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有福/文
大概是十几年前吧,刚刚采访完孔子和董仲舒的回族后裔,就有人捎话过来:孟子和朱熹的后裔中也有回族后裔,何不一并采访一下,以拼成一幅多彩的家族边疆?
孟希光
听风觅踪,顺着接下来得到的口风和线索,我很快得知青海化隆甘都的孟家有可能是孟子的回族后代。可是,由可能到确凿,这中间还得有多少路要走啊!对此,有点颓唐,一时之间并没怎么太上心留意。
再其后,有一次跟大名鼎鼎的民国达人马德福老人聊天时意外得知,他的儿媳就是化隆孟家的姑娘。我这就顺便问其儿媳,她则爽快回答:就是哩!如今的化隆甘都那么一大家子人,老人们还会说出从汉族转变为回族得仔细,我的族叔孟全禄孟师长活着时与我的娘家人都还有走动。
这线索一放数年。前年吧,在循化,与前来讲课的中国伊协甘都籍学者韩积善先生随便说起了甘都和孟家。他说,他都认识很多孟家人,有的还是同学。我这就乘兴请他牵线,准备采访一下。一番努力,可他最终的回答是:孟氏家族长者让我先看看《青海文史资料》等言及的内容,之于他个人则没有兴趣接待采访。
好吧,既如此,不勉强。
孟希光与马跃祥阿訇在一起
不过,记者的职业习惯让我还是一直在有意无意的关注起孟家。其中,最为显著的人物当然还是孟全禄了。因为百度对他都做了这样的介绍:
孟全禄(1906--1983),回族,青海化隆人。1943年1月,任陆军步兵上校。1931年,任国民革命军新编第9师3旅1团营长。1936年10月,任西北剿匪总部第5纵队第100师300旅600团团长;12月,任新编第2军补充团团长;再后任青海省保安团团长。1938年秋,任暂编骑兵第1师3旅旅长。1940年,任骑兵第8师副师长。1943年脱离军职。1949年5月,任新编骑兵第6军少将副军长;同年9月,在青海海曼投诚。1950年任青海省人民政府参事,青海省政协常委兼秘书长。1955年,任青海省民委副主任。1966年10月,被捕入狱,1975年获释。1977年,任青海省政协常委。1979年平反。1983年5月14日,在西宁病逝。
这样一段文字之外,我还同时通过其它资料获知,就是在马步芳的军界,他也曾有过挫折。那是1943年,因为发现他有走私行为而遭到开除,为此在外经商六年,中止军务。文革期间,以反革命罪投入监狱服刑时,还曾获准保外就医待遇,提前两年获释。一生可谓大起大落,幸运和不幸时相伴随。尽管如此,他依然活了89岁,留下五个儿子,两个姑娘,在西宁彻底扎下根来。儿孙辈里,有不少显赫一时的人物,在西宁属于望族。其中,我有幸拜望采访的孟希光就是一位。
金镖阿訇、孟希光、马有福
孟希光是孟全禄五个儿子中的老小,生于1932年6月。没有公职,不属于有钱汉,但他在东关却是一位大名鼎鼎、妇孺皆知的公众人物。在东关,人们每提起他,众口一词都是孟校长,把他青春时期只四五年光景的校长履历当成了他终生的标签和称谓。可见,在校长之任上其生命印迹刻得很深,致使他的学生们口口相传,就像在水中扔下一个石块,荡起层层涟漪,这大半个世纪的光景,就一直不曾改口,越传越广。对此,孟老师也早就适应,不觉拗口。
因为,在东关,他的学生洒满每个街巷,他不一定全认识这些学生,但学生们却都认识他。其中,买静轩、马岩、韩继文等人都是名满东关的书法家。他们每每说起自己的字,就不由自主地说起孟校长的影响与启蒙。孟校长一手钢笔字、毛笔字、粉笔字写得炉火纯青,极具个性,在学生心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再加上他的从事各个行当的学生们遍布东关,他们难忘孟校长在人生关键时刻的引领与启蒙,面对家人孩子总爱说一番孟校长。孟校长由此成为东关集体记忆中的核心人物和关键坐标,这名气自然而然就越来越大了。
