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被称为“学界泰斗”,他精通12国语言,曾任北京大学副校长、中国社科院南亚研究所所长等等。
他锲而不舍地研究佛教超过五十年,《季羡林谈佛》这本书不是“讲解”佛学,而是“研究”佛学。因此,对信徒来说,有些内容就有点刺耳了。
我从来没有信过任何宗教,对佛教也不例外。而且我还有一条经验:对世界上的任何宗教,只要认真地用科学方法加以探讨,则会发现它的教义与仪规都有一个历史发展过程,都有其产生根源,都是人制造成的,都是破绽百出、自相矛盾的,有的简直是非常可笑的。因此,研究越深入,则信仰越淡薄。
如果一个研究者竟然相信一种宗教,这件事情本身就说明,他的研究不实事求是,不够深入,自欺欺人。佛教当然也是如此。
——季羡林《我和佛学研究》
▲ 书本封面。
研究人,不是神
释迦牟尼是佛教的创始人,也是个历史人物。既然是研究人,就要破掉神话迷雾,还他本来面目。
释迦牟尼29岁出家,35岁成佛,传教长达45年,直到80岁涅槃。他的一生和当时很有力量的商人有密切联系,也结交国王、“失足女”,表现出圆熟的交际手段。
总之,释迦牟尼是一个性格比较复杂,有不少矛盾的人物。但他之所以成功,佛教之所以成为一个世界宗教,一方面说明它满足了一部分人民的宗教需要,同时同他这个教主有一套手段也是分不开的。
——季羡林《释迦牟尼》
▲ 明代丁云鹏画的释迦牟尼像。
佛教不是直接传入中国
“浮屠”来源于印度古代俗语,“佛”来源于吐火罗文。
从“浮屠”和“佛”的音译,可推测佛教传入中国的途径和时间,佛教不是直接传入中国的。
从“浮屠”可推测,佛教约在西汉文帝到武帝时,从印度传到游牧民族“大月支”,再传入中国。
从“佛”可推测,佛教从印度传到中亚新疆小国,再传入中国。
▲ 山西应县木塔。
原始佛教的“悲观主义”
佛教兴起于公元前五六世纪,当时印度的种姓制度是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的混合产物。
佛陀最根本的教义是所谓十二因缘、四圣谛、八正道。
十二因缘的基础是苦,苦的根源是无明(不了解,不认识)。
四圣谛:苦、集、灭、道,也以苦为中心。而八正道:正见、正思、正语、正业、 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是为了从苦中解脱而修行的方法。
总之,他认为生老病死,一切皆苦,存在本身就是痛苦。他也相信业报,相信轮回。他的最高目标就是铲除无明,了解或认识存在的因果关系,从而跳出轮回,达到涅槃。
这一些想法都涂着浓厚的悲观主义的色彩。有的人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宗教不是悲观主义的;但是,像佛教这样彻底的悲观,还是绝无仅有的。我认为,这种说法是很有见地的。
——季羡林《原始佛教的历史起源问题》
佛教提出众生皆苦,相信轮回业报,从而反对了种姓制度。
它基本上是无区别地对待一切种姓的,它不像婆罗门那样排斥异己,不把社会分割得七零八碎。
它反对婆罗门杀牲祭祀,投合了农民的愿望。
佛教徒虽然不从事体力劳动,靠布施为生,但是他们不许占有任何财物,房子、牛羊、土地等都不许占有,不许做生意,不许触摸金银,因此同人民的矛盾不大。
佛教主张使用人民大众的语言,这就比婆罗门使用梵文大大地有利于接近人民、宣传教义。它反对苦行,在这一点上,又比其他沙门教派占了上风。
由于这一些原因,它在印度由小而大,终于成了大王朝的国教。输出印度以后,由于它无区别地对待一切民族,因而在一些亚洲国家流行起来,一直流行到今天。
——季羡林《原始佛教的历史起源问题》
▲ 印尼的婆罗浮屠。
佛教的“倒流”现象
宗教的排他性特别强,但是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国,又从中国“倒流”回印度,是世界宗教史上一个特异的现象。
佛教是从印度传到中国来的。中国人接受了这一个外来的宗教以后,并不是墨守成规、原封不动地把它保留了下来,而是加以改造和提高,加以发扬光大,在传播流通过程中,形成了许多宗派。
总起来看,在律的方面——僧伽组织方面的改变,比起在教义方面的改变与发展,要少一些,要不太引人注目一些。在佛教义理方面,中国高僧在几百年上千年的钻研与学习中,有了很多新的发展,有的又“倒流”回印度,形成了我所说的“佛教的倒流”。
——季羡林《佛教的倒流》
佛教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和其他两大宗教相比,为什么只有佛教才有“倒流”现象?
