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创世纪》：断绝与情场老手交往，这竟成了女人的英雄梦

“就是这样地，这一代的女孩子使用了她们的美丽——过一日，算一日。”

张爱玲眼中的“创世纪”并不是《圣经》中的创世纪。后者是讲述夏娃与亚当在一起，从而繁衍了人类，并因此产生了原罪。而在张爱玲看来，爱情本身就是在创世纪。男人与女人恋爱就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而随着男人与女人的分离，这个世界就会崩塌。世界因爱而生，因爱而毁灭。

《圣经》中的创世纪是一条直线，而张爱玲的“创世纪”更像是一个不断演绎的世界轮回。

前者包括了整个世界的人类，而后者则只有恋爱双方的两个人。她更像是将前者进行了压缩和截取。而在张爱玲的“创世纪”里，爱情本身就是原罪。而且这个原罪并不是针对男女双方，而只是针对女方。只有女人会觉得这是一种原罪。当然，张爱玲构建起来的“创世纪”是以民国那个特殊的时代为背景的，女人认为的原罪也是因此而生。

正因为女人认为自由的爱情是原罪，所以在《创世纪》这部小说中，女主角会认为断绝与男人的交往是一种非常英雄的举动。她甚至亲手自导自演，将英雄梦付诸现实。可悲的是男人还以为自己是情场老手，实际上自始至终都是女人在设计、主导这场戏。

在张爱玲的《创世纪》中，女主角名叫匡潆珠，是一个败落的官宦家族的后代。

她的外曾祖父名叫戚宝彝，人称戚文靖公，在清朝时是鼎鼎有名的大臣，曾经在马关主持与外国人签订条约。面对刺杀甚至眼睛都不眨一下，受到了当朝太后的极力嘉许。他的原型应该是张爱玲的外曾祖父李鸿章。潆珠的曾祖父是一名知县，与戚宝彝相交莫逆。两家因此结了亲。可是到了民国时，曾祖一辈的荣光已经不再，潆珠一家已经成了十足的破落户。只是靠着祖母的嫁妆过活。她的祖父、父亲都是一样的浪荡子，没有能力赚钱养家，只知道玩乐。所以自潆珠小时候起，她家的生活已经很是拮据。

到了一九四五年左右，西方思潮已经传入了几十年了，匡家这些老一辈的观念已经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尤其对待晚辈的婚姻上。潆珠的父亲匡仰彝就曾说过：“现在世界文明了，我们做老子的还管得了呀？……这种人也真奇怪，看见了就会做朋友的。”潆珠的母亲也是如此。而因为家庭生活的困境，他们反而更在乎对方是不是有钱，根本不在乎家世跟长相。但是与他们不同的是，潆珠在内心深处的观念却很传统，不接受自由恋爱。而且在她看来，父亲、母亲、祖父母他们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这就是潆珠眼中爱情原罪的由来。

而且她是大女儿，刚生下来时大家确实都将她当作是宝贝，处处宠着她。可是自从连续几个妹妹，尤其是弟弟的出生之后，她就失去了地位，在家中成了可有可无的人。她很希望能够有个机会证明下自己，让他们刮目相看，或者表扬下自己，重新夺回自己的地位。她的英雄梦目的其实也不单纯。

因为潆珠不受祖母宠爱，也分不到多少零花钱，于是她便到外头找了个工作，负责给一对犹太夫妇看药店，为老板及顾客做翻译。起初工作很是平静，她手头也宽裕了很多。但是在一个寒冷的早上，她来得有些早，药店的门还没有打开。在枯燥的等待中，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从药店门口经过，并且停了下来。潆珠不敢回头，但是她明确感受得到那人是在注视自己，而且那人是个男人。这种新奇的感觉让潆珠在等待中不至于无聊。她竟然还很感激他。

此时的潆珠预感到两人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但是在她心里却很清醒，两人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实在冷，两人都是嘘气成云，如果是龙也是两张画上的，纵然两幅画卷在一起，也还是两张画上的，各归各。”她知道她与他是两张不可能卷在一起的画。

当老板开门之后，没想到这个人直接来到了店里。他先是跟那对犹太夫妇打招呼，双方应该都认识。接着他又买了盒刀片，打听一种药的价格，最后才看似无意地将目光转到潆珠身上，不过他也没有直接跟她说话。只是有意无意间透漏出自己也有一个店面，是跟潆珠老板一个层级的人物。这既是一种低调地炫耀，也是在向潆珠展现自己的能力。能力跟钱在一般人看来其实是等同的。他希望这样能引起潆珠的注意。随后，他来到秤旁边，想要秤下体重，摆置了半天，没有整明白，于是那个犹太妇人便让潆珠帮忙。自始至终，他只看了潆珠一眼。

