黄山”,正向世人展现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如何像大江大河一般吞吐大荒、将世间伟力化为己用。在生命最后的数年,这位历经沧桑的矍铄老人最后一次步入黄山的空濛烟雨,他看见溪水、竹石、红枫叶,宇宙的一半在峥嵘间老去,而另一半永远蓬勃着天真与生机。
刘海粟美术馆一楼中庭。本文现场图摄影 澎湃新闻记者 李梅
两件刘海粟的《清奇古怪》同时展出,分别创作于上世纪50年代与80年代
2024年10月28日,“百年吞吐——刘海粟书法大展”于上海刘海粟美术馆正式开幕,展出作品超过200件,其中有许多刘海粟先生的晚年书作。这些作品恰似三十六年前的黄山云谷,一面展现着苍茫遒劲,一面洋溢着烂漫天成,如在这次展出的写给妻子夏伊乔女士的信中,刘海粟先生以淳拙的笔体写道:“诚然,艺术是有力量的,能感动人、吸引人,我在创作时也有同感:‘丹青不知老至,天地常在壮观间’。”
刘海粟先生之伟大,在熟知者中已不必多言,但对初怀好奇之心的观众,仍有稍作梳理之必要。刘海粟先生1896年生于清王朝治下的常州府,五岁习书、七岁习画,接受了传统私塾教育,也接触了彼时新兴的西学教育,更滋养于书画艺术的熏陶。1909年,刘海粟在上海“背景画传习所”学习了基础的西方绘画技法,至1912年,年仅17岁的他竟与传习所同学一同创办了“上海图画美术院”,即后来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并以之为契机引进新式教育理念,响应蔡元培“美育救国”的号召。抗日战争前,刘海粟已多次出访海外,进行考察、交流和展览筹办,推广中国美术走向世界。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努力筹措资金,将所得钱款支援国内。新中国成立后,刘海粟先生继续在国家的美术教育事业上竭力有为,其个人的艺术创作往往与时代共名。但“文革”期间,刘海粟先生不幸遭到批斗和抄家,1976年后又数次中风,但他始终坚持对艺术的耕耘,追求艺术和人生更阔大的境界。
1920年代刘海粟和康有为合影的照片
刘海粟先生不仅是美术家、教育家,还是一位出色的书法大家,或许他的绘画成就和人生故事太过精彩,使人往往未及细察绘画之侧同样精彩的书作。如著名学者白谦慎自述在讲课时“总是绕不开刘海粟……可唯独从来没有谈过他的书法。对于一位以治书法史为业的教师来说,似乎有些奇怪。”此次展览,便是对刘海粟先生书法艺术的集中展示,是对其艺术人生的重要补充,而这些“白纸黑字”记录的文献资料,使观众得以借刘海粟先生的视角,透视中国二十世纪发展的多重侧面。而这,便是生活在2024年的我们仍要重读刘海粟先生书作的第一个必要。
重读刘海粟先生的第二个必要,便是他的书作向我们启示了一种“吞吐”而非“涓选”的生命态度。若把专门化、精细化的学习和工作方式视为对世界的“涓选”,那么刘海粟先生代表了一种对世界沉雄壮阔的“吞吐”式吸纳、转化,这对当下书法创作和教育,以及每个人的人格完善,示以有效路径和强力精神。
首先,刘海粟先生学书的年代,恰逢中国人救亡图存、重开天地的历史时空,似乎如上海这座城市一样,整个中国也变成吞吐着古、今、中、西巨量货物的港口。一方面是滚滚洪流冲击,不容精挑细拣,另一方面是有志之士努力博观,合于时代风潮。借用书画理论家林俊评论薛养贤先生书作时的话:“如何支撑一个艺术家,大象永远比老鼠吃的多。大家首在吞吐量。”刘海粟先生在古今中西间的“吞吐”式学习,便是对“吞吐量”的最佳示范。正是这吞吐,不断开拓一个少年的眼界和胸襟,为他的创作提供丰富的素材,使他的书法与绘画总是超出了纸面,在一片更为广阔的空间中发生作用。
1930年代刘海粟在欧洲讲学介绍书法的照片