据我涉猎所及,耶稣教和伊斯兰教不存在“倒流”的问题,至少没有佛教这样明显,这样深广。原因何在呢?耶稣教和伊斯兰教从一开始就各有一部圣经宝典,耶稣教的是《旧约》和《新约》,伊斯兰教的是《古兰经》。这两个宗教的信徒们,大概认为天下真理均在其中矣。只要勤学熟读,深入领会,用不着再探讨其他真理了。
——季羡林《佛教的倒流》
在古印度,宗教和哲学紧密结合在一起,大乘佛教继承并发扬了这个传统。大乘还提倡逻辑学,所谓的因明学者就是。
佛教中没有确定哪一部经典是圣经宝典,唯我独尊。所有的经典都并肩存在、庞然杂陈,这些经典通常称为“大藏经”。
释迦牟尼并不承认自己是神,他活着的时候,以及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僧徒们也没有把他当神来膜拜。有的学者说佛教是无神论,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
而且,佛教可以粗略分为高层次和低层次。
低层次的佛教烧香拜佛,修庙塑像,信徒们相信轮回报应,积德修福。
高层次的佛教信徒,他们的重点是钻研佛教义理,就像一个哲学家钻研哲学。钻研的结果,由于理解面不同,理解者的修养水平、气质、爱好也不同。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许多宗派。
总之,我认为,佛教有宏大的思想宝库,又允许信徒们在这一座宝库内探讨义理。有探讨义理的自由,才能谈到发展。有了发展,才会有“倒流”现象。这是再明白不过的。
同小乘比较起来,大乘的思想宝库更丰富,更复杂,更富于矛盾。唯其更富于矛盾,给信徒们或非信徒们准备的探讨义理的基础,才更雄厚,对义理发展的可能也就更大。中国佛教的“倒流”现象仅限于大乘,其原因就在这里。
——《佛教的倒流》
▲ 拉萨布达拉宫是藏传佛教的圣地。
宗教发展的共同规律
佛教传入中国,到了东晋已经约有三百年历史。僧寺日益增多,僧尼与日俱增,名僧辈出。
一个外来的宗教,传入一个文化传统迥异的国家,不可避免地要发生冲撞,佛教不能例外。经过相当长时间的试探、伪装、适应,逐渐为中国人所接受,最后达到了融合的阶段。到了东晋,应该说这个阶段已经到达了。
——季羡林《法显》
在宗教的最初发展阶段上,满足宗教需要费很大的力量,付出很大的劳动。在这里,宗教就施展出自己固有的本能适应性。在不影响满足宗教需要的情况下,竭力适应生产力的发展。
经过多年的思考与验证,我认为,世界宗教的发展是有共同规律的。这个规律可以用如下的方式来表达:用越来越少的努力(劳动)得到越来越大的宗教满足。
——季羡林《法显》
从小乘到大乘的过渡,是这个规律的具体表现;顿悟学说的兴起,背后也是这个规律。
渐悟耗费时间和精力,会和物质生产发生矛盾;顿悟则洞见真如本性,即可立地成佛,扫除了宗教信仰和发展生产力的矛盾。
禅宗提倡劳动,“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在中国各佛教宗派中,禅宗寿命最长。
▲ 日本金阁寺有中国唐朝禅宗佛殿风格。
佛教理论和实践的矛盾
到了唐代,佛教在中国的传播至少有了六七百年的历史,很多重要的佛典译成汉文,有的甚至不止一个译本。佛教教义也有了很大的发展,中国僧侣已经能够自己创造新的宗派,形成中国化的佛教。