他的学生中与共和国同龄的学生买锦轩说,还不止这些。孟先生这一生端庄方正,潇洒倜傥,哪怕是身处建筑工地,也从不敷衍自己的着装与形象;前几年还每每打着红领带上街见人,这样一种昂扬的精神姿态让东关人都认为他活得扬眉吐气,为此每每将他作为人生标版,这,也为他赢得不少知名度。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孟校长谦和地点点头,说,是真的!慈祥的脸上一时露出满意的自信。我们这就接着话题说起他卸任校长前后的这大半生经历。他说,他的成长经历开始时与东关大多数人差不多。小时候,人在水城门清真寺扎巴阿訇开学时,他在那儿念经板,接受民族启蒙教育。
1945年,顺应时代大潮被选拔到昆仑中学接受现代教育,并因此完成中学学业。
1953年,他投考青海民族学院,被民院大学班录取。当时的民院里只有一个大学班。在班里,只他一个回民学生。
1961年,他响应政府号召,利用已经关闭的北关清真寺校舍创办东关民办小学,唱着解放防区的天,把西宁地区有文化的许多汉族知识分子,包括文史专家李逢春等人请到学校任教,一时把小学办得风生水起,充满了无限生机。据说,以此为起点,他紧接着创办了南关、绿林巷、玉带桥三个分校,在普及刚刚解放之后的东关回族教育方面不遗余力,竭尽赤诚。
在那段时间,他不仅抓管理,还亲自抓教学,在书法、数学、音乐等方面都是身先士卒,堪为师表。这使很多学生如今还都记得他在简陋的教室里从容讲授、板书的情景。然而,任谁都想不到的是,1965年的夏天,他因家庭背景复杂而首遭开除,妻子也因株连而遭开除。一时之间,整个家庭生活雪上加霜,陷入困顿。
孟希光与马有福
怎么办?
这时,有一根救命稻草适时摇曳在他的眼前。他在大学时就已经喜欢上了古建筑,并结交了一些这样的人,无师自通地擅长于建筑预算、决算,有一定的从事建筑的专业基础,这就一头扎进建筑行当,毅然决然地肩负起了靠此养家糊口的职责,顺风顺水地先后在东建公司的几个分公司里做起预决算工作。靠着扎实的数学功底,他很快拿下了这个行当的各种艰巨工作,并一点点开始脱颖而出,成为这个行当的专家里手。就在这个过程中,他曾自学清华大学土木建筑工程系课程,结识了一大批建筑专家,由此开阔了视野,走遍青海各地,参与进了数也数不清的建筑工程。就是这默默无闻的工作,让他一干大半辈子,直到85岁,身体各种机能退化,始才放下图纸,回家享受晚年生活。
这之中有无停顿?
他笑着说,说到这,还真有一两年的停顿。那是拨乱反正的那些年,他被抽调到西宁市城东区落实政策办公室,与案卷打交道,纠正冤假错案,为此做了大量工作,为一大批被时代的灰尘压得抬不起头来的人们摘去了帽子,还算做了一件好事。
今天,还记得当时的工作情景吗?
记得一些。东区第一个落实政策的人是麦智子阿訇,也就是冶阿訇。还记得当时他奔波在全省各大监狱、各地涉事单位档案室,调阅了大量的档案,甚至抄写了很多材料。有意思的是,当时,他在各地调阅档案时,因家庭成份原因,每每派清真巷派出所所长为他开路找人、扫平路障,并同时监视他的工作。尽管如此,怀着一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他圆满完成了上级交给他的任务,并顺此帮助街道办等单位做预决算,获取收入,以作稻粱之谋。
既然一只脚就这样已经迈进体制,但为什么没有借此台阶而进入单位获取一个职位呢?
哈哈哈。这机会虽是降临了,但他却玩了一把潇洒。在与市委书记和市长一番争论之后,他还是婉言谢绝了在编制内谋生的出路。事情是这样的,那大概是1979年吧,一整年的拨乱反正工作圆满完成之后,时市委书记苏建义、市长马德魁很欣赏他的工作作风,就跟他商量,让他去某企业当厂长,月工资66元,从此进入企业编制。对于别人来说,在当时,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但他却不仅不领情,反而跟领导抬起杠来:你得至少给三个66元的待遇,否则,一大家子九口人难以糊口。领导说,这条件无法满足,就是到了我们这样一个级别也达不到将近二百元的月收入呀?