这个男人名叫毛耀球，是一个商人，有自己的店面，应该是卖灯具之类的，比较有钱。不说别的，光他开始与潆珠接触的这一幕，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情场老手。很善于与女孩子打交道。

他没有在第一次与潆珠见面就表现得非常主动，而是不远不近，有眼神交流，有行为互动，尺度把握地非常好。不会让人觉得很刻意。而且他知道自己不会用秤，老板肯定会让潆珠帮忙，毕竟店里就她一个服务员。这样一来，就为他之后的行动埋下了伏笔。以后每次他都经常借故来药店称体重，而每次称，他都表示自己不会用秤，每次都需要潆珠帮忙。一来二去，两人接触地就越来越多了，相对也开始熟悉了起来。

于是有一天，毛耀球便直接询问潆珠的名字。潆珠告诉了他。然后他又说为了表达谢意，邀请她礼拜天看电影。潆珠自然是摇头拒绝了。估计这也在毛耀球的算计之内。待潆珠拒绝后，他又从店里买了个化妆品送给她。即便是犹太老板狠狠地宰了他一顿，他也不在乎，以比正常价格高很多的价格买了下来。这样一来，不光能向潆珠表达心意，也能讨好老板。他要是经常来，老板也不会觉得他烦，将他赶出去。他是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不过潆珠并没有收这个化妆品，两人在店外推推让让了半天。一个推说是为了感谢她帮忙，一个说是这点小事不用谢。直到最后，潆珠有些撒起娇来，毛耀球才同意收回。看似潆珠没收礼物，实则这个推拉的过程在毛耀球看来才更为重要。他觉得两人的关系更近了一步。

之后他几乎每天都来药店。有一次，潆珠在掏大衣里的发票时，不小心把市民证拿了出来，结果被毛耀球一把抢了过去。他极力赞扬照片照得好看，潆珠却推说一点都不好看。于是毛耀球顺杆往上爬，邀请她到公园去拍照。潆珠推说天气太冷，毛耀球又说可以到他住处去。潆珠还是拒绝了。不过她说自己家里有照片，但就是众人的合照，不是她的独身照。毛耀球听了很是兴奋，便央求她将照片拿来。第二天，潆珠真把照片带了过来。毛耀球就要将照片带走，但潆珠死活不肯，说是还有其他人在上面。见一直要不回来，潆珠又说以后给他张签了名字的照片，毛耀球这才将照片还她。

当天晚上，毛耀球又来到药店，向潆珠索要照片，潆珠自然推说没有，然后他又提出要送潆珠回家。潆珠觉得总是拒绝他实在过意不去，于是从这天开始，毛耀球每天下午六点都准时来到药店，送潆珠回家。

一次在路上，他向潆珠表达了自己的心迹，说潆珠是他见过最为特殊的女孩子，希望潆珠好好考虑一下成为自己的女朋友。然后就顺势挽起了潆珠的手。潆珠说有点冷，他又将潆珠的手握了起来，放到了大衣口袋里。

之后，他又开始给潆珠送些小礼物。像糖果、小蛋糕之类的东西。潆珠便拿给姐妹们吃。

要是一般女孩子，在毛耀球的强大攻势下早就已经沉醉其中了，可是潆珠不同。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决定与毛耀球认真相处。毛耀球让她看到了机会，重新赢回家庭的地位。她开始了她的英雄梦。

“几时和他决裂这问题，她何尝不是时时刻刻想到的。现在马上一刀两断，这可以说是不关痛痒，可就是心里久久存着很大的惆怅。没有名目的。等等吧。这才开头的，索性等它长大了，那时候杀了它也是英雄的事，就算为家庭牺牲罢，也有个名目。现在么，委曲也是白委曲了。”

“它”指的就是毛耀球与潆珠的爱情，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毛耀球单方面对她的感情。潆珠要等到这段感情发展壮大再将其扼杀，然后再让家族知道了。按照她的想法，大家就都会夸奖她做得好。

按照她的计划，她要一方面继续与毛耀球交往，然后不动声色地将这件事告诉家里。要是没有人知道，她的英雄梦的目的就达不到了。她先是选择告诉自己的姐妹们，说店里有个人很讨厌，经常去找她。口里说着讨厌，但是表现出来的状态像是在炫耀。还说他会说，说他家里开着店，有钱之类的。既是要暴露，肯定不会变现地自己一点都没有动感情。这样的话到拒绝的时候也体现不出来她的伟大。在别人看来，她与毛耀球就是两情相悦。她知道这些姐妹口风都不严。果然不久她们就告诉了她的姑奶奶。然后她又找了个时间将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母亲全少奶奶。这样一来，家里人都知道了。