玄奘经过九死一生,终于到达印度,遍访名师,回国后写书、译经、讲经。玄奘基本上继承了印度大乘有宗的传统,形成了中国佛教的一个宗派——法相宗。
法相宗体系的特点是八识,种子是构成世界的原因,“染”的叫有漏种子,“净”的叫无漏种子。有漏种子使人类陷于苦难,只有断尽有漏种子,人类才能跳出轮回。
根据法相宗的理论,只有佛才能断尽有漏种子,但是有漏种子断尽才能成佛。这个鸡与蛋的关系,使法相宗陷于困境,无法摆脱。
总之,不管怎么样,在法相宗看来,成佛是异常艰巨的,如果说不是不可能的话。这是他们的理论。
但是在实践上,好像又不是这么一回事,成佛不但不是不可能的,而且今生即可成佛。
——季羡林《玄奘》
季羡林觉得,中国古代许多佛教大师都似乎有这样的矛盾,讲佛理的时候,头绪纷繁;但在实践方面,则又是另外一套。
可能是由于对一般老百姓,如果死钻牛角,就会把他们吓退,不如说得简单明了,只需喊上几句“阿弥陀佛”,布施一些什么东西,就扯给他们一张天国入门券,西天有份。这样对吸收信徒,增添利养,大有好处。
——季羡林《玄奘》
▲ 悬空寺设计巧妙,刚建成时没有这些木柱,木柱是后来加的。
佛教在中国的融合
在中国思想史上,儒家起源于孔子,佛教起源于释迦牟尼,道教虽然自称是老子、庄子的信徒,但是汉以后的道教实际上却是张道陵创建的。在这三家中,儒、道两家是土生土长的,佛教是从印度传来的。
佛教不但影响了中国文化的发展,而且由中国传入朝鲜和日本,也影响了那里的文化发展,以及社会风俗习惯。佛教至今还是东方千百万人所崇信的宗教。如果没有佛教的输入,东方以及东南亚、南亚国家今天的文化是什么样子,社会风俗习惯是什么样子,简直无法想象。
——季羡林《佛教的传入中国——两种文化的撞击和吸收》
中国历史上并没有十分剧烈的宗教战争,不像欧洲的十字军东征。印度佛教传入中国,同本国的宗教、文化、伦理道德方面有撞击但不激烈、不明显,表面上来看,似乎很快就和平共处了。
事实上,各国各时代的统治者利用宗教,为巩固自己的统治服务,都有不同的策略与措施。
所谓有用,包括六个方面:
一,哪一个宗教拥立了自己?
二,哪一个宗教对眼前或将来的统治有用?
三,哪一个宗教能为自己的门楣增光?对调整品级结构,抑制名门大族,抬高庶族地位,确立族望与官品相结合的等级结构有用?
四,哪一个宗教有利于扩大版图?
五,哪一个宗教有利于长生不老?
六,如果是一个女皇,哪一个宗教能抬高妇女的地位?
最后这一个看来是个小问题,但可也是统治者关心的问题。
根据这一些考虑,可能还有其他考虑,隋唐统治者就对儒、道、佛三家有压有提,有抑有扬,随时变化,随地变化,随人变化,呈现出错综复杂的景象。
——《唐初统治者对宗教的态度》
▲ 广东佛山西樵山有一座世界最高的观音坐像。
佛教传入中国,经历了试探、适应、发展、融合等阶段,最终成为中国文化、中国思想的一部分。季羡林把一些重要的佛教史考证内容和佛教史脉络呈现给大家,较为系统地阐述了佛教发展的历程以及对中国文化的影响。
再强调一次,《季羡林谈佛》是学术研究,不是讲解佛学。科学是越辩越明的,在讨论中拨云见日,看见世界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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