一番唇枪舌剑,不失一己之尊。
这情景使我想起他的不知是多少代的先辈的先辈孟子老先生了:
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孟子·滕文公章句下》)。
孟子生活在一个战乱频仍、思想活跃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他输出“义”理,不止一次地跟梁惠王、齐宣王等帝王将相讨论天下大义,确立了自己“王者师”的形象,在道义上从不屈人半拍半毫,有着强烈的浩然正气。难道这样一种正气跨越时代、穿越历史、九曲十八弯,然后复活在了青藏高原一角的孟校长身上了?
说来还真是有点神似。孟校长的学生韩继文说,自他记事时起,孟老先生一生刚正,一身正气,气质不凡,这可能跟他父辈的官宦身份有关,是一种天生的虎威。我在点头的同时,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涌起质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是流淌在整个中华大地上的文化黄河的波涛,哪能在孟氏回族这一段上就忽然消失不见了呢?
不用问,亦不需要证据,我的感觉悄悄告诉我:孟校长身上的孟家基因依旧很浓。为了进一步印证,我还是问他:那么,你们一家人从那时由汉族转变为回族?
他说,这历史还并不久远,我爷爷辈还都是汉族呢,住在甘都。他父亲这一辈哥弟三人始才从中分流出来,这与他们在民国时期的个人发展前途有关。直到今天,他们虽然与甘都汉族本家来往不是太多、太频,但都心知肚明是一家人。那是2013年吧,孟老师的哥哥孟希元先生去世后,化隆甘都本家汉族本家有两桌人赶到西宁慰问,参加头七祭日活动,是孟老师亲自招待应酬的。
既如此,你们为什么不写回忆录,不续家谱呢?
孟老师直言不讳,因为在过去搞阶级斗争,家谱会暴露更多家族信息,那是授人以柄,没有必要。要是做个虚头巴脑的东西,那是在忽悠谁呢?还不如不搞。
哦,依旧是大家风范!勇于放下,顺势而为,不以为意。
在谈到个人爱好时,孟校长说喜欢花儿,但他却不屑于与那些品味不高的人混在一起。在他的心目中,花儿就是青海人心目中的《诗经》,贴着大地,直连中国文化源头。听到这,我就进一步想:花儿旋律之中直接天地的那种豪放是否与孟氏家族“吾善养吾浩然之气”的气息也是一脉相承?
不得而知,没有求证。
但与孟老师的长子的几句闲聊中,我还得知,其女儿天生聪明,爱好音乐,求师京华,如今学业有成,就职于重庆爱乐乐团,这在当下是顶级的音乐高地。我这就想,他们一家人咋就舍得女儿一个人离家投靠这悬在空中的高枝?
且不说了。采访结束,翻阅青海近代史时,我又发现,不止孟全禄一家树大根深。其实,孟校长的两个叔叔在青海近代史上亦都是大名鼎鼎的的杰出人物。
大叔孟全礼从昆仑中学毕业之后,曾在美国芝加哥工程学院求学,在西宁担任过湟中实业公司的总经理、参议会副议长等职。后来,因与丑辉瑗的婚姻关系,赴台湾之后依旧被补选为国大代表。
二叔孟全义乃国民党129军参谋长,黄埔军校第十四期学员,著名军人,虽生不逢时,隐于民间,然亦才华不凡,有浩然正气,在民间颇有威望。
我想,大概这也跟孟老夫子流淌在中华大地上的那种生生不息的义气是一脉相承的。
就这样问着,读着,想着。这两天,在写这篇短文之前,我的头脑中一直回旋着孟校长的学生们先后给他送上的两幅墨宝。一幅是“桃李满天下”。一幅是“淡泊明志”。洋洋洒洒,字都写得很见功力,但我总觉得其中还是欠着一点精神性的东西。孟老师的学生,书家马岩私下问我:那么,你认为写个什么字合适?我不假思索地说:好大一棵树,如何?但言之既出,我还是有点后悔。因为孟氏回族这一支人,如今已经有好几百号了,从政、经商、学艺、求学,这铺展开来的人物和故事,已经构成了孟氏家族版图上一隅新的边疆,我们这才只知一点皮毛呀,还不好一言以蔽之也!
2024、10、23 初稿
2024、10、30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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