此外,刘海粟先生的书法反映出“碑帖融合”的思潮。“碑学”书法本身是追求超越的产物,人们觉悟在那些损泐驳杂的碑版书作里,有书法表现的更多可能,也有鼓舞群众的尚武精神。可以说,清末以来国人之尚碑,即是一种从法帖中抬起头来、亦从孱弱中寻求自振的努力。刘海粟先生的书作,并不以精致秀美为追求,而是在博大的体格里,以浓淡湿枯和正侧倾欹表现奇逸。即所谓金石气息,并参以画意。这不仅源自他对“碑学”的吞吐,还有对碑帖两大体系,以及书法和绘画艺术的融通。展览中刘海粟先生临于1975年的《散氏盘》长卷,便是这“金石书画”的范本,刘海粟在卷末自题道:“学书必从篆入,余近写毛公鼎、好习散氏盘。今年余年八衮,重临散氏盘铭自寿。”学习书法的意义,或许是为往圣继绝学,或许是在学习工作之余追求心神的宁悦,但我们也可以将书法视为去知觉世界的一个抓手,领略松树碑刻般的苍拔、竹子长竖般的劲挺、人世如墨洇散来的含混和丰富。这些领悟也反过来逼问作为书写者的自己,究竟有什么是不得不通过书写表达出来的,在天地之间,题写怎样的诗句,才足与黄山争高成为另一峰,而不是重复古人缭绕的山雾。若能从刘海粟先生的书作中体会这一点,那么当下生活中的许多困惑,便有了突破的可能,倦顿与孤寂,也伴随这吞吐而转向振奋与疗愈。可以说,吞吐大荒的气魄,正是当下所需。
刘海粟书联 《海到山登》
当然,这开阔是包含了丰富的细节,吞吐之中已内化了涓选,如刘海粟先生所说:“人要干事,要有大气魄,但还是要认真,为人要豪爽,但要注意细节、小节。”如作书作画一样,大的格局和小的细节缺一不可,书法与人生,也总在有无相生、前后相随间。重读刘海粟先生的第三个必要,便是通过其书走近其人,去看一个不一样的人,就像去听山间叠瀑的喧响,体验与都市不一样的生活。
刘海粟先生在写于1923年的《制作艺术就是生命的表现》一文中说:“宋有画院,院体派的画,千篇一律,好似刻版一样,有工艺的价值,而没有艺术的精神。八大、石涛、石溪辈艺术家,他们的作品超越于自然的形象,是主观一种抽象的表现,有一种强烈的情感,跃然现于纸上,他们从一切线条里表现他们狂热的情感以及心状,就是他们的生命。”
刘海粟手札局部 致夏伊乔
在今天的书法展览中,观众往往能看见书作上丰富的技法,看见书法家们深厚的功力,看见为新的风格不断表现的古今诗文。但观众更期待看见今天的艺术家们对古今诗文的理解和感悟,期待看见书写者在与世界的交互中打磨出的个性和真趣,期待被饱蘸深情的家书细细打动,期待被恣肆磅礴的题记“掀翻在地”,期待被书法中蕴藏的一整个世界打开生命。这次展览中的“海到尽头天是岸,山登绝顶我为峰”,若非刘海粟先生的沧桑人生,和“十上黄山”的故事,单写这句便少了几分震撼。“兴到图成秋思远,人间又道是梵高”,如无西画创作和美术教育经历作底色,这口占的吟哦则又显得单薄了不少。刘海粟先生的书法,与其画有关,有创意可赏;与其学有关,有领悟可参;与其社交有关,有故事可讲;换句话说,与其人有关,驻足其间总有未看尽的风景。
展出现场的刘海粟先生大字书法
展出现场,刘海粟先生临《散氏盘》
20世纪初,内忧外患之际,以刘海粟先生为代表的中国先进知识分子们努力革新,图存于新天地之间,其书中姿态全如苍松虬柏,似可以一挽狂澜。在国家走向复兴、持续进行现代化建设的今天,面对纷繁复杂的世界局势,和人工智能、地外探索,以及物流、基建、流量、虚拟等等事物组成的生活现场,书法家将把什么写到纸上,我们又能在其中读出怎样的故事,是刘海粟先生的书法大展对今天创作进行的叩问。
自刘海粟先生辞世后,他的书法作品已展览多次,而今日在上海的大展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或许对刘海粟先生的作品,也要“十上黄山”般一读再读,这次展览也是我们在刘海粟先生的山中攀登最远的一次。如此具有丰富故事和充沛精神力量的艺术作品,总是常读常新的,期待这些作品在未来时空中时时重聚,伴我们步行得更远。在参观之后,也期待我们被书中风雨所浸染,走向属于自己生命的幽溪、劲竹,走进那风光无限的峥嵘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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