可是她在这个过程中，却接二连三遇到了意外。

第一个意外来自于她自己。

都说日久生情，就是一见钟情的人长期在一起也会产生感情。潆珠的生活其实是很空虚的。她虽然在家里不怎么被宠爱，但是总算是过着衣食无忧的小姐生活。就是后来她到药店上班，其实也没有多少工作。她的日子平淡地就像是白开水。所以当毛耀球出现时，她其实并不讨厌他。“才开头的一件事，没有多少希望，柔嫩可怜的一点温情，她不舍得斩断它。她舍不得，舍不得呀！”她对他可以说是有些情愫，也可以说是一种温情，总之非常复杂的感觉。

后来出现了一个舞女，她不知道怎么打听到毛耀球经常出现在药店门口，于是找到了这里来。她说毛耀球在外头有很多女人，她自己就是其中之一。她曾跟毛耀球同居过一段时间，还为其怀孕了。但是毛耀球却仍跟别的女人胡来，将她赶出了门。

听到这件事时，潆珠心里很是难受，回到家时竟然趴在床上大哭了一场。她虽然不是特别爱，但总归还是有些爱的。而且她不能接受这样一个品行不端的人追求自己。后来她虽然没有继续纠结这件事，仍与毛耀球交往，但是态度却冷了很多。

第二个意外来自于她的家庭。

最让潆珠没有想到的是，她家里在得知毛耀球的存在后，进行了一番打听。竟然还知道了他的底细，证明了他的所说。她的父母更在乎他的钱财，所以上上下下竟然对毛耀球很是满意。这对于潆珠来说是非常致命的一点。她的计划直接就被釜底抽薪了。“潆珠见她母亲竟是千肯万肯的样子，反而暗暗地惊吓起来，仿佛她自己钻进了自己的圈套，赖不掉了。”

英雄梦到底是做不成了，不过潆珠与毛耀球的交往却迫于家庭的压力还得继续下去。直到有一次，毛耀球在约她看电影时，不自觉地与潆珠接了吻，动起了手，与潆珠有了身体接触。潆珠实在接受不了，便打了他一巴掌。

在她的内心深处，毛耀球归根结底还是她的一个工具。而且她内心深处还是非常传统的。就这样，两人的交往彻底结束了。

在这段似是而非的感情里，潆珠既有骄傲，又充满了委屈。“久后思想起来，值得骄傲与悲哀。”

潆珠觉得骄傲是因为她最后狠狠地拒绝了毛耀球，断了他的念想，给这段感情划上了句号。这是她英雄梦的一部分。

潆珠觉得悲哀是因为两方面，一是她还是渴望被爱的，这样拒绝一个不太讨厌的人的爱还是让她心里有些不舍；一是她的举动并没有得到家里人的认可。尤其是她的奶奶，那位戚文靖公的女儿。

当她奶奶得知潆珠与毛耀球最后的结局时，她勃然大怒，指桑骂槐地一通乱骂。说潆珠这孩子糊涂，说她是匡家的坏种，说一代管一代，她根本就管不了她。潆珠听到后心里非常难受。“这样也不对，那样也不对；书也不给她念完，闲在家里又是她的不是，出去做事又要说，有了朋友又要说，朋友不正当，她正当，凛然地和他绝交，还要怎么样呢？”她最后向奶奶发出了一声灵魂拷问：“你要我怎么样呢？你要我怎么样呢？”

潆珠的悲痛究竟应该怨谁呢？归根结底一是在于家庭，一是在于她自己。

潆珠以为是弟弟的出生让她变得在家中可有可无。这中间有重视男丁的陈旧观念，但最重要的还在于她父母的孩子太多了。其实字里行间，她的父母还是很关心她的。只是孩子太多，不可能像只有她自己一个孩子时那么宠爱她。父母总是觉得年幼的孩子需要更多爱，容易忽略年长的孩子。这导致身为长女的潆珠一直想要证明自己，一直想要引起家里的注意。

另外，在她与毛耀球恋爱过程中，其实基本上没有遇到任何来自社会或家庭的阻挠、干扰，只是她不愿意全心全意地付出。她九成九是利用毛耀球，只有零点一是真情。她自己也说她是狠心地拒绝了。而且她认为的那种所谓的传统礼法观念在她的家里早已不存在了，只是她自以为是而已。只能说她自己思想不够端正，不够明达。

问题其实都在自己及身边，答案真的不在社会。